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洁翻了今天不知第几个白眼,学着他的语气:“他说什么了?他说好的好的,还能说什么,对了,你没读书给老路打工的事他好像也不知道。”
姜清昼声音扯着咬牙切齿:“你跟他说了?”
“昂,说了。”王洁嘿嘿笑了几声,“你看,我让你去搞个学历还是有用的吧,不然你这么死要面子的性格,怎么开口说自己是个文盲啊。”
“先挂了。”姜清昼说。
“等等等。”王洁还在嘿嘿,“看在你态度很好的份上,今天我就做个菩萨,当普度众生了,杜楠出差了,感觉于丛一个人在家,你可以偷袭了。”
地铁站外熙熙攘攘,手机被挂断的忙音格外清晰。
姜清昼是在登上回上海的飞机前想通的。
关于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他得到了一些并不高明的答案。
不合理的东西是无能的,只有合理的东西,哪怕是错误但合理的东西,才能撼动合理的东西。
他尽量让自己变成合理的存在。
离开时的羞愤与不堪已经平复,冷却下来的时候,姜清昼偶尔会臆测,于丛会有怎样的生活。
大概率还是会像以前那样,不爱出门,不爱和人深交,可能也会有人喜欢他,可能也要花很长的时间和他熟悉起来,或者没有姜清昼这么较劲,或者碰到在旁边指指点点的杜楠也觉得很烦。
不知道于丛会不会挂念他,还是早早被枯燥的工作折磨得有些麻木了。
他迫切地感觉到想见于丛的需求,从床上坐了起来,背部的酸痛和胸口的挤压感继而变得很明显,挂了电话,手机屏幕自动进入待机模式,映出宁静的宇宙。
姜清昼下定决心起床,掀开“门都没有”的帘子,潦草地洗漱。
王洁说的其实没错,他被哈尔滨意料之外的十一月底冻得三天下不了床,此时此刻还在发烧,应该还具备一定的传染性。
他从玄关经过,动作很快地套上了大衣,顺手摸了车钥匙,扯了个口罩要出门,从侧门的小道上走过,还有些头晕目眩,姜清昼抬手戴口罩,心里乱得要命。
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想说清楚问清楚。
正如他没办法直接说出口,同样也没办法问出口,只能用看上去不太地道的方式去搜集于丛的毕业论文。
姜清昼拉上门,不自觉地咳嗽了声,看见站在院子里的人。
于丛看起来在这里站了很久,鼻尖和脸颊都很红,手很没精神地垂在两侧,大约是听见了声音,抬起眼睛看着姜清昼。
他眼神里有浓郁的哀伤,眼睛发红,好像还有点委屈。
姜清昼开始有点反应不过来,接着语气有点无措:“你怎么过来了?”
他说完,从于丛的表情里读出了某种走投无路的意思。
“你来了干嘛不进去?”姜清昼哑着声音,往前走了些,“怎么不打电话?”
于丛眼睛没眨,看着他,鼻子皱了皱。
姜清昼见到了他很平淡的眼泪,有如暴风前蕴藏了山雨的厚重能量。
他声音嘶哑,戴好了口罩,站在于丛面前。
于丛周身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姜清昼被口罩遮了大半张脸,皱着眉,抬手擦了擦他的脸:“哭什么啊?”声音微微发抖,听起来不比于丛好受多少。
于丛仰起头,不知怎么脸上有了点孤绝的意思,张开手把姜清昼抱住。
他的手还是很冷,还有点僵硬,死死地勒着姜清昼的腰。
大约是太久没见过于丛投怀送抱的样子,姜清昼怔了怔,抱住他的肩膀,声音放轻了点:“怎么了啊。”
怀里的人没说话,似乎也不哭了,只能听见细微的喘息。
姜清昼可以想象王洁说出来的话,肯定不太好听,哑着嗓子哄他:“别哭了。”
“对不起。”他碰碰于丛的脑袋,声音从口罩里闷闷地传出来:“很冷,先进去行不行?”
于丛不开口,像是寻仇一样抱着他的胳膊放松了一点。
姜清昼连拖带抱地把人弄进屋里,再把车钥匙放回远处,发现大衣左肩上洇开了一圈眼泪。
于丛不说话的时候蛮劲很大,扯着的手袖。
姜清昼低下头,心酸而无奈:“不要哭了,要不要喝水?”
脑海里冒出来一个多星期前姜清昼在客厅里装醉演哑巴的样子,一时间角色对调,变成姜清昼无可奈何,姜清昼问于丛要不要喝水。
他把人安顿在沙发上,地板上还有电暖的预热,紧了紧口罩,真的要去倒水。
于丛现下也没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不管姜清昼的外套是不是能在陆路花的工作室里办张卡,拽着不松手,一脸扯坏了也无所谓的态度。
“不想喝水?”姜清昼低头看他,脸藏在口罩后面,看不出什么情绪,“那你别哭了,冷吗?”
他说完,摸了摸于丛的侧脸,手心有炎症带来的、异常的热。
于丛嘴角撇了撇,像是又要哭,语速慢慢地说:“你会不会觉得特别倒霉?”
姜清昼愣了愣,没理解的样子。
于丛抬起手,想去摘他的口罩,被姜清昼下意识避开。
“……还有点感冒。”姜清昼也不算太清楚这场肺炎的由来,随口胡诌。
于丛眼睛和脸颊都泛着红:“你会不会觉得认识我特别倒霉。”
姜清昼理解了,蹙着眉打断他:“不要乱说。”
于丛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他又补充:“不要乱想。”
于丛直直地看着他,接收着温和、沉稳的目光,呼吸和心跳一点一点地平复下来。
“你在外面呆了多久?你是笨吗?”姜清昼勾起他一只手,握住了不动,“为什么不打电话?不敲门?”
于丛只看着他,过了好久才开口:“呆了一下下。”
姜清昼感受到他手指的凉,很不相信地嗯了声。
“反正肯定没有你在南区宿舍等得久。”于丛小声地反驳,“你笨一点。”
他确实什么都记得,毫无预兆地提起了多年前某个同样冰凉的冬天。
2012 · 冬
第58章 58
南区宿舍楼下一夜之间起了霜,半透的茫白挂在东倒西歪、营养不良的树枝上,有点像北方被稀释了的雾凇。
于丛回宿舍时已经断网断电,手机电量正好在进门前消耗为零,充上电时已经错过了早上的闹钟,宿舍里空荡荡的,没人叫醒他。
他匆匆充到了低电量提示,背起包要出门赶早八的课。
杜楠给他发了短号信息,问他上不上课,要不要帮忙点名。
于丛一边下楼梯一边回消息:“我来了。”
楼梯拐角的全身镜闪过,他停下脚步,盯着自己的脸,不知道怎么觉得有点陌生。
略有些苍白的脸色,嘴唇却是殷红,看起来有种勉强的鲜活。
于丛顿了顿,突然想起了某种触感,不能抑制地回想起撞在姜清昼下巴上的感觉。
那股从脚底烧起来的热血又涌到胸口,他烦躁地拍了拍脑袋,推开宿舍楼大门。
灰茫茫的宿舍区人来人往,自行车和学生杂乱无章地塞满了主路,台阶往下的人行道上站了个人,穿着他很熟悉的黑色羽绒服,腿上的牛仔裤还是带着看不懂的线条设计。
姜清昼面无表情地看他,嘴唇有点发灰。
于丛清晰地感觉到脑袋嗡了声,好像停运了几秒,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姜清昼的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姜清昼黑着脸,过了会才说:“找你。”
他声音很低,有点委屈。
“那你怎么不进去。”于丛在楼道里的尴尬和悸动消失了,“也没打电话。”
于丛说到一半,声音停了下来,他看见姜清昼眼睛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深意,让心脏猛地抽了下。
“你等了多久啊?”于丛小声问,垂着眼睛看他发红的手指关节,“不冷吗?”
姜清昼跳过他的问题,扫了眼他的包:“你要上课?”
于丛啊了声,抬头看他:“嗯,但是不着急。”
姜清昼摸了摸鼻子:“那走吧。”
“去哪?”于丛懵了一会。
“上课。”姜清昼转了个身,和他并肩站着,鼻音有些明显:“在哪个教学楼?”
于丛习惯性地跟上他的脚步:“二教。”
阶梯教室里黑压压坐了大半片,大多数人都在低头玩手机,距离上课还有两分钟的时候,于丛进了后门,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长座里。
他脸上还带着室外潮湿的雾,有点没反应过来,转过头看了眼坐在旁边的人。
姜清昼一脸理所当然,靠在他邻座的椅背上,没什么表情。
于丛才感觉他走路很快,喘了几口气。
两百多个人的教室渐渐有了阵很轻的骚动,前排有人窃窃私语着回头,若有若无地看了眼姜清昼。
于丛意识到姜清昼坐在这里有点招人,凑过去低声说:“要是一会上课了,可能不好溜。”
姜清昼瞥了瞥他,没动。
于丛看他一会,只好从书包里拿出本不相干的教材,摆在他面前。
书封上写着市场营销几个字,后面标了个上。
姜清昼表情缓和了点,随手翻了几页,上课的电铃声终于响起来,噔噔震了一顿。
第一节 是经管学院里的必修的通识课,年轻的讲师看也不看,撑着讲台点名。
点到于丛的时候,杜楠隔了十几排遥遥回头,表情诧异。
过了几秒,于丛收到了他的消息:“???”
于丛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旁边,随手回了个:“干嘛?”
“你旁边那谁啊?姜清昼?他怎么在这?堵你啊?”杜楠震惊。
他歪了歪脑袋,假装不经意地瞟了眼人,姜清昼不怎么说话,存在感却十足,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一张表格。
堵人这个说法好像也没错,只不过地点在宿舍楼下,按理来说杜楠也应该能看见,于丛漫无边际地想着,突然想起姜清昼并没有说找他有什么事。
一张撕出了毛边的纸缓缓推了过去,姜清昼低头。
——昨天不好意思,对不起。
于丛的字说不上好看,和他的眼睛一样,圆圆的。
他朝于丛摊开手,接过唯一的那支笔,在下行写:为什么道歉?
字写得锋利,道歉两个字力透纸背,姜清昼把笔压在纸上,一同推了回去。
于丛抿了抿嘴,好像思考了会。
——因为感觉你好像很生气。
姜清昼发出很轻的哼声,不像在笑,脸上有了点波澜,又写了个问句:“为什么这么觉得?”
于丛抓着递来递去的笔,有点苦恼,涂涂改改好一阵,半天没有给回复。
姜清昼很有耐心地抱着手,坐得很直。
于丛划掉了两三句话,涂得密不透风,形成两个黑色长方形,一个字都辨认不出来。
最后也是个问句:“你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他清楚地听见姜清昼很短地笑了声,扭过头去时他脸上又没什么表情,于丛心里发乱,凑近了一些,压着声音问他:“你不高兴了?”
声音很轻,混在拖沓的讲课声里,小心翼翼的。
姜清昼瞥他一眼,没开口,拿笔写字:“你觉得我有什么烦心的事?”
于丛呆了几秒,不知想到什么:“是不是有人喜欢你,你很烦?”
以标准的姿势拿笔的手滞在空中,姜清昼表情变了一些,在半张纸的正中打了个问号。
于丛反应过来说了什么,在稍有些嘈杂的大教室里慢慢脸红,手无意识地攥紧:“是吗?”
姜清昼又在纸上写:你说谁。
于丛感觉脸烫得快要冒烟,完全没有愧疚地在纸上写字:“是不是桑蕤学长?”中间还把蕤字写错,划了个岔。
姜清昼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挪开了目光,过了一会,纸上多了一句话,被于丛递了回来。
于丛把字写得又呆又板正:“你不要太烦了,不然你让社长劝劝他好了。”
姜清昼意识到于丛在这类事上情商低得令人发指,忍不住说:“怎么不是你去?”
于丛表情有点困惑,想了一会:“我去也行吗?”
姜清昼看起来马上就要被气笑,想也没想地低声问他:“有什么不行?”
于丛有点紧张地看他,眨了眨眼,低头写:“那行吧,我去劝他,你别生气了。”
教室尽头挂了个有偏差的时钟,走起来滴答滴答地响,于丛一笔一划写完,忽然觉得走表的动静格外明显。
他在滴答声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没那么不堪,但还是有密密麻麻的难受。
姜清昼脸色空了。
于丛太笨,姜清昼吹了一早的风,蹭了个完全不感兴趣的课,被气得要笑出声,话赶话地说到这里,以为于丛会生气。
他的眼神有点难以形容,眼睛黑沉沉的。
于丛也看向他,嘴角很平,发红的耳朵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过了几秒,在纸上刷刷地写字:“我会去的,你别烦了。”
姜清昼怔了怔:“你会去?”
于丛不说话,干脆把那张已经写满地纸放在中间:“不过我跟他不是很熟,不一定有用。”
姜清昼盯着他的手,语气平直:“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大麻烦。”
于丛没听出他的自嘲,攥着中性笔继续写:没事。
姜清昼凉凉地问:“那要怎么谢你?”
台上正好到了提问阶段,念了半天经的老师终于舍得抬起头,扫了圈台下的人,于丛走神半节课,根本没听见说了什么,那个带了点懒散、懈怠的目光在姜清昼脸上停留了一会,又悠悠地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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