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光放下手中的笔,看向安岳,目光毫不躲避,反问道:“是的,赈灾是很紧急的事情,难道我不该立刻批示吗?”
安岳的目光一闪,当即否认道:“这自然是应该的……只是臣以为您会有些犹豫……”
文光气极反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安岳,“州牧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犹豫?你是觉得我无能吗?”
“这自然不敢!”
“呵,不敢!”
文光的面色冷了下来,直接戳破了安岳的心思,“州牧是觉得我没有让你处置这次的赈灾感到不满吗?”
安岳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臣——”
“我应该是个无知的,无害的,也没有任何权力的玩偶。”文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安岳,“你在心里是这样想的吧?”
“麒麟嘛,只要能站在主上的身边就行了。无知是最好的,不要叫他知道这里的政治生态,也不要告诉他常识,让他一无所知,然后认为自己是无能的人,然后在失望的情况下只能将政务托付给臣僚们。”
文光微笑着说出了这些可怕的话语,听得安岳汗如浆出,面无血色。
“臣,臣——”
“咚咚”的敲击声从门边响起。
文光从书案之后站起身来,向来人行礼,“主上。”
而安岳则连忙向来人磕头行礼,“主上!”
茶朔洵的身影从安岳的身边路过,安岳看见那双绣着金龙的靴子从自己身边没有丝毫停顿地走过,心脏猛然一沉,额头的汗顿时流的更多了。
“宁州的雪灾处理好了?”
“还未,只是按照您与臣昨日商量过的那样批示了。”
安岳的心顿时像是被一只巨手攥紧了,他不禁后悔无比。
——难怪这位台辅能这么快从一无所知、无从下手变得游刃有余,原来是已经请示了主上,真是,失算了。
他本以为文光还是和前几次一样,会因为对雪灾束手无策而感觉羞愧,然后他再稍微逼迫几句话,那么这位稚嫩的台辅就会因为羞愧而将事情全都托付给他。
但谁知道主上会突然横插一杠,有了主上的参与,他的谋算自然不能避过主上的眼睛了。
茶朔洵皱起眉,看向跪在地上的安岳,“那么,宁州州牧怎么会在这里?”
文光叹息道:“因为臣前几次的表现太过无能,所以麻烦了州牧,让他只能一次又一次亲自来找我。”
安岳忙道:“不,台辅只是还不熟练,这次就处置得很及时。”
“是这样吗?”
茶朔洵问道。
“是这样没错。”
“既然如此,那州牧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安岳自然说没有。
茶朔洵和文光默契一笑,随后道:“那就请回吧,宁州还需要州牧去坐镇呢。”
安岳几乎是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退了出去。
“想要抢夺权力的人也太多了,真是一刻也不能松懈。”
文光不满地埋怨道。
“因为过去国家没有正确的前进,所以占据了位置的都是些小人,等到我们找到合适的人之后就好了。”
茶朔洵对于身边小人层出不穷的情况也只能无奈了,这是历史遗留的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
“我知道。”文光并不是不知道,他只是疲于应对这样的人罢了。
每一次对话,每一份奏折,都让文光觉得自己是在被这些人审视着。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你的问题,然后抓住一切几乎去攫取他们能够攫取到的权力。
他们对权力的渴望到了炽热的地步,就像是围绕在鲜花周围的蜜蜂,想尽一切办法来从中获得甜美的回报。
茶朔洵在文光的肩膀上按了按,“稳住,至少现在不能自乱阵脚。”
随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凝重,“而且现在有件事我必须要和你说。”
“怎么了?”
文光看见茶朔洵这样表情之后,心房颤了颤。
“朔州的事情有了决定。”
朔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严峻,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种样子。
长亭山的土匪突然夺城,确实可能会对朔州造成一定的冲击,但是土匪的人数远远少于朔州的兵力,且战斗力也根本不能和正规的军队相比较,就算朔州师因为措手不及而暂时乱了起来,但他们到现在也应该重新整顿了起来。
但是朔州师的表现却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他们不仅没有能够重新组织起来,夺回被土匪占领的城池,甚至现在还让土匪继续占领了更多的地域。
朔州州都合宜更是早就被叛军占据了。
当时攻破合宜的原朔州师右军中,有一部分人不愿意同流合污,所以合宜城中现在有两部分人马在争夺这座城市,只是现在因为天气寒冷,所以两部分的人马僵持住了。
现在的情形就是,万一土匪和合宜城中的叛军合流了,那么整个朔州都会落入土匪贼人的手中。
“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出兵吗?”
朔州的乱象肯定不能放任下去,在朔州师自身无力的情况下,国府想要整理朔州的乱局,必然只有一条路走。
——出兵。
茶朔洵没有回答文光的问题,他的目光温柔地洒落在文光的身上。
“将领是谁?”
文光的声音颤抖,他的目光中还有一抹哀求。
“朔州和我的渊源很深。”
茶朔洵没有正面回答文光,而是这样笑着说道。
“没有其他合适的人了吗?”
“我颁布了初敕不是吗?国之罪,王受之。朔州糜烂至此,只有我亲自去才行。”
“这可是御驾亲征,他们没有人反对吗?”
文光怀着最后的希望看向茶朔洵。
“几乎没有人同意,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文光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么,您现在是在通知我了。您就认为我不会反对?”
文光的心头燃起一股无名怒火。
这个人怎么能不问过自己就做出这样的决定?
御驾亲征?在朔州已经乱成一锅粥的时候?
他没有想过吗?朔州的那群所谓“土匪”和占据了合宜城的叛军背后是谁吗?
恒光那伙人和他的仇恨不共戴天,他现在进入朔州何异于羊入狼口!
这个人,这个人,就没有想过一旦他出了什么意外,这个国家会重新跌入地狱。
期待着他们的百姓,在希望破灭之后会是怎样的绝望。
那些簇拥着他们的臣僚,护卫着左右的武官,跟着他们出生入死的追随者,会有怎样的痛苦。
而且自己——
自己会是怎样的心碎和绝望!
文光强行压制住自己想要顺从茶朔洵的本能,咬着牙齿,嘴唇颤抖地说:“你是个自私的人,如果从前……你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绝境。”
“你难道不能和以前一样,顺从你的本性——”
“砰砰!”
“砰砰!”
文光的心脏猛烈地震颤着,一股热流猛然涌上他的喉间,他的嘴里感觉到一股腥甜。
剧烈的疼痛让他不能自抑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弯下腰去。
他知道,这是麒麟的身体在违背自己遵从王的意愿时的强烈反抗。
茶朔洵哀怜地叹息了一声,打断了文光接下去的话。
“你是想让我逃走吗?”
——是,快逃走!
文光不能说话,但是他的眼睛里却写满了这些话。
茶朔洵笑了笑,俯下身,将文光环在座椅之中。
他的额头碰着文光的额头,他的呼吸交缠着文光的呼吸。
额头是麒麟角的所在,所以除了王没有人可以触碰这里。
这是只有王才能和麒麟做的亲昵举动。
“如果是以前的话,”茶朔洵笑着说,“我肯定不会去管这些人的死活。”
“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不过是个王罢了。”
茶朔洵的声音冷酷得可怕,“他们死了,只是因为他们的命数是这样。他们是蝼蚁一样的生命,即使一茬死掉了,也会很快就催生一茬。天不会因为这些人死去就倾覆。如果不选择救朔州,这个国家能够治理好吗?当然可以。”
“放任贼匪作乱,将朔州的所有边界的围住,不允许任何的物资进入朔州。柳国的冬季是如此漫长,物产是如此匮乏,只要将朔州困死,那么他们早晚会因为没有补给而自行灭亡。”
茶朔洵轻飘飘地描述了一条绝户计,他的轻描淡写之中,可能会有数十万,乃是百万人死去。
这样可怕的前景让文光胆寒,但是也让他确信,这确实会是茶朔洵想出的办法。
他本来就是这样冷漠残酷的人。
“但是这样是不可以的。王不可以选择这样的方式。”
茶朔洵脸上的冷酷化了,他的眼眸中是笃定的光芒,“我答应过你,早晚会让你在芝草看到和霜枫宫一样的云海星空。”
“我承担了一切,所以我要让我的百姓们看到我的决心。”
文光再也无法说出劝阻的话,他悲哀地流下了眼泪。
“原来王是这样的人啊,真让人难受。”
悔恨如同潮水,让他憎恶选择了茶朔洵成为王的自己。
但是天意无可转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王走向他的命运。
第94章 长亭之变(三)
“主上何必亲自前去?”
禁军接到茶朔洵的命令之后, 禁军所在的职司府中,一干武官纷纷感到惊愕和不解。
“我已经向主上强烈谏言了。”
苍梧已经成为了禁军统帅,他的神情平淡, 但是声音却在颤抖, “但是主上已经决定了。”
他的双手紧紧交握着,垂着头弓着背坐在主座上。
“朔州的军队居然这样不堪一击。”
新任的禁军右将军丰和则是面露嘲讽,一边这样说着, 他一边斜着眼睛去看坐在一旁的平度。
禁军在统帅之下分别还有左、中、右三位将军, 分别率领着左、中、右三军。
这三军之下各率领五个师, 这就组成了禁军。
因为曾经率领王师去往朔州迎接茶朔洵, 所以原本为右军一师帅的丰和因功升为了禁军的右将军。
能够升为右将军, 丰和着实是志得意满,但是同时,他的心中也一直都颇为不快。
——他总也无法忘记在朔州的边界时,茶朔洵和文光曾经给他的耻辱感。无视功臣的主上,一无所知却装模作样大放厥词的麒麟。
丰和早就忘记当初被文光说中心底的算盘时的恐慌和羞耻了,时过境迁,他只是开始记恨那时的文光不给他脸面的事情。
因此,听到朔州的事情、人物, 乃至朔州的这个名字, 都会让他心生怨怼。
自然,他对待从朔州升迁而来的平度,也不会有什么好态度了。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竟然能够将以“善战”闻名的朔州师击溃……”他傲慢地嗤笑一声,“如果他们面对的是我们禁军的话, 说不定连泰丰城都无法靠近。”
丰和的话仿佛尖针一般扎在了平度的心上,他攥紧双拳才能克制住自己把拳头砸向丰和脸上的欲望。
因为愤怒, 平度怒睁的眼睛里全是血丝。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丰和轻蔑地说,“朔州师是训练有素、披坚执锐的正规军,且人数还是那些土匪的数十倍,不说轻易地将那伙人歼灭,居然还让他们冲散了,甚至已经数个月过去了,朔州师,似乎还没有重新整顿吧?”
这一字一句让平度彻底丧失了反驳的勇气,因为他说的确实是实情。
他攥紧的双拳也松了力道,颓丧的弯下了脊背。
“……是的。”
喉咙艰涩地像是被扎了刺,他的声音也无力急了。
见平度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丰和还要洋洋得意地继续讽刺。
但是苍梧却呵斥住了他。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一只正极力压抑自己不要露出獠牙的猛兽。
“请适可而止!现在正是需要我们禁军团结的时候,你却以打击自己的同僚为乐,难道你想让大司马和他的手下看笑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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