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淡淡地说道。
轻轻的叹息声响起,那温柔的声音像是要抚平少年因为克制而被苦痛腐蚀的心,但是他却没有任何类似于“不必如此”这样的话语。
他们都明白,少年的做法是正确的。
虽然,有时候正确的事情会让人感觉痛苦,但是那痛苦是必要的。
“马上就要进入瑛州了,进入尧天之前,你们会经过一个叫做固继的地方,那里是尧天的咽喉之地,也是四方商贾集中之处,阿难就在那里,找到他,他会帮助你的。”
少年微微侧着头,认真的听着那声音的指引,“我需要怎么去找呢?我没有旅券,不能离开朱旌队伍太远。”
温柔的笑声像是羽毛落在了少年的耳畔,“不必去寻找,朱旌们到了那里,肯定会进行演出,而那个人现在是固继的一个乐人,只要有朱旌到达固继,他作为乐人是一定要去检查的。”
所谓乐人,就是在乡间搜集各种乐曲和诗歌的小吏,同时乐人也有着监察朱旌队伍的职责,所以,只要这个地方设有乐人这个职位,那么他就一定要拜访新来的朱旌。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为我选择他们的原因吗?”
在莲花之前,其实也有人进入过落凤山,但是那个时候,他却并没有让少年接触这些人,更不要说去“帮助”乃至于“吸引”那些人了。
只有朱旌才是有用的。
而在千里之外,靠在芬华宫内的软枕之上的茶朔洵继续在心内与少年交流。
“——见到阿难之后,他应该会很高兴,你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恩人,但是,不要全都相信他的话,现在——我们谁也不能轻易相信。”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可是我并没有记忆,也不记得他了,这样我让他帮助我他会答应吗?”
慵懒的语调带着笑意,“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不让他违背道义,他都不会拒绝的。至于说记忆——也许你见到他之后会想起什么呢,即便想不起来,那也没有关系,至少你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名是最短的咒,也会让本就松动了的封印继续被撬动。”
“我的名字?”
少年的声音有种空灵的迷惑。
“我不叫香雪吗?”
千里之外的茶朔洵在听到少年这傻乎乎的问题时,甚至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的笑意完全地在脸上绽放,既有怜爱又有一丝狡黠。
这样的文光也太过于可爱了。
“——香雪啊,”靠坐在奢华床帏之内的男子像是狐狸一样笑眯眯地说道:“那当然也是你的名字。”
只不过是独属于我们之间的一点情趣,也一向不被你承认罢了。
少年虽然失去了记忆,而直觉也让他对那个声音有着别样的情愫与信任,但是这却并不代表他失去了自己的敏锐和判断。
那种轻佻的语气让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心中顿时确定了,自己肯定不叫做香雪。
他感觉有些气恼,“你居然骗我。”
下意识带着嗔意的语气让远隔千里的男人忍不住轻啧了一声。
而少年当然不会知道男子的感受,他还在继续发问:“我的名字叫什么?”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对自己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状态。
所有少年是迫切又祈求的。
没有人可以面对自己心上人的祈求而无动于衷,茶朔洵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
“我不能告诉你。”
茶朔洵面上的笑意收敛,隐约显露出一抹怀念的哀色,声音艰涩,“我叫了你的名字,就会惊动那些人。”
那个封印不仅是针对少年的,同样也是针对茶朔洵的,他们已经察觉到少年的出逃,如果再发现茶朔洵也苏醒了的话,那么他们就不能这样一明一暗慢慢谋划了。
少年当然是失望的,“是这样啊。”
他垂下头,像是月亮被云雾遮蔽了光彩。
茶朔洵的呼吸都为之一滞,他心底对那个人的憎恨如同深沉的淤泥,翻卷着烧灼他,让那双温柔的琥珀色眼眸都染上了暗色。
心上人的名讳在他的舌尖缠绵缱绻,可是他却不能说出来。
第103章 顾继
夜间的风都停了下来。
“不能说也没有关系。”
少年体贴地说, 纯然的笑靥让夜色都变得温柔了,“我总会知道的。”
那个声音沉默了许久,直到少年渐有了睡意, 才听到他轻柔地回复了一句。
“忍耐真是一种酷刑。”
无法靠近, 不能明言,只能最初连这样的对话也不能,只能像是影子一样守护在爱人的身边, 每时每刻都是分离的痛苦。
而少年此时已经半梦半醒, 只是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便沉沉睡去了。
他已经太累太累了, 只有在那个声音的守护下, 才能放松地睡下。
即使远隔千里,茶朔洵也好像能看到少年憨然的睡容,他的目光柔了下来。
“好好睡吧。”
一个名字被他无声的念出,那是少年的真名。
——文光。
少年即为柳国消失已久的麒麟。
“快了。”
茶朔洵能够感觉到那种像是被强行切断自己与身体的联系的困顿感又再次袭来。
但是在再一次被迫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之前,他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冷静地近乎冷酷的笑容。
“一切都快结束了。”
……
庆国的首都位于瑛州,位置大概在整个庆国的中央,因为都城需要辐射整个国家,所以位于国家腹地的位置是最好的。
但是, 位于腹地的好处明显, 坏处也同样明显。
那就是必须要穿过别的州才能前往。
朱旌们从和州的芳林出发,穿过了沿着青海的海岸绵延细长的和州,才到达了瑛州与和州的边界处, 那里有一座高岫山。
在高岫山下修整了一晚之后,他们越过了那座山, 踏上了一条连接和州与瑛州的干道。
宽逾百步的干道上,车马如流, 行色匆匆的人们,虽然面上有着疲惫,但是却都充满了希望。
——他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而努力着。
“这条干道是庆国的生命线。”
茶朔洵对目不转睛看着马车外面景象的文光道:“从南方运来的米、盐、从北方运来的皮毛、纺织品、牛羊,这些物资全都要通过这条干道在庆国的国土之内流转着,维持着这个国家的百姓们的生活。”
“——就像是一条流淌着血液的大动脉一样。”
“是啊,庆国的南北差异很大,气候水文也各不相同,南方多雨,虽然盛产稻米、食盐,可是卖不出价格,而北方又多山地草原,没什么耕地,百姓们只能渔猎放牧,常年吃不饱饭。这条干道横贯南北,中间又通过国都,不仅能将南北的物资流通起来,也可以将国家的政令通畅地传向各地,是至关重要的一条干道。”
“真好啊。”
文光看着外面,淡淡地笑了,“庆国能够有这样的干道真是幸运。”
茶朔洵道:“这是达王时代的德政,惠泽至今,已经近三百年了。”
文光苦笑,“三百年前的德政还在惠泽当今,可见想要成为一位明君还真是不容易。”
听文光这么说,茶朔洵突然心头一动,千里之外,他睁开眼睛。
“——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文光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是一点模糊的画面——我感觉我也像是有一个国家似的。”
茶朔洵几乎要忍不住说“你有”,但是他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到了嘴边的话。
不能说。
文光现在的状态就像是梦游,梦游的人只能自己醒来,不能被别人叫醒。
万一被惊醒了,那么会有什么后果谁也不清楚。
将极欲破胸而出的欲望按耐住,茶朔洵垂着眼帘道:“——是啊,想要成为一位明君实在是不容易。如今十二国中,能称明君的,也只有寥寥数人罢了。”
“那么,我要去见的那位景王是明君吗?”
茶朔洵笑了笑,“那是一位了不起的女王。”
了不起?但是却并没有说是明君。
“不是吗?”
文光这样问。
茶朔洵依旧没有直接回答,“是与不是,需要你自己去判断,这位女王很独特,她执政的时间还不长,目前看来,算是吧。”
文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虽然对景王感到好奇,但是比起景王是不是明君这个问题,他的心里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疑问。
“……呐,见到景王之后,我要做什么呢?”
茶朔洵沉默了一瞬,“去向她拿回暂时存放在庆国的国帑。”
咕噜噜转动的车轮在宽敞平缓的干道上压出两道车辙,文光原本的眼神中露出了惊讶的光芒。
“——那种东西也可以存放在别国吗?”
国帑不是会存放在国库里的吗?
“一般来说不会,但是这也是有先例的。当一个国家不稳定的时候,为了保证国库不被别有用心之人擅用,也可以将国库之中的财物托付给他国。而且——”
将国帑交给庆国保存,是你提议的。
“而且?”
文光不知道茶朔洵为什么不接着说下去了。
“没什么,马上就要到顾继了。”
文光闻言,抬起头巡视山野,只见不远处隐约一座城郭,青色的砖石累成的城墙,一条碧溪绕城而去,城外四方田畦,田里农人正弯腰侍弄着庄稼。
马车越来越靠近城门,马车附近的车辆与人群也越来越多。
挑着担子,扛着包袱,拉着车,骑着马匹,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鲜活的人们全都向着这座城市汇集。
在核实了旅券之后,朱旌们从西面的酉门进入,这座喧闹的、繁华的城市一下子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虽然在干道上的时候就可以预料到顾继是个非常繁华的地方,但是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让莲花看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他们走到了一处小巷中,大家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里就是顾继?”
莲花从巷口朝外面张望着,喃喃地说道。
宽逾百步的笔直道路被划分成了车道与行道,人与车各自在道路上穿行,道路两旁的店铺中人潮如流,兜售货物的声音层出不穷。
“来看一看,宋国的丝绸,是当季的最新花样!”
“新鲜果子嘞,热腾腾、甜蜜蜜!”
“今日新酒,新坛启封!”
“南方新米到店!”
……
吆喝声一声接一声钻进朱旌们的耳中,让一直以来都绷紧神经的朱旌们情不自禁的放松慨叹了一声。
“是,这里就是顾继!”
浩烈转过头,对已经看花眼了的莲花笑道:“庆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吧?”
莲花用力地点头,“这里的人都好有活力啊。”
素裹听到女儿的话,不禁微笑,“每一次到顾继来都感觉这里变化很大,这里的道路比上次又拓宽了呢。”
朱旌们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哄闹,“就是顾继的人口味比较刁钻,我可吃不惯他们的菜,他们连茶水里都要放糖。”
“观众们也很难讨好呢,在别的地方受欢迎的剧目在这里可能已经演腻了,这样繁华的城市根本不缺来往的朱旌呢。”
“是啊,是啊。”
素裹看朱旌们越说越不像话,直接转头喝止了他们,“好了,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快点去找可以演出的地方,然后去请乐人来,没有乐人的同意,我们还不能在这里表演。”
“知道啦,知道啦。”
朱旌们对座首训斥也不害怕,笑嘻嘻地就三三两两各自办事去了。
遣散了队伍中的其他人,素裹脸上松弛的笑意也慢慢消失,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才向文光所在的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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