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可怜的公主,如果老人君还在的话……”
“是啊,如果老人君在,肯定不会让她……”
不会让她什么?
虽然不过寥寥几句,内容又有缺漏模糊,顾山青却心念电转。
原本看那壁画时他就心中奇怪,人君那般宠爱女儿,怎么会舍得送她与妖族和亲,却原来此人君已非彼人君。但是,如果这时已走到了送嫁这一步,那和亲与停战的事宜应当早已谈妥才是,前线怎么会仍在与妖禽交战,甚至到了“撑不住”的地步?
不过,这倒解释了一路走来椽梁墙角遍布四处,多得甚至有点夸张了的咒法符文——其中一多半明显是用来防止妖魔窥探、入侵的。
他快走几步,想听得更清楚些,听听老人君肯定不会让公主干什么,却不想其中一人道“别说了,小心被人听见,到时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几人便安静下来,脚步更急。
顾山青心中略微失望,也不气馁,在画中几日,他们肯定能搞清楚公主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一转念,他想到了一个更棘手的问题:这个画中世界,到底有多大?换句话说,画中世界有没有延伸、覆盖到人与妖交战的地方?
如果这个世界里有妖,那苍殊他们,难道不会自然而然地附身到他们本身便是的妖身上吗?果真如此,他就必须做好一个人抓出苏之涯来的准备了。
就在这时,前面几个侍卫突然在一个墙角停住脚步,将仪容整理了一番,昂首阔步迈了出去,行过一片空阔的小广场,迈入一道大门。原来是练兵的校场。
顾山青闪身躲在墙后。身着铠甲的侍卫出出进进,个个行色匆忙,确实是一副即将出发的样子。
顾山青认真地在原地观察了小半个时辰,没观察出来什么,也没找到溜进去的机会,正要作罢,准备去别处找找线索,就见两个侍卫神色紧张地急急跑入校场,不一会儿,又领着一个小头目出来了。
那小头目膀大腰圆,气势却比身材更盛,大摇大摆地一路走,一路操着大嗓门抱怨:“怎么这么多事啊!还以为她是原来那个给老头子宠到天上的公主呢!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摘月亮!真够烦人……”
“就是就是!一介女流之辈,真以为自己是个大人物呢!”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看来平乐公主不止是失了宠这么简单——若不是新一代人君对她的漠视甚至敌意摆在了明面上,区区一个夫长绝不敢这般大放厥词。
长官仰面朝天,目无下尘,两个领路的侍卫忙着陪笑附和,谁也没注意周遭。顾山青从从容容地跟在他们身后,左拐右拐,在殿中走了一阵,突然听到一阵喧哗声从不远处传来。
只见一道大门前有两伙人正在对峙,一伙身穿铠甲,是守门的侍卫,拦在门前不让人进,而另一伙却翠袖红裙、衣袂飘飘,身姿如扶风弱柳,分明是公主的侍女。这些侍女与人争执起来依然细细柔柔,只有打头一个格外高挑的挽袖叉腰,远远地便能听到她语似连珠,总算有几分与人吵架的派头。
走得近了,顾山青这才发现这些侍女身后原来还有四个人,每个人都身背画箱亦或画篓,立在原地静静等待着。
画师!
顾山青心中一紧。他原本便一直在思索苏之涯会化身为送亲队伍里的什么人,无论是壁画上的乐师、挑夫或守卫,似乎都不合适,却不料居然有画师!
但这几个画师,当真也在壁画上吗?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会这么简单吗?
侍卫头目蛮横地从侍女之间挤过去,直直插入两伙人当中:“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闹什么呢!”
那领头的侍女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目光一偏,似是看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忽地又泄了。
顾山青原本想趁他们吵架混入人群中,将那四个画师悄悄打量一番,此时也不由好奇地回过头。就见那原本气势十足的侍女不知为何退了几步,缩到了一帮小姐妹中间,低着头,长袖掩面,一副躲躲闪闪的模样。
顾山青微微凝眉,定睛一瞧。不瞧还好,这么一瞧,总觉这侍女的轮廓下巴莫名眼熟,不禁暗自心道:“不会吧?”
另一边那小头目看见这情形,大为得意:“怎么,怕了?知道怕了就好!你们老老实实的,大爷不会为难你们!”
其中一个矮个侍女推了推自家莫名退缩了的头领,见对方毫无反应,自己不忿地上前一步:“谁怕你了!人君明明答应了我们公主不拦访客的!凭什么不让他们进!”
小头目脸色一沉:“谁说的?什么时候答应的?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谁都不让进!你说君上答应了,”他对天抱了抱拳,“你倒是拿出字据来啊!”
矮个侍女急道:“人君亲口说的,金口玉言,哪有什么字据!”
小头目白眼朝天:“那不管。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况且……”他斜斜地瞄了四个弱不禁风的画师一眼,“这些人一个个贼眉鼠眼,凶神恶煞,面目如此可憎,形容如此可疑,谁知道有什么叵测的居心!这马上都要出发了,如果公主出了什么闪失,你们谁担待得起?”
矮个侍女气急:“你……!!”攥了攥拳,又去推那掩面的高个侍女,“姐姐你倒是说话呀,当时你跟着公主去见人君,他是怎么说的?”
周围别的侍女也连声应和:“对啊对啊,姐姐你跟他说嘛!”
那高个侍女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一个无比重大的决心一般,放下袖子,顾山青抿住嘴唇。她张了张口,正要说话,突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怎么回事?”
同时还有“吭”地一声不知是谁噎住了的声音。
顾山青心里仿佛有一根一直微微绷着的弦蓦然一松,回过神来,连自己都生出几分惊讶——他之前甚至都未察觉心中的紧张,更不想仅仅只是听到苍殊的声音,他的心情就立刻放松了下来。
小头目看见来人,眼中一亮,又一次如山里野猪般挤开所有人,点头哈腰道:“大人您怎么来了,这么点小事,交给属下就好,怎么能劳烦您亲自驾临!”说完,转身横道,“我们将军都来了,你们还不识趣点,赶快滚开!”
一身古装校尉打扮的苍殊开口道:“让他们进去。”而后无视眼前彪形大汉宛若受伤般惊诧又委屈的表情,接着道,“所有人都散了!”
侍女们欢欢喜喜地行了礼,便领着画师进了门。带那头目过来的两人犹疑地对视一眼,道:“将军,那我们是不是得接着守门……”
苍殊截道:“不必,我会另行安排。”说完,见几人拖拖拉拉,依然不愿走,一个冷冽的眼神扫去,公主门前就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他本人、他身后憋得满面通红,一身肥肉几乎要将侍卫铠甲撑爆的猫九郎,伺机躲进了二人阴影里省了闲人看见生疑的顾山青,以及——
身材窈窕,甚至连五官都莫名柔和了几分的鹭飞飞向前一扑,抱住苍殊的大腿,哀嚎道:“老大!!我变成女的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猫九郎终于忍耐不住,仰面朝天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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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画中仙
鹭飞飞捶地痛哭,猫九郎笑得满地打滚,苍殊出奇耐心地忍了他们一刻钟,见两者谁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终于开口叫停:“够了!”
哭声笑声瞬间一止。二妖从地上爬起来,各自抹了抹眼泪。鹭飞飞瘪了瘪嘴,犹自十分委屈。
苍殊斥道:“男、女、人、妖,皆为皮相。变了一个样貌,你就不是你了么?有什么可哭的!”
猫九郎附和:“就是就是!你看你穿这个裙子多合身啊!我看你挺适合当女的的,你就认了吧!”
他的表情无辜至极,本意或许是安慰,却不啻于往鹭飞飞身上又插了一刀。
鹭飞飞一声咆哮,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掐他脖子,猫九郎吃了一惊,边跑边躲边嘟哝:“我说点好听的,你还要打我!你可真不讲道理!”
可谓是十足困扰了。
见苍殊的脸色越发不豫,顾山青忍住笑意,连忙一手一个,拉住两妖:“好了好了,画中世界不讲道理,不空的理论也不一定全是对的,我们变成什么角色,大概只是随机而为,不要计较了!正事要紧!进公主府的这些画师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从哪来的?”
鹭飞飞在原地站定,道:“他们是来给公主画像的,据说都是有名的大师,之前早就被请进宫里来了,一直住在偏院。”
猫九郎疑惑道:“既然都把他们请来给公主画像了,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公主屋?”
鹭飞飞摇了摇头:“好像画像的事是公主自己提的条件,当时人君满口答应了,但是现在又下令轻易不让人进了。”
顾山青道:“也就是说,公主被软禁起来了。根据壁画上所画的,公主曾经在禁军中历练过一段时间,肯定学过一段时间武艺……他怕公主反悔,不去和亲?”
苍殊突然道:“是不是和亲也未可知。”
顾山青想起那几个侍卫说的话,就听鹭飞飞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我试着提起过和亲的事,但所有人都模棱两可,一问三不知。公主府里一直愁云惨淡的,好多侍女都偷偷在哭。”
猫九郎闷闷不乐道:“我们也没那么吓人吧?至于偷偷地哭么!”
鹭飞飞敲了他脑袋一记:“你这个笨猫,都说了不一定是和亲了!你见过谁家去和亲,连具体的和亲对象是谁都不知道?”
猫九郎摸了摸头:“哦……也对哦,那他们要送公主去干什么呀?”
鹭飞飞摊手:“那谁知道。”
顾山青转而问苍殊道:“大人为什么说公主不一定是去和亲的?”
苍殊道:“我手里有一份此行从军之人的名单,除了百余名侍卫随从,另有约二十位异士,其中修习阵法者五人,兵器者七人,其余皆是修习各类异术之人。有这么多能人在列,虽然对外宣称如此,但实在不似和亲。”
顾山青:“阵法五人?”
苍殊:“不错。”
顾山青挑了挑眉:“他们是要带着公主去破阵?”
阵法极其艰深,难以研修,既不强身健体,也不延年益寿,且大多威力有限,古书中崩山裂地、可当千军的夸张描述总体而言可以当作理论上极其乐观的幻想,因此几百上千年来一直是异术修习中的偏门左道,冷门程度几乎与魂术不相伯仲。这队伍里的五人,怕不已经是全天下一半的阵法师了。
苍殊摇头:“不知。”
“只能慢慢调查了。”顾山青道,想起他们入画而来的真正任务,“这么说苏之涯可能也在这二十人中,你见过他们了?”
苍殊道:“并未。我令他们明日来见我,你也同来。”
顾山青点头:“好。”又道,“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四个人我们可以先行确认一下。”
鹭飞飞插嘴:“那四个画师?”
顾山青道:“没错!”
鹭飞飞:“大人有办法?”
顾山青笑道:“那得看鹭兄是不是愿意帮我这个忙了!”
夜半子时,人君殿偏门一角。
苍殊背手而立,顾山青远远看到举着火把的巡逻侍卫往这边走来,掐起张文典教给他的手诀,张开一个隐匿身形的结界。
在画中世界,他所掌握的魂术和异法依然可行。而苍殊他们三个虽身为妖,仍使妖力,却并不会触发画在门院墙角的符箓,想来他们本人和他们的身份是一体两分,互不影响。
画中与界外不同,是深秋时节。猫九郎穿着铠甲,被冻得搓手跳脚,小声抱怨:“说好了子时见面,这都丑时了,他怎么还不来!不会是被人抓住了吧?”
顾山青道:“不会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如果情况有异就吹哨示警。没有听到哨声,他应该没事。再等等吧。”
说着,忽然有一道黑影跌跌撞撞向他们飞扑而来,细瘦的鸟形背后背着四根又长又粗的画轴,仿佛压得他马上便要不堪重负。这鸟形落在他们身旁,瞬间变成了一身俏丽红装的鹭飞飞。
猫九郎不高兴地道:“你怎么用了这么久!”
鹭飞飞气喘吁吁放下画轴,被他指责,也很不高兴:“我都已经尽快赶过来了!画师走后又有几波人来拜访公主,公主和其中一个琴师弹琴说话,聊到半夜。我们守在门口,谁也不让走,更何况我还得把画借出来!”
猫九郎:“你是说偷出来?”
鹭飞飞:“借!借!是借出来!我会还回去的好不好!”
顾山青展开其中一个画轴,画中平乐公主华冠绣裳,垂目抚琴,十分动人。卷起,又展开一幅,除了笔触和风致之外,大同小异。
鹭飞飞偏了偏头,问顾山青:“大人,现在我把画偷……借出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顾山青一把将四幅画全部抱入怀中:“跟我来。”
在画师给公主画像的时候,顾山青已经大致摸清了这画中人君殿的布局,轻车熟路地领着苍殊三人来到他睁眼时的库房,手指轻轻一弹,以一道魂法催值守的侍卫入眠之后,撬开门锁,溜了进去。
这里原本是侧院的边房,是临时充作仓库,除了公主的“嫁妆”,也放了这次出行要用的东西,分门别类、高高低低地堆着。
顾山青仔细地环顾一周,鹭飞飞问:“大人,咱们要找什么?”
顾山青道:“你记不记得公主祠壁画上画的仪仗扇?”
鹭飞飞忙道:“记得!不过,大人要那个干什么?”
顾山青答道:“我之前和不空聊天,听他讲过所有画师画风都各不相同,每个人均有自己画画的习惯,哪怕想要掩饰伪装,也绝不可能全然藏住。苏之涯必然也是同样。不空之前应该见过苏之涯的画,他肯定能分辨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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