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带的粮草最多只能支撑五日,上雪山时之舍弃了辎重,如今入雪山腹地已经一个月了。
宁镜只觉耳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嗡鸣,面上血色褪尽,一双漆黑的瞳孔中几乎光彩尽灭,只剩下一片死寂般的黑。
“啪哒。”一声轻响,宁镜眸中一动,看向那边的萧国公。
萧国公将手中的藤条放在了桌上,他看了一眼宁镜,手指一下一下无声地敲在桌面上,神色沉重却沉默地一语未发。
那也是萧玥思考时惯用的动作。
宁镜心中巨痛,微微张了张口,却是突然神情一滞,无法言语的悲痛让他整个人眩晕起来,人也随之向后倒去。
站在他身侧的宣煊一惊,伸手便扶住了宁镜的肩,将他整个人揽进了怀里,没有让他倒在地上。
少年身体轻得不可思议,哪怕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在他的身上,他也并未感觉到压力。
“宁公子!”宣煊抓着他肩膀的手一紧,连忙喊道。
“一路车马劳顿,宁公子身体弱,想必是有些太过劳累了。”萧国公走了过来,朝外吩咐道:“白银,去请姜老。”
冯永看着待从将人扶出去,皱眉有些不解:“国公,这小公子身体如此之差,怎么会跟着来邈云?”
萧国公负着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道:“你先在此看着,我去看看。”
被扶进屋中的宁镜躺在床上,姜老正在为他把脉,可越是看,他的眉头便皱得越紧,直到萧国公进到屋中,宁镜听到他的声音,本还在昏迷当中的人立刻便睁开了眼晴。
“我没事,姜老。”宁镜坐起身来,将手腕收回了袖中。
什么叫没事?没死就叫没事吗?
姜老气得胡子都在抖,正要说什么,见萧国公走了过来,犹豫了一下又将口中的话咽了回去。
白银本还担心着,见宁镜突然就醒了,正惊讶着,萧国公便说道:“关门。”
宁镜下了床,直奔主题:“冯将军有问题。”
刚才冯永一直在暗示他们萧玥已遭不测,宁镜心神俱震之下竟一时无暇去想细想真假,若非萧国公及时将他从中拉出来,并且暗示他萧玥之事有蹊跷,他只怕真的要被此事吓到。
“之前只是怀疑,但现在几乎可以肯定了。”萧国公眉宇间的沟壑更深了,脸上并未有一丝识破后的欣喜,只有沉重的失望。
萧玥偷袭之事所知之人并不多,当日议事的将领无非也只有五人,萧玥出事之后他便有所怀疑,只是自此之后,却不见他的动作,直到今日宁镜到来。
萧国公看向宁镜:“我一直在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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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萧平川出事之后他便怀疑漠北军内有问题,只是事态紧急,到了邈云关之后来不急多去查,萧平川之死让士气低落至此,当时军中已疲惫至极,而一旦鞑靼十万援军到达,事必发起总攻,于他们太过不利,只能先解决援军之事。
可他没想到叛敌之人是冯永,他萧平川比大了四岁,他在漠北军中已经十八年了,是和萧平川同一年,一起踏入的战场。
“萧玥如今有消息吗?”宁镜问道。
萧国公摇头:“没有,玥儿出事之后,恩克和卓里克图派了四万人上雪山搜寻,四万人在山下防守,我们派去的人无法进山,而且冯永叛敌之后,军中动向他悉数知晓,一旦我们想动用漠北军搜山,邈云关外鬼力赤的大军便随时可能反扑回来。”
这也是萧国公一直未动冯永的原因,如今他未动,他便也只能先按兵不动,只暗中派人留意他,否则一旦他与冯永撕破脸,大战便一触即发,而对他们来说,此时却不是战机。
所以他需要有人领兵去求萧玥,但这个人不能是他。
宣煊略一思索,说道:“所以国公在等我们来,是等我们去救萧玥。”
萧国公对宣煊行礼:“多谢殿下。”
萧国公从屋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舆图,将其铺开在桌上,指向聆天雪山处的两点:“聆天雪山极险,除非穿过整个雪山,达到达戈里草原的深处,经灰泽戈壁而下,否则能上山与下山之处无非两处,清谷口和听谷口,其它地方皆是悬崖和绝壁,但这两处被恩克和卓里克图把守,玥儿便是在清谷口伏击了十部的两万军,被逼上雪山的。”
宣煊指着舆图上的一处,说道:“这两此各有守军两万,我们只要能引开这些守军,替三公子开一个口,便能接应三公子下山。”
白银在一边说道:“那怎么引开?而且我们现在连爷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他们是从哪里下山呢?”
宁镜仔细看着舆图,问道:“国公爷,您如此笃定萧玥还活着,那雪山之中必定是有活命之处的吧。”
萧国公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不错,玥儿幼时曾与平川一起上过聆天雪山猎狼,雪山腹地有两处是雪狼的栖息地。”
手指点在舆图上一处:“他只带了三万兵马,伏击十部的两万军之后,又遭恩克和卓里克图的八万军围剿,死伤定然惨重,此时身边人应当最多不到一万,若是退守到这里,依山而守,这一个月,可活。”
宁镜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下来,头脑更清明:“萧玥肯定还活着,否则恩克和卓里克图不可能还守在那里,冯永传播这些谣言无非也是想让我们失去希望。”
冯永。
宁镜突然脑中灵光闪过:“我们可以利用冯永。”
众人的目光看向他。
宁镜一双眼中光华流转:“鞑靼马背上出身,他们想必比我们更了解雪山和草原,想找到萧玥并非难事,此时想必如国公所说,萧玥应当便是依天险而守,才能坚持到现在。”
萧国公收回手,声音低沉了几分:“一个月了,已近极限了。”
宁镜点头,面上虽仍沉重,但疑虑之色渐渐消散:“所以他们肯定是知道萧玥在哪里,只是一直久攻不下,他们四万人,萧玥手中不到一万,若真下了死手,萧玥未必能坚持到现在,所以,他们是想活捉萧玥。”
萧玥是萧国公最后一个儿子,亦是漠北的云麾将军,活着的萧玥比死的萧玥更有利用价值。
那如果现在给他们一个活捉萧玥的机会呢?
不止是恩克和卓里克图,想必哪怕是鬼力赤也难以放弃这个机会。
宣煊上前一步,看着宁镜:“宁公子是想让三公子主动出来。”
萧玥若是据险以守,想必也守不了多少时日了,而鞑靼的耐心亦是有限的,只要萧玥主动出山,他们布在两道谷口的兵才有用处。
“只要冯永知道了萧玥会从哪里出来,那恩克和卓里克图也会知道,他们决不会放过这个活捉萧玥的机会。”宁镜说着,仔细地看着桌上的舆图:“清谷口地势更为开阔,更适合出山,那我们便可以利用冯永调动清谷口的守军去守听谷口,我们从清谷口救人。”
宣煊顺着宁镜手指的方向看了,说道:“我可以带兵接应,但现在我们无法和三公子联系上,他并不知道我们的计划。”
萧国公亦说道:“我们的人进不去,进去的人玥儿也不会轻信,之前他们放过一批人进山,想利用这些人引玥儿出山,但玥儿没信。”
宁镜沉思片刻,说道:“我有办法。”
宁镜环视一圈,对白银说道:“匕首。”
白银虽不解,但还是将匕首递给了他。
宁镜拿出匕首,在自己的手心轻轻划过,鲜血立刻便涌了出来,滴入墨碟之中。
“宁公子!”宣煊不知他为何,但还是立刻便伸手将怀里的手帕拿了出来,按到了他的伤口之上。
姜老一直看着他们谈论,见宁镜如此,他眉头皱得更深,拿了止血的白药便过来:“我来吧。”
宁镜对着姜老一笑:“多谢姜老。”
姜老没理他,只替他将手上的伤口包好,才说了一句:“个个都把自个儿的命不当回事。”
洁白的布娟上,宁镜沾着血墨提笔。
清镌的字体跃然于娟上,宣煊看在眼里,却是心中微微一震。
这个字,与他的字太像了,简单像是照着练出来的一般。
白银凑过来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宁公子,我们不是要去清谷口接应吗?你怎么写的是听谷口,是写错了吗?”
宁镜将包好的手缩回袖中,另一只手拿起那片以血书写的信:“将此物交给萧玥,他便会明白。”
当日晚,万籁俱静,银色的月光流泄一地,瞭望台上的哨兵轮岗值守,借着月光盯着前方鞑靼的营帐,生怕错过一点动静。
而城墙的阴影处,却有一道极小的身影快速在黑暗中移动着,绕着路又躲进树影之中,朝着鞑靼的营帐而去。
宁镜和宣煊站在哨楼暗处,未点烛火,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宁镜才说道:“此次多谢太子殿下相救。”
宣煊侧过头,正看到月光落在宁镜秀丽淡然的面容之上,如同水玉般的色泽,他眸光微微一漾,说道:“三公子是为大渊而战,我救他是应当,不必言谢。”
宁镜却是侧过身来,朝着宣煊施了一礼,却被宣煊扶住了胳膊,不让他继续。宁镜的目光在宣煊抓着他的手上微微一过,随即便也起了身,并未勉强:“太子殿下愿意为了萧玥做引诱敌人的饵,这本就是置殿下于危险之中,不是臣子应尽之责。”
为了引诱恩克和卓里克图将兵马调往听谷口,并且让他们相信萧玥会去听谷口,他们要给足够的饵,所以宣煊需要带兵于听谷口,惟太子的身份为饵,便已经足够让他们垂涎,但漠北军此时为了守城却不能动,他能带去的,只有来援的三万兵马,对抗恩克和卓里克图的八万人,此一去,必定凶险重重。
宣煊却是淡淡地笑了一天:“我生于永安,受教与张相,自小便听母后教诲于我,先帝二十二岁登基为帝,便御驾亲征,平漠北,建三关,才能得后世这三十年的安稳,我等后辈应效仿先帝之英勇,才可荡四海之威。先帝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在漠北的战场上杀敌无数了,比之相比,我还差得多。”
当今皇帝治政二十多年,但如今更多人提起且崇拜的,却仍然是在位仅仅五年便薨逝的先帝,而宣煊这个太子,更是在大小张相和皇后的教诲之下,以先帝为模板所养育出来的。
宁镜前世在东宫时便发现这一点,宣煊的所有行为举止,几乎都是完美的,从礼仪,六艺,四书,策问……他符合所有人的期待,是所有人眼中是完美的储君,几乎没有让人挑得出来的毛病。
连宣离最擅长揣度人心的人,也只能从他身边的人下手。
而在前世,宣煊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接他进东宫,而且让他随侍左右。
后来皇后死,张家倒,张诗受贿一事闹得人尽皆知,受尽讨伐,也连累得他被卷入其中,就在他的声誉岌岌可危之时,宁镜以贤士之身状告宣煊爱好男风,以招贤纳才之名行秽乱之实,让最后支持他的天下学士也弃他而去。
一时间声名扫地,被逼入绝境。
宁镜想到此处,愧疚再次涌出,让他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声音也不由地放柔了一些:“太子殿下不必与任何人相比。”
宣煊带着几分疑惑看向了宁镜。
宁镜目光平静而真挚,月光下连声音似乎都着一层沁人心脾的清爽:“世间尚有无尽好,冠满京华唯一人。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宣煊,都已经做的足够好了。”
直呼其名对他来说是非常无礼的,但宣煊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被冒犯。
一瞬间,他甚至感觉眼前的少年看透了他。
看到了他的期待和悸动,亦看到了他的隐忍和压抑,他看到了他内心里从未最显露和反抗的东西,甚至……
宣煊有些恍惚地想。
他希望宁镜可以伸手握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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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下章结束分离,该重逢了!
第七十七章
第二日晚,亥时末,夜已深重,城外的探子回禀,他们送信的三十人已通过清谷口入山,恩克的人果然如他们所料,只暗地里让人跟踪,却并未阻拦。
萧玥吃完最后一口狼肉,将手上的骨头扔到开,靠在了身后的石壁之上。
黄金走了过来,将手中用树叶鞠来的水递过来。
萧玥抬眼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大口喝掉了。
“爷,外面的人还围着,他们粮草充足,我们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要和国公爷先联系上。”黄金在他身边坐下,身上亦和萧玥一样,血迹,泥巴混成一团,身上的盔甲上,甚至还有被狼爪抓过的痕迹。
萧玥没有说话,只是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士兵亦是同样的疲倦之态。
被伏击之后他便立刻想他,肯定是漠北军中有问题,他们中计了,鞑靼以十部的两万军为引,诱他们入此圈,趁他们吃掉十部两万兵马的时间形成包围,将他们包了饺子。
当时他只剩下不到两万人,而面对的是八万。只能先进雪山以自保,再寻时机突围。
进入聆天雪山之后,他立刻便带人到了这里,依着山势和周围的狼群,才能守到现在,而外面的鞑子想必是想活捉他,几次围过来却没下死手,但耗到现在,他身边已经只有不足三千人,若以现在这些人和外面的人相抗衡,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外面的人就是等着他自己将自己耗死。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骚乱,萧玥立刻提了银枪站起身来,黄金拦在他身前:“爷,我先去看看。”
不一会儿,黄金带着两人回来,两人身上皆是受伤,一人见到萧玥,立刻眼中一亮,顾不得满身的血迹,喊道:“三爷!”
这是他们带来的援军里的亲兵,黄金认得,才将人救了带回来的。
萧玥身上杀意收敛,但眉却未松开,走过去扶起他:“你们怎么进来的?”
那人顾得不脸上身上的血,连忙将怀中的娟布掏了出来:“三爷不必担心,一看便知。”
娟布之上并无过多言语,仅仅一句话。
七月二十四,卯时正,听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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