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玲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和台辅站在一起的男人就是王。
真可怕……
“进来说话吧,墨玲,我和主上有一些话想要问一问你。”
文光理所当然地叫出了墨玲的名字,随后便和茶朔洵一起走进了房间。
纯婆婆轻轻推了推墨玲,无声地对她说道:快进去。
墨玲无法,只能胆战心惊地脱下鞋子,走进了那间房间。
茶朔洵一走回屋子里便懒散地靠在了软榻上,他斜着眼睛看着文光温柔地让墨玲坐在椅子上,又替她端来了一杯茶,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文光不用看也知道这家伙是老毛病犯了,因此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对着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上的墨玲问道:“墨玲,你是不是知道朔州侯逃去了哪里?”
第65章 朔州真相
墨玲的双手难耐地拧了拧, 她小心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文光,“台辅为什么这么问?”
她的反应着实让一旁伺候的女官感到不悦。
女官一直以来受到的教导都是:上位者问话,下位者只需要回答, 他们是不能反过来对上位者追问的, 这会让上位者感觉到冒犯。
但是对于墨玲的反问,文光却并不生气,他好脾气地笑笑, 居然认真地回答了墨玲的问题, “你是因为听到了平度的话才反应那么大吧?”
如果不是墨玲突然发出了声音, 他们也不会立刻就发现有人躲藏在假山里面。
谁能想到那座假山里面居然有一个不小的空间呢?
墨玲对文光的回答沉默了。
茶朔洵看了一眼哑口无言的小丫头, 看向文光的目光中略过一丝笑意。
“你是不想说吗?”
文光敏锐地察觉到了墨玲这沉默之下的抗拒。
“你想要保护他, ”文光眉头皱了皱,“为什么?”
“因为,恒光大人是个好人。”
许久,墨玲才抬起头,看着文光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他对我们有恩,我不想背叛我们的恩人。”
“‘我们’?‘我们’是?”
“是朔州的浮民。”墨玲的回答得很平淡,但是语气中透露着一丝怨怼。
“朔州这里, 有着为数众多的浮民。可以说, 朔州的人口中,有三分之一都是浮民。”说着,墨玲又马上改口, “不,浮民已经不能算是朔州的人口了……我的意思是, 朔州的土地上有着巨量的没有身份的人。”
“怎么会……”文光惊呼。
浮民因为没有户籍也没有土地,所以是不需要向国家缴纳赋税的, 换言之,一个地方如果浮民越多,国家所能得到的赋税也就越少。
因此,通常为了保证一个地区的财政收支正常,各级地方官都要尽可能少得减少浮民的存在。
所以文光才会在听说朔州这么多浮民的时候如此惊讶。
就连茶朔洵都收起了散漫的神色,眉心拧起看向了墨玲。
墨玲看着他们的表情,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说道:“……没有谁会愿意成为浮民。看起来是失去了缴纳赋税的压力,但是实际上却是彻底失去了为“人”的资格。”
权利和义务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抛弃了义务何异于抛弃了权利?
没有户籍,就不能有婚姻,自然也不会有子女,不能从土地获得食物,同样也不能在里家生活。
那么一个浮民为了生存,便只能一直出卖自己的劳力,且因为他们不被国家庇护,所以就连出卖劳力后获得的报酬也是最低的,甚至有时候遇到了不良的主家,他们连那一点微薄都酬劳都可能被克扣……
所以浮民是没有办法独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这也是为什么浮民的出路大多数都是给人做家下的原因。
成为某家的家下的话,就会获得主家的庇护,虽然这样连性命都彻底出卖了,但至少可以获得一处容身之所……
浮民,是可悲的存在,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了浮民。”墨玲闭了闭眼睛,回想起了那段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记忆。
“我们家本来是长亭附近的居民,日子说不上很好,也不算很坏,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地里就种不出粮食了,父亲因为缴不起赋税,只能抛弃土地和户籍,带着我和母亲离开了那里,我们变成了像是浮沉一样活着的浮民。不过,其实最开始变成浮民时,我们还没有沦落到最艰苦的境地。”
墨玲苦涩地笑了笑,对文光说道:“朔州这里呀,从很久以前就因为靠近长亭山,没有什么耕地,朔州人想要生活得好一点,就只能去别的地方谋生计,所以朔州的商人和商队是很出名的。
父亲和母亲没有了土地之后,就开始在这些商队或者商人的家中做零工,开始的时候还不错,虽然很累但是还能得到工作,但是慢慢地母亲生了病,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可以出去工作,那点微薄的收入不仅要负担食宿还要负担母亲的药钱。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苦了,然后终于有一天,父亲为了弄钱,去了一个很远的人家做工,结果在回来的路上被妖魔袭击了,最后我和母亲只能从和他同行的人那里拿回他对一只衣袖……”
墨玲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从她的眼眶中大滴大滴地砸落,一旁的女官看得实在不忍,上前去将她搂在了怀里,然后用手帕轻轻擦干了眼泪。
墨玲感激地对女官道了一声谢,自己接过手帕将眼泪擦干了,“……父亲不在了之后,家里唯一能赚钱的就只有我了。母亲因为父亲去世,病情变得更加严重,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昏迷了。
然后,在某一天,我从做工的馆舍回来的时候,发现她握着父亲的那只衣袖,也永远离开我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只能用自己的自由去给父母换了一个还算体面的葬身之地。”
说到这里的时候,墨玲的语气已经平静了下来。
但是在文光看来,她的神情与其是平静,倒不如说是麻木……
“这就是朔州。”
墨玲抬起眼眸,用一种直白到冒犯的眼神看向已经坐直了身子的茶朔洵和文光,“我的经历只是许许多多浮民中最不足道一个而已。朔州就是这么一个逐渐走向末日的地方而已……
所以,给了浮民们一条生路的恒光大人,毫无疑问地就是我们的恩人。”
“生路?”
茶朔洵问道:“什么生路?”
他和文光相互对视了一眼,双方的心中都有了同样的猜测:这个女孩口中的“生路”可能和朔州侯的异常富裕有关!
墨玲奇怪地看了一眼茶朔洵,似乎有些不满地说:“主上不清楚吗,朔州有矿山呀?朔州已经开了很多年的矿了,每年都向国府缴纳大量的税金呢。”
原来如此,茶朔洵终于明白了朔州侯的秘密。
他轻轻笑了笑,眉目如画。
——原来朔州侯真的是藏下了一个矿山呀。
“那个矿山是不是在墨池附近?”文光也若有所思地问道。
“是啊。”
墨玲理所当然地答道:“恒光大人为了我们浮民的生计,特别允许从浮民中招收矿工呢。”
然后她有些抱怨地说道:“也因此,恒光大人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他不得不增加了向上面送去的税金,这才说服了国府同意了让浮民也参加了这项工作……”
茶朔洵的笑声突然打断了墨玲的叙述。
他眉眼生动地舒展着,眼中闪烁着嘲弄的冷芒,“虽然很失礼,但是我不得不戳穿你的美梦了。”
文光哀怜地看向墨玲,望着那个因为茶朔洵的这句话而不知所措的女孩,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朔州啊,从来没有向国府说过它有矿山呢。”
墨玲的瞳孔剧烈的紧缩,她的心脏突然开始猛烈地蹦跳。
“也就是说,你们口中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能让浮民也能去开矿的恩人,其实啊,只是用了一个美丽的谎言,在骗你们去帮他卖命而已。
至于为什么会允许浮民获得这份工作,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如果让普通的百姓参与进来的话,这个消息根本没办法瞒住吧?
而浮民则不同,他们什么都没有,只能如果溺水的人一般,紧紧攀住那家伙从岸上丢下的这根绳索,口风肯定会严密得要命……就算消息会在浮民中流传出去也没有关系,有更多的人来为他工作会更好。”
茶朔洵轻笑着说出了这个冷酷的真相,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就如同敲在了墨玲剧烈颤动的心房上。
“那家伙还真是人才啊……”
茶朔洵话中的意味绝对不是夸赞的意思。
而墨玲已经完全僵木了。
“你不相信也没关系,”茶朔洵似乎猜到了墨玲内心的不愿承认,他目光深深地看了墨玲一眼,“这个事和墨池令也脱不了关系,他还没有逃走。我会派人把他抓过来好好地询问,到时候,真相是什么,自然会水落石出的。”
“即使那样……即使那样……”
墨玲从得知真相的混乱中醒悟过来后,依旧倔强地哭着说道:“他也给了生活在地狱中的我们一条活路啊!”
对此,茶朔洵并不否认,“是,无论原因是什么,朔州的浮民确实因为他,所以没有立刻坠入深渊。
但是,恒光的罪并不会因为他无意中的一点好而就此抵消。如果,他真的想要解决朔州浮民们的困顿处境,他该做的不是什么让你们去替他开采私矿,而是让你们重新获得土地和户籍才是!”
茶朔洵的话彻底击碎了墨玲的最后一丝幻想。
这个从幼年时便一直与苦难相伴的浮民少女,在这一刻脑海中不断地闪过父亲、母亲,还有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苦命人的面孔。
——上天,为什么啊,他们只是想好好的活着而已!
她心头的悲苦犹如破闸的洪水般彻底冲破了心防,让她再也无法忍耐地捂住脸放声大哭了出来。
“父亲、母亲……”
第66章 是国之过
悲痛的哭声在安静的屋子内回荡, 但却没有人去制止墨玲这堪称是放肆的举动。
“……为什么,大家都只是想要好好生活,变成浮民是我们的错吗?被那个人欺骗是我们的错吗?到底是谁的错, 让我们变成这样啊!”
墨玲哭嚎着喊出了在心头积攒了许久的质问, 年轻又稚嫩的声音让在场的人无不触动。
在好似在苦汁中浸泡的日子里,无数人的苦难酝酿成了她这个疑问,但是没有人可以回答, 她也没办法从生活中得到答案。
大家的脸上都是忍耐到悲伤的神情, 本来就是苦涩地艰难生活了, 如果再去探寻这苦难的源头, 只会让他们更加绝望而已……
但是——
“不是你的错。”
茶朔洵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文光看向那双眼睛,里面有些东西深深似海,又沉沉如山……
——啊,这个人就是自己选择的君主啊。
文光读懂了他的心意。
一抹会心的微笑在他的唇角弯起,他垂下了眼眸。
“天象有错,这是天灾,原朔州侯有错,这是人祸, 但是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不是最大的错误……”
茶朔洵轻轻叹息着, “……犯下了最大的错误的,是国家啊。对天灾没有反应,置苦难的百姓于不顾, 让他们无助地沦落为浮民……”
他看了一眼双目红肿,眼下犹有泪痕的墨玲, 隐去了那样冷酷又高高在上的目光,神色宁静又悲悯。
“没有在第一时间甄别出恒光那种败类, 让本就艰难生存着的百姓们沦为他砧板上的鱼肉……”
墨玲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笑容,像是承受着一切,背负着一切,那么沉重,却又那么让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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