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间,他自水中取出了一把新铸的七弦琴,漆黑的表面打磨得当,泛着难掩的光泽,而那琴身之上缠绕着的兰草还在散发出淡淡幽香。
用以铸造其的材质实则无比坚硬,因为那取自他的双角。
他郑重地将自己所铸的七弦琴置于土壤之上,“抱歉,您原来的那把琴我已经无法修复了,所以我斗胆用自己的双角为您重铸了一把。”
“不论何时,当您醒来,便会看见布恩洛凡对您的心意。”
言罢于此的他再度沉入湖底。
一切重归静默,片刻后,几点雨滴却忽而在湖面之上掀起了涟漪,紧接着万物生灵都受到了甘霖的洗礼,那会为它们注入更多的生机。
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这是一场万物的盛宴,在充沛的雨水冲刷下,盘踞于天际的那些瘴气似乎也在渐渐消散。
与此同时,多日来不曾变化的幼苗也不自觉地在雨幕中抽芽冒尖、舒展枝叶,再度拥有那如臂粗细的树干和苍翠欲滴的树冠,直到最后,盈盈浅金缀满叶间,散发出馥郁的香气。
微风吹拂,纤花遥落入水之际,树杈间出现了一个沉睡的稚童,他浑身被树叶覆盖,刚刚过肩的白发间缠绕着桂冠。
雨声很快便惊扰了他的安眠,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无措地看着这个对他而言尤为陌生的世界,冰蓝色的眼眸始终在寻找着什么。
雨声渐渐停歇,他环顾四周,撑着树干站直身体,打算直接一跃而下。
结果两条突然袭来的触肢在他跃下之前就已抢先将他举起,他在半空中下意识地扑腾了几下,然后便与缓缓浮出水面的布恩洛凡对上了视线。
两相对视,俱是一惊。
“吾,吾神?”
眼前的稚童像是不理解他的话语般歪头以示疑惑,又颇感新奇地揉捏着困住自己的那些触肢,看到它们一阵战栗过后,再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颜。
布恩洛凡万万没有想到,与珀尔菲的重逢会来得如此迅速......以及不知所措。
喃楓 他再三检查自己手指,确保不会有利爪突然生出之后,又用一层凝冻物质覆盖住自己体表的“甲胄”。
两条触肢这才裹带着那具幼小的身躯向下落入布恩洛凡的怀抱,与布恩洛凡僵硬的托举动作相比,稚童眼中的新奇感更甚,一双新生的手掌触碰到了他颊侧的那道月桂纹路,来回摩挲,发出阵阵清脆的笑声。
然后,稚子的注意力又被那两只秃角所吸引,察觉到其视线的布恩洛凡心中一阵落寞。
但是对方仅是轻轻扯动着他的发丝,待唤回他的心神之后,再权作掩饰般,不加吝惜地一把摘下自己的桂冠,扣在了布恩洛凡的额间。
由于头部大小的悬殊,桂冠很快滑落,布恩洛凡沉默着操控触肢在其落水前将其捡回,郑重地为稚童重新戴上——他甚至还考虑到了对称性的问题。
触肢又把布恩洛凡所重铸的七弦琴举至他眼前,“喜欢么?”
对方眼中划过一丝别样的色彩,迫不及待抱琴入怀,手指几乎是顷刻喃楓便放置于弦上。
布恩洛凡也目露柔和,希冀着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唤回他的记忆。
但随琴弦弹拨间流泻而出的却不再是美妙乐声,而是足以让万物为之震慑的......魔音。
并且,此时的他还不知如何收敛自己的力量,琴音四窜、鸟兽惊走之际,布恩洛凡果断收回了七弦琴,藏于背后,朝一脸莫名的稚童温和道:“......这个不适合用来给你玩闹。”
第125章 顽劣之子
珀尔菲定定地看了他数息,然后像是为了表达抗议般一口咬上布恩洛凡的手臂,又不断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怀抱。
“别咬。”布恩洛凡的手臂瞬间液化,虽然这点疼痛根本就不足挂齿,但他担心自己坚硬的表皮会磕到稚童的乳牙。
见其赌气不愿同自己待在一处,所以他只能依其所愿地把珀尔菲放下,蹲下身与之平视,又将藏于背后的七弦琴在稚童眼前晃了晃,“把琴还给你之后不能胡来,知道么?”
稚童即使是在与那双金色竖瞳对视时也不觉害怕,反倒还趁布恩洛凡同自己视线齐平之际,伸出双手去使劲拉扯着眼前古铜色的面庞。
不过在感受到那陌生的触感后,他很快便收回手,顺道捏了捏自己的侧颊,然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在这比较间知晓了二者的某种差距。
布恩洛凡全程一副神思游离在外的模样,他真的非常不擅长应付......此种场面,更为确切地说是新生的个体。
片刻后,重新拿回七弦琴的稚童不再理会身旁的“庞然大物”,兀自坐在水边高地之上,高高举起琴身,仔细观察着细节的同时还不忘用脚丫划水嬉戏。
但他像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一般,未再试图演奏“魔音”来使鸟兽惊走。
布恩洛凡也在他身边坐下,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眼眸里透出一点微不可察的柔光,新生的黑暗神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记忆片段。
自己刚刚获得形体时颇不适应,常常还同此前一般肆意穿梭于各方,故而总是形容狼狈,不过他会在察觉到珀尔菲即将到来之际藏入湖底,让流水涤清污秽。
而珀尔菲在看到他那头浸水过后也难掩毛糙的黑发后,便会微微蹙眉。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直接将头发截短,只是很快又会生长出来,令他烦不胜烦。
某一日——当他终于能稍微理解一点珀尔菲教授给他的语言时,面容明显和缓的珀尔菲拿出一段藤条,将他的头发编结为松散的发辫。
那是珀尔菲唯一一次为他束发,然后在他不小心弄散后便彻底放弃了管理他的形象。
布恩洛凡厌恶自己的外表,却迷恋着珀尔菲的一切,尤其是那总缀结有珠链的雪色长辫。
甚至于在一个个漫长的夜晚,当他粗暴地将珠链扯出后,他触碰其发丝的动作仍是极尽温柔的。
直到后来,连续遭逢打击的珀尔菲在被囚于蒙厄泽的那段岁月里放弃了束起那头长发,任由发丝肆意垂落。
之前的种种纠葛渐渐褪色,也使二者间的尖锐矛盾在此刻得以搁置——这是一场意想不到的重逢。
那些微光很快却又趋于黯淡,因为自己对珀尔菲所怀有的情感,终究会随着其记忆复苏迎来审判日。
“啪!”带有凉意的水花直接拂面而来,让沉浸于回忆中的布恩洛凡猝不及防。
他毫不在意地抹去脸上的水珠,而始作俑者正一脸戒备地盯着他,像是某种闯祸后反倒受惊的幼兽。
布恩洛凡好整以暇地挑眉望去,背后的触肢开始蠢蠢欲动地靠近水面。
意识到自己此番太过“顽劣”的稚童匆忙起身,想要携琴逃回本体,却脚底一滑地扑向水中,好在一条较粗的触肢在他将要呛水前缠住了他。
触肢吸尽了稚童身上的大部分水迹,再提起他轻轻摇晃了几下,意在甩落剩下的水珠。
他的表情既郁闷又不满,因着知道自己有“错”在先,所以此刻才安分地任由布恩洛凡重新将自己托抱起来。
“吾神从来不会作出这样的举动......至少在我眼前不会。”
布恩洛凡试探性地屈指戳了戳他的侧颊,然后收获了对方的瞪视。
冰蓝色的瞳仁在圆型眼廓的衬托下褪去了几分凌厉,被这样瞪视着的布恩洛凡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威胁,反而变本加厉地轻扯着稚童脸上的软肉。
这终于彻底激怒了对方,他只见一道绿光从自己怀中溜走,迅速窜回了作为本体的月桂树内——甚至不忘带走那把七弦琴。
而无论布恩洛凡怎样操纵喃楓触肢去敲击树干,稚童也不再给出任何回应。
于是他索性盘腿在树前坐下,闭眼假寐,静静守候着这一方净土。
不多时,像是以为他真的陷入了沉睡一般,树杈间又倒挂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其这次抱着琴灵巧地跳下树梢,平稳落地,视线移向了更远的森林,然后苦恼地望向近前的湖水。
以自己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飞越整片湖面,况且方才差点呛水的危机感还停留在脑海中。
但是那里有着充裕的生气,令自己心生向往。
新生的树灵警惕地看了布恩洛凡一眼,面色犹豫,似乎对其求助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当然现实也的确如此。
他无趣地在原地打转,二者不通言语,也不知道对方能否明白自己的想法。
就在这时,布恩洛凡睁开双眼,缓缓指向了森林的方向。
“你想去往彼方么?”
第126章 扉间
!稚童顿时往后退了数步,脸上的惊异被布恩洛凡尽收眼底,后者努力使自己的神情尽可能地看上去和善,见对方的目光终于被自己的手指所吸引,他松下一口气,想必对方大概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果不其然,稚童眼中的警惕消散了些许,又在犹疑间向他走近。
布恩洛凡则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每一条触肢都被他安分地收于后背,不让对方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威胁感。
然后,自己指向远方的右手被对方轻轻握住,上下摇晃——这是应允的意思。
“你的琴呢?”他突然问道。
稚童不再理睬他的问题,而是站在距其五拳远的地方,朝他张开双臂。
算了,那定然被藏于本体之中,享受树灵主动亲近自身的布恩洛凡如是想到。
降雨过后的空气中蕴含着浅淡的尘埃气息,待二者成功飞越湖岸之后,稚童的视线就再未落在他身上,双眼近乎贪婪地环视着林中的盎然景象,内里充斥的并非新奇,而是眷恋。
作为树灵,亲近自然乃是本能。
布恩洛凡瞥了一眼满是泥泞的地面,因而未立刻将其放下,选择先释放出一种凝冻般的黑色物质包裹住其裸露在外的双足,那是为了避免脏污与划伤的风险。
不出他所料,刚一落地,稚童几乎就要窜出他的视野范围之外,活泼好动的鲜明品性在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布恩洛凡对此并未加以干涉,他始终不动声色地跟在离对方不近不远之处,同时还不忘替其扫除诸如蛇蚁毒虫这类潜在的危险。
但令他颇感惊喜的是,无论想要行至何方,稚童最后总会通过回身遥望的方式来确认他的存在。
这让他觉得,自己已经获得了对方的初步信任,正在被渐渐接纳。
信任......一个他们之间过去仿佛永远无法谈及的词汇。
望着那在晴空下富有别样光泽的雪色发丝,以往的光影又开始在布恩洛凡的脑海中不断闪回,心中疑问油然而生:他们之间曾经拥有过双向的信任吗?
在自己铸下大错之前,珀尔菲究竟是如何看待他的呢?
他呆愣在原地,眉间少有地被郁色和迷惘所占据,自胸腔中传来了一种绞痛感。
月桂之种还未发芽生长时,独自守候在蒙厄泽的他也未产生如此强烈的不安与焦躁,因为那时满心满眼皆是如何才能复原蒙厄泽的一切,以等待珀尔菲有朝一日的归来。
耳畔传来了在草地上奔走的脚步声,使得他激动的情绪稍有收敛,定睛瞧去,不及自己腰部高的树灵正对面而立,仰望着他的双眼中夹杂有诸多困惑,只是再不见先前那种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
接收到这样直白的注视让他有些久违的不自在,“啊,没关系的,不用顾忌我。”
见对方仍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布恩洛凡按耐不住地伸出手掌去轻轻揉着对方的发顶,又细心地为树灵整理勾缠在桂冠中的发丝,将其绕于耳后。
金色的竖瞳中满是缱绻,因为他为此刻的宁静而沉溺。
新生的个体全程没有表现出任何要推拒的迹象,目光中的不解却是在不断加深,直到布恩洛凡再次蹲身抱住他,那巨大的力道使得他奋力反抗起来,对方顺从地放开他后,树灵便迅速奔跑着消失在森林深处。
即使布恩洛凡尚能追踪到那在阳光下拉长的斜影,但怅然所失的他并未迈出那一步。
......
夜幕降临,湖畔枯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惨白的月光只会在云层间或散去之际迷蒙地照亮那延展而去的湖面和那生长于高地之上的月桂树。
清新的幽香具有缓解倦怠的功效,眼前的月桂分明已是长成的模样,而自其诞生的树灵仍旧稚嫩,这其中多少沾染了一些急于求成的色彩。
布恩洛凡身后的灌木丛中陡然响起“窸窣”声响,自以为隐匿技术绝佳的稚童探出头来,窥视着那被月光所眷顾一般的背影。
他现在不能过久地脱离本体,此刻从全身上下传来的困倦感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不过白日里他也接受了不少万物生气的滋养,倒是不觉力量贫乏,体内仿佛还产生了阵阵热意。
再三犹豫之下,他还是主动“暴露”了行踪,走到跟前一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脊背,又用另一只手指向自己的本体,希冀着能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告诉布恩洛凡自己的诉求。
对方缓缓转身,冰蓝色眼眸骤然对上了金色竖瞳,“我以为你不愿再回来见我。”
注意到他的愕然,布恩洛凡接着自嘲般地呢喃道:“......也对,毕竟你的本体还在这里。”
纵使不明白对方话语的意思,依旧有一股难言的悲伤涌上其心头,再留滞下苦涩的余味。
他低头看着足上用以保护自己的凝冻物质,仿佛明白了什么。
自己于对方而言,是极其重要的存在,但自己却不知道缘由何在——他的心智在悄然间渐渐成熟。
对方如来时一般携他一道飞越了湖面,回到本体所在的湖中高地,放下他后也不着急离去,大半个身体浮出水面,像是要亲眼目睹他回归本体后才会安心。
于是,树灵在融入月桂树之前回首凝望了其数息之久,热意让他的头脑发闷,所以待他收回视线后便立马进入树干之中休养。
此时的他们还尚不知晓这代表着他身上即将发生一场迟来的质变。
“哗啦”的水声响起,两只蹼爪踏上了松软的土壤,多余的水珠被布恩洛凡身上的凝冻物质吸收殆尽后,他才轻轻靠坐于那看上去并不粗硕的树干,安详地阖上眼眸。
树冠遮蔽了本就漠薄的月色,满树纤花无风簌簌,停留在他的躯体之上。
长夜于他们这种个体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在破晓即将到来的那一刻,却是树干抢先散发出了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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