“姐姐,别怕, 不管发生什么,我会保护你。”
瘦削的身子伏在床沿,轻柔地握着苏沁的手,又小心翼翼将那只体温渐渐恢复正常的手放回被子里。
颀长的身子走近,在蓝苏趴着的后脑勺揉了揉:
“霍衷德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趴在床沿的身子动了一动,蓝苏疲累地直腰,上半身靠到霍烟身上,脑袋在她的腹部蹭了一下,凝望着昏睡中的容颜:
“我真担心,霍衷德还有余党。”
这也是霍烟从霍衷德被捕以来都在想的事情。正是因为想得久,结论才更可靠。
“我觉得不会。要是真有余党,应该很恨我们,着急对我们下手才对。他被捕这么多天,为什么都没对我们动手?”
蓝苏觉得有道理:“也是。前些天在医院,我们的伤势都还没好,他们最好下手。”
霍烟接着说:“而且,霍衷德之前对陈峰和陈六赶尽杀绝,手底下的人,应该不太会死心塌地地帮他卖命。”
蓝苏补充:“对,之前是给绑匪的钱多。现在他名下所有的资产都被冻结,没钱给他们。”
一来二去之下,问题抛向了另一个维度。
脑海中似有一颗火苗点燃,蓝苏凝神,仰头看向霍烟,迟疑着问:
“或者,他说的是对的。当初对我家下手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这个想法跟霍烟不谋而合:“我也这么想。《黑山》价值连城,但凡觊觎这幅画的人,都有可能一时心狠,对苏家痛下杀手。”
“这个范围就太大了。”说着,神情凝重地看向霍烟。
霍烟读懂了这个眼神,坦然:“当然,霍家也不能完全排除。”
顿了一顿,道出缘由:“当初,他斥巨资拍下《黑山》,转头画就被盗墓贼偷了,没过多久,传闻就说,画回到了你父亲手里。照他的脾气,倒是有可能报复他。只是......”
“只是什么?”
“他狠归狠,但不会对孩子下手。”
这是老爷子风雨波动这么多年唯一的红线原则。起因是他在上世纪跑生意的时候,不小心开车轧死了一个孩子。过后不久,怀孕的妻子便因车祸去世。他深觉这是因果轮回报应,故而,凡是会伤害孩子的事,他从来不做。
何况,当时苏家宅子里,是苏沁、蓝苏、苏小玉三个小女孩。
蓝苏陷入沉思,也觉得不像是老爷子动的手。一来,是霍烟说的这个原则。二来,是老爷子多年以来,都认为是她父亲害死了霍烟的父亲,以受害者的情绪憎恨着苏家。如果是他下的手,只会觉得是害死苏家的报应,或者苏见鸿的余党报复,大没有这样怨恨十数年的底气。
思绪似一团绞在一起难舍难分的电线,越是用力去扯,缠绕得越深。目光游走,落上霍烟的面容,却发现这人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你想说什么?”蓝苏问她。
当两个人足够了解彼此,便能从小动作中看出内心的想法。
压下去的话最终还是冒到了嗓子眼,霍烟启唇:
“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是同行干的?”
“你说古董商?”
“对。”
“可他们只是想要《黑山》,犯不着杀人放火啊。”
这是困扰蓝苏多年的心病。幼年遭受变故,从孤儿变成蓝家最锋利的一把刀,多年来在国内外摸爬滚打,不是没想过,害她全家的就是古董行业里某个眼红的小人。但,都会因为这一点反驳回来。
越货的,多半跟她这些年运送古董一样,要货,不要人。
何况,是让她父母死于车祸的当天,在家里放火想要烧死她们三姐妹。这样大的仇恨,不单单是一幅画能说通的。
然则,霍烟下一句话打中蓝苏心口。
“单纯抢画倒是不至于,但不排除,《黑山》引发了更深的仇恨。”
嚓!
蓝苏似被捅了一刀,跳出原本的固向思维将事情来龙去脉从头捋了一遍,胸口像是大钟一般嗡嗡地响。
“当年......《黑山》是被盗墓贼抢走的,但有可能,就是那个幕后黑手,不想让那幅画落到老爷子手里,才勾结了盗墓贼去抢?”
照着这个思路,霍烟往下说:“然后,你父亲发现了他们的阴谋,就想办法抢了回来。因为他信守承诺,这幅画是霍家买的,他要还给霍家。”
蓝苏后背发凉,“但是,那个凶手不答应。所以,抢回来之后,爸爸跟妈妈就连夜把画送到你爸爸手里。然后,他们就出了车祸。”
霍烟接着说:“凶手在车上没找到《黑山》,就联系蹲守在苏家附近的同伙,闯进家里找。中途,害苏沁和蓝舒坠楼。为了毁尸灭迹,他们就把整栋宅子烧了。”
黑色的污泥堆积成恶臭的水沟,半固体半液体的表面鼓起一团一团的疙瘩,隐约传来软虫蛄蛹的黏腻声。灯光一照,是密密麻麻挤到一起的蟾蜍,坑洼的后背爆出黑色泥浆,澄黄的眼珠似马蜂窝般团聚成一片。
密集、阴暗、黏腻、恶心。
当年的事件骤然被一根线串联起来,每一块散落的零件似乎都是拼凑成整桩案件的关键。
蓝苏的脚底冰凉,只觉得一只手在后背张牙舞爪地爬着,要将她的灵魂撕成碎片。错愕看向苏沁,无法从这张沉睡的面孔看出真相,却只能徒增无助。
“姐姐,是谁......到底是谁?”
艾厘敲开房门时,蓝苏将将在霍烟的安慰下平复好情绪。
“怎么了?”霍烟问。
“霍总,您的画到了。”艾厘说。
“画?”
“就是之前公益拍卖会上,您拍下的那幅《金色雏菊》。之前因为收藏馆有点手续上的问题,一直拖到今天才送来。”
《金色雏菊》,便是之前霍烟与蓝苏二人决定拍下的,苏沁小时候的作品。
苏家,是丹青世家。价值连城的《黑山》就是从民国时期的先辈留下的传家宝。蓝苏虽会画画,但整个苏家,最有绘画天赋的,还是苏沁。
暖色调的笔触下,广袤的雏菊花海沐浴着温暖春晖,油画的调料加深了每一朵雏菊的色泽,却又维持着年幼少女心里的那份稚嫩。
“我父亲说,这是一幅充满希望的作品。”
拆开外封箱,霍烟拿在手里反复看。画布的面积不大,加上装裱外壳,不过也就80×100,成人一上一下两只手可以拿住。
“你父亲?”蓝苏问,“他见过这幅画?”
“嗯。”霍烟把画立在靠墙的桌上,“比较久了,当时苏家的画廊运营好像出了点问题,父亲就把这幅画买了回来。从俄罗斯逃到泰国的时候还带着,就挂在钢琴房里。”
“怪不得都说他俩关系好呢。你爸爸每次出手相助,我爸爸才会在最后关头,把《黑山》交给他。”
“但是可惜,这幅画最后还是不知道去了哪里。”霍烟怅然一叹。
“没关系,反正牵扯了这么多条人命,找不到也没办法。就当它跟那些灵魂一起殉葬了吧。”蓝苏宽慰她。
“幸运的是,苏沁这幅画找到了。”
“对。但是这幅画不是被你爸爸买了吗?怎么今年又在被拍卖?”
“当年出事,家里很多东西都流落在外了,这幅画就是其中之一。”
提起当年,二人的思绪不由慢了下来。
蓝苏仿佛入定,脑子里的某个念头在电光火石之间闪现,迟疑地望向霍烟:
“也就是说,我爸爸出事之后,你爸爸出事之前,这幅画是在你家里的?”
“对,怎么了?”
“这幅画被洗劫了,那《黑山》呢?”
“你是说......”
“害苏家的人以为画在苏家,害霍家的人以为画在霍家,有没有可能,《黑山》一直在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地方?”
“你是说我们当时在泰国住的房子?不会的,那里早就被洗劫一空。苏沁这幅画就是那时候丢的,现在辗转几手,光明正大从收藏家手里拿出来拍卖。要是《黑山》被找到了,不会一点消息都......”
霍烟的语速越来越慢,临了,最后几个字被生生扼杀在喉咙口。
她凝望着蓝苏的眼睛,同她一样,脑中赫然闪过一个荒诞的想法。
空气凝滞,二人哑然,耳蜗深处某根骨头断裂,发出石破天惊的崩裂声。眼神稍一交换,读懂对方的意思,目光不约而同转移,落到《金色雏菊》的裱框。其厚度,似乎比寻常画作要厚。
霍烟立即转头:“艾厘,工具箱在哪?”
第170章 黑山问世(二)
若要论蓝苏这些年在蓝家学到什么, 最多的是文物鉴定,其次, 便是文物修复。
她曾经通过粘接配补的手法修复过一只残缺的瓷器,也参与过一幅古画的出土——清洗——装裱,深知如今古董界和书画界装裱画作的手法。
家里的工具箱是普通的型号,蓝苏紧急去最近的五金店买了直径1毫米的螺丝刀、尖嘴宽度1毫米的镊子组合、以及配套的各项零件工具和照明设备。
最后,是暂时用作放大眼镜的放大镜。
80×100的《金色雏菊》平放上柔软的黑色桌布,雪白的棉布手套顺着裱框往右上角摸,停到边角不起眼的凸起上,用镊子掀开,露出里面直径1毫米的螺帽。
细长如针的螺丝刀探进小孔, 在放大镜的帮助下一点一点旋开螺丝钉。4个边角,8颗螺丝,全部卸下之后,用一根线卡进裱框之间的缝隙,上下拉扯增大缝隙的空间后, 用细窄的单脚镊插进去, 上下一翘, 从角落沿着裱框的边沿往下划动, 绕框线一圈后,裱框上下两部分已出现2毫米的缝隙。
随后,跟霍烟一起, 一人负责上,一人负责下,一起用力, 水平着揭起裱框的上半层。
尘封的颜料气味在空气里散发,戴着手套将画布小心翼翼取出, 放到一旁的绒布。局部照明电筒朝内部侧壁一照,果然,在不起眼的边角,还有一层螺丝。
“这些螺丝是干什么的?”霍烟问。
“这种位置的螺丝管内不管外,跟裱框没有关系。”蓝苏解释。
“也就是说......”霍烟的眼皮一跳,“真的还有一层?”
“嗯。”
同样的手法,蓝苏借着照明电筒和放大镜,拆下内部的8颗螺丝,谨小慎微地取下外人以为是底板,实际却是隔层和封膜的单薄平板。眼前所见,蓝苏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整幅画卷静谧地沉睡在裱框里,时间久远的颜料散发出古老陈旧的气味。那是失传已久的名画——《黑山》。
画师用色暗沉,乌黑的山脉绵延起伏,将黑夜一并玷污。浩瀚的山峰占据画布的四分之三,精妙的调料配色让山脉与同样幽黑的夜空间错相隔,纤细的笔触精致到可以看清山上每一棵乔木的叶片。凑近一看,可以看到画布表面立起的纤维。站远一望,整幅图构造出夜空下浩瀚的山脉,一片凝重,幽深昏暗,而这样的深沉却被当空一轮明月烫了个洞。月色皎洁,倾斜万千月光汇入河流,从山谷深处涌现,勾勒出九天银河的蜿蜒纽带。
极致的黑之下,耀眼醒目的,是极致的白。
《黑山》描述的从来不是黑,是白。
而那些浑浊的黑,不过是为这幅画产生的贪欲的灵魂,在地狱里挣扎出的污泥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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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的冬天,苏见鸿夫妇意外身亡,苏家大宅付之一炬,烧成废墟。
霍烟清晨打开卧室的房门,正好看到父亲坐在窗边的身影,正对着光,落在霍烟眼中,却只有一个佝偻的背影,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好像在窗口坐了一整晚,一夜之间,鬓角的乌发变得雪白。
“小烟,想不想回国,回去看看爷爷?”霍恺生问她。
“不想。”霍烟很直白。
“为什么呢?”
“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他只是刀子嘴,豆腐心。他给我打电话,说很想你,你回去看看他,好不好?”
“你跟我一起去。”
“我不能去。”
“为什么?”
“爸爸的一个朋友......他们家,出了点事情,所以,我想处理完了,再回去。”
“很严重吗?”
“不严重。两天就处理好了,你先回去,等我处理完了,就回去陪你,好不好?”
那时候,霍恺生望着墙上的《金色雏菊》,眼睛里布满血丝,喉咙像吞了一整斤的沙子,沧桑破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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