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从几位臣僚的脸上一扫,朱晶就看到礼官的面上隐约有焦急之色,心知他的神色肯定和柳国内宰的来访有关。
果然,就见礼官抱笏出列,朝朱晶启奏说柳国内宰来访,此刻正在殿外侯见。
朱晶扫了一眼听到这个消息后神色各异的臣子们,嘴角微扬,泉水一样清澈的声音说道:“传进来吧。”
稍许,穿着柳国内宰官服的乐羽,就低着头恭敬地跟在传令的小吏身后进了大殿。
他先是向朱晶叩首问安,表达了柳国臣民对恭国一直以来的慷慨解囊十分感谢,随后又恭维朱晶治国有方,恭国国力蒸蒸日上。
乐羽嘴里的好话就像是流水一样顺畅的淌出来,恭维的语言听得朱晶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柳国和恭国是邻国,就像是住在同一个里中的邻居一样,邻居家中有了苦难,互相帮助也是应有之义。”
对于朱晶的这番话,乐羽当即笑道:“陛下真是谦虚啊,可是您的慈心确实让我国的臣民受益匪浅,对待有活命之恩的恩人,怎么能因为恩人不居功,就不感恩呢?”
朱晶眉眼一弯,银铃般的笑声顿时在殿堂中回荡。
“内宰说话可比孤的臣子好听多了,若非您是柳国的股肱之臣,孤非要把你从柳国请来才是。”
眼见朱晶被乐羽的奉承话捧得龙颜大悦,恭国不少大臣都露出了不满的神色,纷纷在心中唾弃乐羽是个谄媚君上的小人。
只是他们再唾弃乐羽,也没办法制止朱晶被他恭维地爆发出连连笑声。
终于,在有着劝谏之责的御史要忍不住出言时,乐羽才话锋一转,表达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
他伏跪在地上请罪道:“……请供王陛下恕罪,我国禁军将军擅闯贵国宫禁一事,我朝已经知晓,朝廷上下都感到震惊,臣在这里,特别代表我朝,向您表示歉意。”
说罢,他再次深深地伏跪在地上朝朱晶顿首。
对此,朱晶只是一笑,“贵国的诚意,孤收到了。但是,这不会就是贵国所有的诚意吧?对于那个无礼之徒,贵国打算怎么处置呢?”
虽然朱晶说话时,声音轻飘飘的并没有任何重量,但乐羽还是感觉像是突然在背上压了一座大山一样,沉重的压力,压得他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
他在心中暗想:这就是有为之君的威严吗?
他有些恍惚。
柳国君主的身影一个个在他心中转过,最终只能化为了一声无声叹息。
像供王这样的君主,真是太不可求了……
心思转动间,他的嘴上则立刻回应道:“自然不止!吾朝已经下达了对茶将军的左迁诏书,将他从正一品左将军贬为从六品阍人!命他在返回柳国之后看守路门三年!”
说着,他又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册子举过头顶,说道:“这些东西都是吾朝为陛下准备的赔罪礼物,还请您息怒,收下我们的一点愧疚吧。”
一旁的小吏忙将乐羽手中的册子捧给朱晶,朱晶大概翻了翻,便丢给了小吏。
“还算可以。”朱晶对这些珍贵宝物的兴致缺缺,但是柳国贫困,能拿出这些东西已经算有诚心了,“那么,这次的冒犯之罪,孤就暂时原谅了。只是,可一不可再,希望使臣回国后将孤的意思转达。这次的事情就这样吧。”
这就是揭过不提了。
乐羽在心中也不由得松了好大一口气。
柳国贫弱,在很多地方都要依赖恭国和雁国这两个大国,他们绝对承受不了得罪这两个大国的任何风险。
朱晶这时朝一旁的小吏看了一眼,小吏当即会意,朝乐羽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便引着他退出殿内了。
宫廷之中的消息,除非是君主严令不许私传,否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很快地传播出去。
譬如这次,乐羽才在长秋宫的正殿内宣布了对茶朔洵左迁的调令,没过几刻钟,茶朔洵本人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你看起来完全都不惊讶啊。”
小花园中,竖起了一座锦屏帷帐,帷帐内铺满了织席和锦褥,四周还点起了有着清淡香气的镀金瑞兽香炉,香风袅袅,又熏又暖。
——这是女仙们为想到花园中坐坐的文光布置的“简陋场所”。
成为了麒麟之后,真是有种被过度呵护的负担呢。
这是文光在看到这座帷帐时的第一看法。
但是他却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因为女仙们似乎只要他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就会失落得天崩地裂一样。
可是对于过了十几年简朴生活的文光来说,坐在这样太过于奢华的帷帐中,真的很让人有压力啊……
“……侍奉你本来就是女仙们的本分,你只要坦然承受就好。”
和文光的坐立不安不同,茶朔洵对女仙们的殷勤侍奉却十分理所当然。
就好像此刻,他正散着头发,懒洋洋地躺在文光的腿上,无视了锦帐外,对他敢怒不敢言的女仙们和站在更远处的,捂着嘴偷笑的恭国侍女们。
他茶色的长发迤逦在文光的腿上,比地上铺陈的锦褥还要更加的光彩熠熠,尽管是慵懒的模样,但他就是有本事让人觉得他的任何举动都是正常的。
文光真要不知道说他是厚脸皮好,还是说他举重若轻见过世面好。
不过……算了,可能大少爷的想法就是与众不同吧。
文光推了推赖在自己腿上的人,冷眼看他,“……睡着了吗?回答我的问题。”
“……有什么好说的。”那人嘟囔了一声,从侧躺的姿势变成了平躺,睁开眼睛抬眸看着俯视他的文光。
浓丽的容貌此刻完整地显露在了文光的视线里,尖刀一般的艳色一下子就冲击了文光的眼球,让他忍不住别过眼去。
茶朔洵看到文光脸上的那一抹绯色,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亮光,他勾出一个笑容,让自己的容貌更加明艳了,果然见文光脸上的红色更深了些。
茶朔洵的心中立刻升起一股得色。
他就知道,没人可以对他的美貌视若无睹……
似乎是被文光的反应取悦了,他原本不想说什么的,现在也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文光的话了。
“得到这种结果,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无论我在柳国是什么身份,我冲撞的可是供王的威严,说得小了,这是以下犯上,逾矩了,说得大了,这就是冒犯国威,说不准会引起两国的纷争呢。”
“你知道还——”
茶朔洵笑眯眯地拨了拨文光垂下的银发,又继续说:“……最严重的情况下,我可能会被直接剥夺仙籍,然后被送到供王面前斩首吧……”
见文光的表情都变得惊骇了,茶朔洵撑着身子坐起来,捏了捏文光的脸颊,在他白皙的脸庞上留下一个淡淡的红痕。
“……不过,现在不是没事嘛,只是贬官的话,很快就会官复原职了。不要担心了。”
文光默然,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带我来的时候,考虑过几分可能,我会被恭国的人发现身份?”
茶朔洵勾了勾唇角,回想了一下自己当时的想法,现在想来也觉得很有趣,“……一分也没有。”
也就是说这个人只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那是不是说明,自己对他的影响力也比自己预料的更大呢?
文光有些悲哀的想,他在这个时候,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感动,而是冷静地衡量自己对茶朔洵的影响力……
麒麟啊,还真是悲哀呢。
“茶朔洵,”文光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你恐怕不能官复原职了。”
突然被文光直呼其名,茶朔洵也愣了一下,随即他调笑道:“怎么,你要任命我为专门照顾你的内使吗?唔……如果能和你朝夕相对的话,也不是不行……”
但他玩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文光的话打断了,“不是内使,是比那个更贴近我的位置。”
茶朔洵第一次在文光面前露出失态的神色,他琥珀色的眼眸愕然地微睁——
“再为我作一次剑舞吧,”文光笑得云淡风轻,“不过这一回我要定下主题了……就以“为政”为题吧。”
让我看看你的为政之道吧,新任的……刘王陛下。
第39章 受命
原来, 这个人就是王啊……
那支舞蹈结束的时候,泪水不知不觉已经打湿了她的衣襟。
青女是柳国人,她很幸运, 出生在柳国还有王的时代。
那个时候, 柳国以律法严明,社会安定而闻名其余十一国,不要说和泰王泰麒全都失踪的戴国相比, 就是和国力雄厚, 已经大治五百年的雁国比也不遑多让。
所以青女年幼的时候日子尚且算得上安稳, 她的父母也在她之后陆续向里木求来了好几个孩子。
但是她同样也很不幸, 因为她才刚满十五岁, 还来不及授田,度王就失道了。
因为王失道,所以偏僻的地区渐渐出现了妖魔,田地也开始欠收,青女的父母实在是没有办法从田地里获得足够的食物去养活三个儿女了。
为了全家人都能够活下去,作为长女的青女,只能在父亲沉默的叹息,母亲悲伤的泪水以及更年幼的弟弟妹妹的不舍哭声中, 去了城里的富裕人家做家下。
那段时光的记忆已经太过久远, 现在回想起来,青女只能记得严肃的主人和因为吃不饱而产生的一阵阵腹痛。
直到那一天,那位大人把她从尘土般的微贱境况中解救出来……
青女情不自禁地拽住了掩藏在衣襟之下的吊坠。
从那一天起她就发过誓, 她会为这位大人奉献一切……
青女望着出现在花园中那只白色麒麟,默默地想着。
白色的麒麟, 银色的鬃毛在阳光下泛着珍珠一般七彩的光辉,美丽得像是皎洁的月亮一样, 他的脚下好像踩着朦胧的雾霰,正一步步朝着那个男人走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完整地看到你这幅形态。”
茶朔洵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只白色神兽的全貌,手中握着一只从树上随意折下的树枝。
——这就是他刚刚作剑舞时所使用的“宝剑”。
之所以随手这就,而不是寻一柄真正的宝剑,一来是不想让剑锋之气伤到文光,二来嘛——
“柳现在就是这样破破烂烂的国家……和其余国家比起来,就好像是树枝和宝剑的差距啊……”
这个舞剑的男人笑着说道。
“……因为还不能习惯以人形的姿态跪在别人脚下,抱歉了。”
随手抛开了手中的“宝剑”,茶朔洵轻叹了一声,近乎赞叹地摸了摸文光额头的那个,美丽得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角,“不,该说抱歉的是我才是……放心吧,从此之后,你无须再向任何人屈膝了……”
真是理所应当地说着狂妄的话呢。
但是除了文光以外,却没有任何人会觉得这是一句狂言了。
因为他们都亲眼见证了,那只白麒麟向着那个男人俯下首去……
麒麟是孤高不恭的生物,不会听命于王以外的人,不会对王以外对人下跪。
那种玉山将倾,山海颠倒的撼动感。
晶莹剔透的角抵在了茶朔洵的脚背上,雪白的鬃毛像是从天上流淌下来的星河,文光的声音隐隐带着颤抖。
——心脏鼓胀得就像快要裂开。
在他真正将头低到最低处时,他终于明白,自己见到茶朔洵的第一眼为什么会感到恐惧。
——原来不仅仅是因为从到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危险,还有对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的畏惧啊……
真可悲,文光又一次明白了六太的那句话。
……麒麟,真是可悲的生物……
——他们只是承载天意的工具。
即使不在黄海,自己总有一天还是会遇见这个男人吧。因为天在指引他,让他向着“王”的方向接近。
他能感觉到那个人朝自己看来的视线。
那视线似乎并没有太过高兴,反而充满着迟疑和挣扎。
——他也在和自己一样吗?
“王”和“台甫”的名号之下,隐藏着太多的沉重和负担了。
后悔……不想就这么把自己交出去……自私的本性在和仁慈的天性在剧烈抗争着。
可是……身体突然变得好重……就好像什么山一样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背上。
文光沉沉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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