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死个明白,不做个胡涂鬼,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林涧说。
一根藤蔓自下而上贯穿了葵翎的双腿,冰冷带着泥沙的植物的穿过血肉再穿过骨头缝隙,把她死锁在了地上。
葵翎闷哼一声。
“你还记得你对安东尼执行私刑的时候,我在门外举的那个例子吗?关于起火的博物馆里的画和猫,该救哪一个?”林涧低头看着她。
葵翎不解了一瞬,脑海里蓦地捕捉到什么东西,眼眸猝然睁大,脸色一点一点苍白下去。
林涧问:“关于权与力,可以举的例子实在太多了,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偏偏举了这个例子吗?”
葵翎一字一顿:“你在试探我是不是真的葵翎……从那个时候起,你就怀疑我了?”
林涧平静地说:“你参军用的是本名,很容易就能查到你曾经的经历。”
“——你生于翠鸟星,在翠鸟星长到了十二岁,单亲家庭,母亲早亡,和父亲相依为命地长大,后来你父亲在一场大火中受伤,昏迷了近十年,你亲眼目睹他冲进火场,因此觉醒了火系异能,如果你真的是葵翎,一定会对跟火灾有关的事格外敏感。”
异能被称作神的恩赐,但是外人从不知道,每个神眷者的异能都诞生于他们一生之中最痛苦的时刻。
那是从绝望和痛苦的土壤中长出的花朵。
没有人能在面对自己灵魂中最深刻伤痕时无动于衷。
葵翎确实被他的话带入了进去。
那时她刚亲手处理了仇人,手上的鲜血还没擦干净,满身疲惫地靠在星舰出口。
银河横贯天穹,人迹罕至的荒星上夜风冰凉如水,她出神地望着星舰下方的空地,队友在收拾残局,获救的少女满含热泪和父亲相拥。
队友坐在腺体上,支着修长的腿,和身旁的人说这话,嗓音如同山间寒潭一样寒凉入骨,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的世界是一片被滔天大火烧毁了的废墟。
也是她永远也走不出来的至暗时刻。
只是,她没想到,在她沉湎于过去,流露出星点怅然时,身旁有一双冷静到极点的眼睛,在不动声色地审视她的反应。
“这是第一次。”林涧说,“你当时的反应没有疑点,后来我对比了其他数据,还有你的完整档案,你确实是葵翎本人。”
“但这不能证明你不是零日。”
“在你作为葵翎的人生中,从十二岁离家出走之后,到四年前凭空出现在首都星,中间的经历是完全空白的,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你究竟去了哪里。”
葵翎问:“第二次呢?”
“我们的第二次合作,”林涧说,“因为你欠我的人情,而我父亲也不出我所料,选择了用禁锢我行动的办法,想要逼迫我低头,所以我们开始了第二次合作。”
“然而,临近出发,原本十拿九稳的任务消息无端被泄露,和曾经翠鸟星消息泄露一样,至今找不到罪魁祸首。”
他想观察乃至试探葵翎,就必须接近她。
但特战部队里需要联合的行动不多,平时大多数都是各自做自己的任务,很少有两个队伍共同执行。
他平日里一向冷漠,也从不主动和人接触,突然无缘无故接近一个人,葵翎不可能不多想,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
林涧绕了一圈,才得以毫无痕迹地近距离接触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林誉那次算是帮了他一把。
但任务最终没能成型,星盗没有按照情报路过既定的星球,反而半道改路,去劫持了林烨。
联邦每年秘密行动无数,泄露出去的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只不过……早不泄露晚不泄露,偏偏这次泄露了。
林涧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多想。
消息泄露,任务取消……是有人不敢和他接触太深吗?
毕竟那些星盗可都是认识零日的。
虽说除了那落迦谁也没见过她的脸,但谁敢保证就不会有人从她的举手投足间看出什么。
那些星盗穷途末路,还对他们恨之入骨,可没有什么顾及,不像疯狗一样咬人都是好的。
要是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
林涧就可以从暗地里的怀疑转变为光明正大的调查了。
葵翎吐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浊气,伤口里的血大概是自己止住了,不再往外溢出,“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林涧:“我们第一次合作的时候。”
“那时候我受了点伤,有个多嘴多舌的人大惊小怪,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父母,我父亲勒令我呆在首都星,我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做了个准备,把我马上要执行的任务消息泄露给了你,那是杀害你父亲的罪魁祸首之一,你不可能无动于衷。”
葵翎呼吸急促:“所以呢?我哪里露出马脚了?”
“我不是说了吗?”林涧轻声说,“——那是杀害你父亲的罪魁祸首之一。”
葵翎整个人一顿,缓慢的抬起头。
林涧问:“葵翎,你的杀父仇人,就这么争都不争,就把手刃他的机会让给我吗?”
“还是说,你在怕什么?怕和他碰面?还是害怕和我长期相处,被我发现什么?”
这其实不能怪林涧杯弓蛇影。
先不说林誉,就在他和葵翎接触的三个月前,那落迦假扮成他的队友捅了他一刀。
他一个队友尸骨未寒,要不是因为身上带着死亡会触发警报的芯片,另一个被他替换的队友也是十死无生,他手上的伤也才刚刚长好。
那落迦给他留下的阴影太深,由不得他不多想。
要是谁有这么个敌人,随时可以伪装出另一张脸接近你,你也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开始怀疑身边的人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被替换掉了。
但这也只是一点隐约的想法而已。
就像衣服上一个线头,你能看到它,也能把它抽出来,但是除了一片褶皱之外什么都得不到。
他之前说的那些疑点也同样,说可疑也可疑,但是就像葵翎说的,带着有罪的眼睛去看一个人,细究下来谁都不清白。
真正让他起疑的,其实还是零日曾经留下过的唯一的一段影像——记录在林家老宅外的一个隐蔽的摄像头里。
林城突然死去,这是唯一能追溯到的证据。
四年下来,林涧自己都数不清,他把这段影像看了多少遍。
监控视频拍摄的是夜晚的街道,无数树叶铺满了后巷街道,画面被树影模糊,影影绰绰能窥见一个裹着长风衣的人影倚,靠在路灯杆子上,冷淡地看向远方。
在那段影像里,借着侧身的弧度,勉强能从宽大的风衣前襟里窥见一丝曼妙的弧度。
那是一个体型瘦削的男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的体态特征。
但是画面太模糊了,那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画面。
精神紧绷下的怀疑不可能作为铁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钉死在莫须有的罪名上,所以林涧从始至终没想过说出来。
只是把它作为一个模糊的猜想,存在于大脑内。
而那一瞬间捕捉到的异样,让这个猜想重新活了起来。
葵翎闭上眼,笑容有几分苦涩:“我一开始就不该接触你,果然,躲着你走才是对的。”
但她没有选择。
林涧已经把消息透露给了她,那是她的杀父仇人,她要是什么都不做,林涧更会怀疑她。
只能说阴差阳错,误打误撞。
真是……倒霉透顶。
林涧说:“第三次,你现在应该已经反应过来了。”
“——如果说安东尼不算什么,那落迦你总不能还是无动于衷了吧?但你还是把杀他的机会给了我,甘愿被我束缚起手脚,躲在屋子里,因为比起安东尼,你更不敢见他。”
林涧不紧不慢地说:“他更了解你,也更容易认出你,而且,如果让他发现了你,等他落到我手里,一定会跟你同归于尽,我只是有点意外,你竟然这么配合,跟我来了白沙星。”
葵翎艰涩道:“我不认为……你会成功。”
“是你和那落迦有什么约定,或者什么别人不知道的标记吗?”林涧了然。
他猜对了一半。
葵翎离开的时候没和那落迦商量,但他们一起相处那么久,最基本的默契还是有的。
凭借一段模糊的影像,就想钓那落迦,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只是没想到,林涧这么大胆,直接把她的脸给放出去,大喇喇地暴露在那落迦的眼皮子底下。
什么证据都没有,他怎么敢的?
真的是……疯了!
特战部队向来数据绝密,除了林涧这种在林家的造势下声名传遍联邦的,其他人的姓名和照片都是严格保密,外人不可能得知他们的一切消息。
那落迦也没和她有过正面冲突,就算他们之间有仇,也是葵翎仇恨他,在那落迦眼里,她本该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在这种情况下,那落迦看了她的照片,就跟脑残了一样,不顾死活地跑来送死……
简直没有比这更能把她钉死的证据。
从那落迦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她所有的解释,都成了狡辩。
难怪林涧说零日不知道那落迦的下落,要用那落迦来“钓”零日。
果然是……钓的一手好鱼啊。
“而且,你以为我前面全是在跟你随口闲聊逗你玩吗?”林涧道,“火克金,但是火焰可以帮助金属融化,当年封锁白沙星天穹的那些东西里,有一半是你的异能吧?”
他身上两个异能,封锁一个翠鸟星,还卧床养了一年的病,那落迦独自一人封锁白沙星,不到一个月就能活蹦乱跳到处杀人?
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能做到,是因为封锁白沙星的本来就是两个人。
那年覆盖了白沙星天穹的暗红色,被一格格荧蓝边框分割,广袤无垠的苍穹从火烧辽原过渡到超现实主义,那些边缘莹蓝,中心暗红的异能,本就是一个破绽。
林涧说:“当时我怀疑过零日的异能就是火,只是他从来没用过,总不能凭空猜测。”
葵翎胸口的血已经不再往外流了,黑色大衣颜色暗沉,血浸透之后也不显,除了苍白失血的脸和下颌处沾染的血痂,看着竟然没多狼狈。
“有件事我能问一下吗?翠鸟星的居民被屠杀时,翠鸟星刚上任的那位行政官……”林涧礼貌性地停下。
“是我父亲。”葵翎闭上眼,呼吸颤了一下,很快恢复平稳,“……我不知道他在那里。”
她的声音铁锈住了一样沙哑。
“我以为……他已经死了。”
“如果档案没记错的话,翠鸟星好像是你的家乡,也是你出生成长的地方,”林涧说,“离开联邦的最后一站,是屠杀自己的家乡吗?”
“家乡……”葵翎艰难地抬起眼睫,深长睫羽下瞳孔颜色灰蒙,没什么情绪,“我在那里只生活了十二年,我不觉得那是我的家。”
“至于我为什么要杀掉翠鸟星上的人……”葵翎放空思绪,平静地说,“因为我找不到他,我查过他的档案,知道他就在翠鸟星上,但是翠鸟星上的人太多了,我找不到他。”
林涧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他?”
葵翎的视线缓慢地移到他的脸上,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是在透过这张出名美貌、在新闻里只出现了一秒,就引得整个联邦疯狂追捧的面孔,去看另一个人。
但其实不像。
没有任何一点相似。
记忆中那个小男孩是身影是瘦弱的、苍白瑟缩,用一双空洞得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看着她,漆黑瞳孔里跳跃着仇恨的火焰。
很平凡的长相。
不那么平凡的、熟悉的仇恨眼神。
她慢慢地说:“一个……和你挺像的,自闭症儿童。”
“林涧,你说你举那个关于博物馆里的画和猫的例子,是关于权与力的,人把自己带入拥有选择权的上位者,高高在上地审判着什么东西值得去救什么不值得去救,是生命重要还是艺术亦或者是金钱重要,但人其实并没有选择权。”
葵翎低低一笑,“这其实只是一道毫无意义的,简直可以说是无病呻吟的矫情问题,没有任何价值。”
“因为真正的灾难来临时,是不会想那么多的……”
林涧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一圈,“你的档案说你父亲曾是地方议院的一员,是翠鸟星的第一代移民,曾经在一场火灾中受伤严重,被联邦救出之后,紧急转移到首都星治疗,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昏迷了近十年才苏醒。”
“起火的地方是普通居民区,那他应该不是被困在火场里的那个人,”他道,“你想杀的那个人才是?”
第94章
二十七年前,翠鸟星。
沿山而建的一排居民区突然起火,滚滚浓烟从窗户冒出,直直飘上天空。
火光把天都染红了半边。
楼道内,男人把孩子紧紧箍在怀里,弓着腰朝楼下跑去。
好不容易脱离烤箱一样的房子,男孩惊魂未定,回头看向起火的屋子,一双黑而大的眼睛里忽然迸发出极度的惊恐和慌乱。
“卡……”他在男人怀里挣扎,极力向身后的火场伸出手去,“卡卡!”
男人没听清,“什么?”
男孩哭喊起来:“卡卡,卡卡还在里面!”
男人抱着他往楼外跑,被烟熏得拧眉:“卡卡是什么?”
男孩脸上被烟熏的焦黑,清澈的眼睛无神地看着男人,嗫喏了一下,“是……”
他低下头,喉咙因为恐惧紧缩,“……我弟弟。”
113/121 首页 上一页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