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说:“四年前,你去过万森星吗?”
葵翎意识到他想问什么,笑容顿住,沉默片刻,偏头看向那落迦所在的方向。
“葵队,奉劝你想清楚再说话,”林涧语气温和地说,“除非你能肯定你已经把你父亲的骨灰藏的足够好,我一辈子也找不到。”
“不然的话……”
他用一种十分和缓、没有半点让人不适的尖锐,宛如世人想象中教养良好、规矩守礼的谦谦君子,但他说出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你念旧情给他顶罪,我就要把仇报到你身上了,但你的命肯定不够,我不保证我会不会做出点什么……有悖于道德的、不该做的事。”
葵翎眼皮一动,冰冷的枪口直接抵在她头上。
“你真能做出来这么变态的事?”她半点没紧张,公然扭头去看林涧,“我觉得……”
“参考你曾经做的那些,我不觉得我变态。”
葵翎找不到话来反驳,道:“你这么威胁我,就不怕我说谎吗?”
林涧眼神淡然。
葵翎看着他表情,脑子转了转,了悟了。
“你站在这陪我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就是想套我父亲的事?”她道,“知道我父亲那会儿刚死,我大概率没空去找你麻烦……”
林涧不置可否。
从别人嘴里说出的话是最不可信的,他就没想过直接询问葵翎事情原委,现在问只是为了留罪证而已。
事实如何,他从来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葵翎胸口起伏一静,轻声说:“没去过,不只是四年前,我从出生起,就没去过你家乡所在的那颗星球。”
“就连我杀了你爷爷这件事,都是事发几个月后我才知道的,”她说,“抱歉,我不知道那落迦为什么要伪装成我的样子去做这件事,但是大概……是为了逼迫我回到他那边吧……”
至于为什么挑上林城,除了报复,还有一个好处,林城地位足够高,一旦东窗事发,她绝对在联邦待不下去。
林涧手指一点点捏紧,硬生生把指节掐出一片没有血色的苍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强迫自己缓缓松开,指节处一片火辣辣的疼。
他看向别处,一把清冽的嗓子被沙石磨过一样,“我只是不想等了。”
葵翎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林涧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我原本也觉得我可以等,反正三年多都过来了,猜到你身份的时候,我就猜到那个给联邦传递消息的人是你,你这些年过得未必比我轻松,继续熬下去,你只会比我更急,早晚有一天,我可以等到你把那落迦亲手送到我面前来。”林涧说,“但我现在等不了了。”
“因为我发现……我把自己耗在这件事情里,影响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我身边的所有人,我的长辈、我的朋友、我的医生,还有……谢岫白,甚至我的弟弟,他们都受我的影响太深了。”
“他们觉得我是对我父亲偏心这件事耿耿于怀,所以才一直过得很纠结,想尽办法来开导我……”
林城还在世时,每每提到他父母,满不在乎地说你管他们怎么想呢?
爱忙忙呗,他们回来我饭都要多煮半碗,不回来刚好少给我找点麻烦,你小子也少想他们,要记得是老子带大的你,脑子给我拎清楚一点。
林叔在表达上很笨拙,不会说话,就时不时对他说我们小林很好啊,然后拍拍他肩膀,布满皱纹的手宽厚温暖,想让他觉得他也是有家人在关心他的。
后来在医院病床上,老人卧病在床,自己说话都费劲,还强撑着安慰他,让他不要把过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陈嘉少年心性,和林家两个老人混的熟,听林叔说起林誉曾经骂他的事,拍着桌子替他打抱不平,骂林誉,乖他孙子,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还不能打回去吗?他是忍者神龟成精吗成天就知道让你忍,他自己怎么不忍?
浑然不管自己骂的是人家亲爹。
后来他偶然见到林誉和林灿相处,一想自己发小爹不疼娘不爱的那些年,更忍不住火气。
那憋的难受又不得不强压怒火的模样看得林涧好笑。
陈嘉气不过打他:“笑,老子在帮你骂人,结果你在这笑,算了,你要笑就笑,别回头又一时之气跟你爹吵起来。”
林涧说:“放心,我在我父亲眼里已经够不懂事了。”
陈嘉不屑:“懂事有什么用?你爹就是偏心得没边,都是儿子,你要事事做到完美还要心甘情愿给他跪下说皇阿玛吉祥才叫懂事,你弟弟只需要不再哭闹就是乖宝宝,没得比,散了吧。”
你要完美才叫懂事,而他只需要停下哭闹。
说得直白又扎心。
这样怼天怼地的陈嘉,在目睹他毫无征兆犯病之后,竟然也学会了委婉,小心地安慰他,字斟句酌,照顾他的情绪。
谢岫白就更不用说了。
真就像查理医生说的那样,把他当个名贵易碎的玉瓶子,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敏感地朝着外面呲牙。
好像全世界都要伤害他一样。
林涧不知道要怎么说他们才信,他真没想过要找林誉要什么说法。
一方面是真的不好说,父爱母爱这种东西,人家不愿意给,他难道还能强抢吗?整天怨天尤人,眼红这个嫉妒那个,就算他自己受得了,别人也会觉得烦,太难看了。
一方面是他真的不在乎了。
有人说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但也有人说,人终将要学着和自己和解。
一个人如果过得不如意,那他最大的困扰往往就是去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不想这么困扰自己,所以他放弃了,不要了,不再去想了。
他已经接受了每年年夜饭时,他的座位对面的那两个位置年复一年空着。
林誉和陈云舒愿意把愧疚补偿给谁他也都无所谓了。
他所有的不甘和痛苦埋葬在了六年前。
那个和他相同的没有父母的男生闯入他的世界的那一刻。
谢岫白低估了自己,他救他,不是三年后在林家和林誉撕破脸对峙,而是七年前。
他只要出现就足够了。
他觉得这场写满了偏心的戏码里,他和林灿是受益者,而真正的受害者什么都得不到。
但其实他错了。
等待别人给予关心和爱意是最愚蠢的行为,能够救下自己的只有自己。
他自己可以救自己。
他也永远不会抛弃自己。
他是真的释然了,也接受了自己不被父母所爱的事实。
唯一没有释然的……
“我耗得起,但他们不能再跟着我一起耗下去了。”林涧说,“人不能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葵翎怅然若失,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朝着他点点头,轻笑着说:“你动手吧。”
林涧深吸口气,手指缓缓下压——
子弹出膛的剎那,他看着葵翎定定望着天空,仿佛想最后再看这个世界一眼的眼睛,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翠鸟星外的那艘战舰上。
“简直就是胡闹,这里是军队,不是给这些少爷过家家的地方!”
刺耳的怒吼震动指挥舱,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拦住崩溃的女人。
跟在微生时屿身后的少年微微侧过身,透过纷乱的人群,对上女人布满血丝的双眼。
女人精神完全崩溃,泪水不自觉往下流,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了谁的肉一样。
少将阁下用叹息怜悯的语气告诉他:“别在意,她的父亲是翠鸟星的新任行政官,已经确定遇难了……”
年少的林涧轻轻应了一声,神情淡漠,无动于衷,跟在他的身后离开了指挥舱。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葵翎。
只是葵翎。
——砰!
葵翎猝然睁大眼,胸口最后起伏了几下,缓缓归于死寂,眼中的神采飞快流逝,最后变成一摊不会流动的死水,无神地倒映着天空。
远方,那落迦瞳孔收缩,下意识挣动了一下,立刻被谢岫白踩了回去,无力地躺在地上。
没一会儿,林涧带着葵翎的尸体回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
谢岫白扫过他全身,确认他没受伤,才问:“死了?”
“嗯。”
在他们交谈时,同样满身伤痕的那落迦伸出手,无意识地朝着葵翎的方向伸过去。
那双血红的眸子倒映出葵翎睁着的双眼。
终于死了……死的好……
你凭什么恨我?杀了你,就不能恨我了……
指尖触到一片冷下来的濡湿。
是他捅葵翎那一刀时,从伤口流出来的血,在地上蜿蜒流淌,大部分浸入泥土里,只有一小部分流到了他的方向。
这些血流出来太久,已经凉了。
有点冰手。
而葵翎无声无息地躺在几米外,他碰触不到的地方。
那落迦恍然清醒一般,侧头看着谢岫白,眼底的癫狂一点点褪去,露出一点近乎天真的疑惑:“你们接下来是不是要杀我了?”
谢岫白好声好气地说:“是啊。”
“杀我可不容易。”那落迦的手无力地在地上划拉了一下,无精打采地说。
“那就多杀几刀啊,”谢岫白用一种和蔼慈爱的语气说,“傻孩子,我们又不怕你血溅我们一身,要知道咱们可是有仇的,你死的越慢,叫的越惨,我们越高兴,知道吗?”
那落迦盯了他一会儿,决定不和变态说话,转头去和林涧商量,“喂,我们做个交易,你让我亲她一下,我就不抵抗了,你们随便杀,虐杀也行,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们。”
他唇边泛出一点柔软的笑意,轻声细语地向他们推销:“我感觉这交易还是很划算的,不然你们真的很难杀死我,可以吗?”
林涧收起枪,视线落在他脸上,瞳孔宛如冬日里冰封的湖面。
那落迦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散。
“我给你机会,”林涧轻声问,“你给我和我爷爷告别的机会了吗?”
那落迦恶劣道:“为什么要给?”
林涧眼都不眨,抬手向后就是一枪。
葵翎向上剧烈弹动了一下,手腕几乎被炸断,断口鲜血泊泊喷涌而出。
然后他调转枪口,一枪打在那落迦相同的部位。
那落迦额头青筋迸起,冷汗大滴大滴往下流,脸色极度苍白又涨红。
他咬牙笑道:“打的好,继续啊。”
似乎是从中觉查到了什么乐趣,他继续挑衅道:“你不太行啊,我都感觉不到痛……”
林涧反手又是一枪。
这次是另一只手。
下一秒,那落迦另一只手也被打断,头被谢岫白踩在脚下,竭力抬眼去挑衅林涧:“来,再打!你以为我会在乎吗?她……”
砰!
那落迦瞳孔剧烈紧缩,眼底倒影出葵翎一动不动的尸体。
还有那双到死都没看过他一眼的眼睛。
“打啊……”他颤颤地笑起来,连林涧重新换弹匣对准他的动作都漠不关心,充血的瞳仁只盯着不远处的人,嘶声吼道,“你以为我会怕吗?”
林涧漠然扣下扳机。
——砰、砰、砰、砰、砰!
又一个弹匣打空。
他低头再换上新的弹匣,重新举起枪口,瞄准的不再是四肢,而是葵翎的头。
有些话他也真不是恐吓葵翎的,按照这两人做过的事,别说死,碎尸万段都是轻的。
偏偏他们又很有用。
不说情报,他们那一身的异能就有很高的利用价值。
这种人如果带回联邦,十有八九不会死。
所以林涧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
从当初绑架他的那几个渣滓之后,林涧对这种罪犯没有任何同情心,对葵翎温声细语,不是为了表达他的善意,而是在压抑恶欲。
砰!
葵翎半张脸染上血污,森森白骨裸露而出。
爆开的血花在半空形成血雾,夜风吹过,丝丝缕缕的凉意落在那落迦脸上。
那落迦瞳孔剧烈震颤,瞳孔里灵动的光此时看起来不断摇晃,要破碎开一样。
他张了张口,“打……”
林涧没有把枪口调转向他,继续对准了葵翎,砰!
血彻底覆盖了葵翎整张脸。
林涧垂下眼,问他:“还打吗?”
“……”那落迦喉结艰难滚动,抬头看着他,半张脸脏污不堪,血色的眸子褪色,咬紧的牙关把侧脸撑起一个狰狞的弧度,“打……”
林涧枪口下移,对准了葵翎的心脏。
对于普通人来说,要是被打中心脏,基本等于死亡。
可惜葵翎不是普通人,她已经死了。
但那落迦还是如同看到最重要的人被瞄准了死穴一样。
这个杀人无数,连至亲都能毫不犹豫杀害的魔鬼在精神极度紧绷下,混淆了显示和幻境,最终还是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终于,在林涧手指往下压的时候,他彻底崩溃,嗓音沙哑撕裂:“不……”
“你杀了我,”那落迦拼尽全力伸长手,想去抓林涧的小腿,卑微地祈求,“别杀她……”
“是我杀了你爷爷,不关她的事……她不知道的,她那会儿……”那落迦眼眸黯淡,吐字艰难,“……比你还想杀了我。”
“但她凭什么杀我,凭什么恨我……”
那落迦眼里无数泪水滚落,没入泥土,怔怔地看着葵翎,“明明是她让我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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