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浓笑着指了指一边,讲:“跟我去拿车,你要住哪里?”
荔莉撇撇嘴并没搭话,拖着她的行李箱大步流星,谢雨浓这才发现她裙子下面是一双棕色的粗跟皮靴,踢踏踢踏,整个机场像她的T台。
坐电梯时,荔莉对着玻璃中自己暧昧的影子补口红,谢雨浓时不时瞥她一眼,她意识到了也不会看过来,而是露出一种很聪明的笑意,让人觉得她洞悉一切。谢雨浓忽然有些胆寒,下意识问了一句:“怎么了?”
荔莉把口红盖好,扭头冲他眨眨眼睛,狡黠如同一只诡计多端的顽皮精灵,她说:“我决定了,我哪里都不去,我要住你家。”
谢雨浓眼睛大了一圈,呆呆眨两下眼睛,电梯门打开,荔莉踩着欢快的步伐跳出去,地下停车场甬道中的风将她的裙子吹起来,鼓动如同一支盛放的重瓣花朵。谢雨浓在电梯门快要关上的时候,拖着她的箱子离开电梯,他还在状况之外,拄着箱子扶手,不知道何去何从。
荔莉扭头看他,冲他招手:“快呀,回家了!”
那一秒,谢雨浓迟疑了一下,他究竟是回哪个家。
是密云路的,还是谢溏村的,还是那个车库改造的画室。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咽了咽,最后不由自主地跟上去,跟上荔莉,好像跟着她就能回到家,回到过去。
不知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长途航班正点起飞降落,但是浦东机场地下车库要道一如既往地塞车。谢雨浓在车流中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而荔莉已经在副驾驶仓鼠进食一样香香地吃完了一客小笼。谢雨浓暗中观察她的脸色,感觉她心情似乎还算不错,于是琢磨着打算开口提一提……
话到嘴边却又转弯,他不咸不淡地问:“吃饱了?会不会有点凉?”
荔莉看了他一眼,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还行,明天我要吃热的。”
谢雨浓连连答应:“可以可以,可以……就是……”
荔莉凌厉地给他一眼:“就是什么?”
谢雨浓被她看得心惊,刻意回避目光,支支吾吾道:“就是,就是……回家前,我们要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起来,显然是心虚,不过事情紧迫,由不得他这样暧昧不清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谢雨浓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就是……我一会儿要去见一趟胡因梦,聊一下娇娇的抚养权问题……”
他的话说完,却听不见荔莉的声音,他正要递个眼神过去,就听见荔莉叫他看前面,要出去了。出口的光照进隧道,谢雨浓感觉自己好像在黑暗中走了很久了。汽车因为起伏有一种颠簸,他的心那样提起来,又不知道如何放下去,隐隐的有些不安。
在他们完全进入主路时,日光穿过窗户,洒满了车内。
谢雨浓眨了一下眼睛,耳边听见荔莉问:“小雨,还爱他吗?”
他又眨了一下眼睛,汽车驶入平缓的道路。这条路那样漫长,又如此和平,所有人以一种温和的码速驱动着车子,保持着适宜的距离。谢雨浓想,他已经在这条路上开了很久了,太久了,久到他觉得不必要再回头去找另一条新的路。
谁又何尝不知道失去所爱的人生如同温水煮青蛙,可是人毕竟不是青蛙,人在温水里泡久了,会眷恋温水,害怕连温水也失去。
当荔莉的目光转向他时,他的目光也颤抖了一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自己也差距不到的冰冷,他说:“不爱了,早就不爱了。”
荔莉垂下眼眸,回过头靠着车窗看窗外灰扑扑的景致不停变换着,良久,她才懒懒道:“你要去见就去见吧,我在车里等你,飞了十二个钟头,我太累了。”
谢雨浓分神看她一眼,问:“很晕吗?要不要吃药。”
“舟车劳顿而已,何必吃药……药也不是什么病都能医好。”
谢雨浓抿住唇,没有再说话。
从浦东国际机场到日航饭店要开近一个钟头,后面的三四十分钟里,荔莉总是睡睡醒醒,她似乎不大习惯亮光,可是车上并没有眼罩,所以只能把遮阳板翻下来凑活一下。进入市区之后,小小堵了一段车,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把她叫醒,她淡淡的眉毛皱起来,心烦意乱地用纱巾把自己的脑袋捂起来。谢雨浓看了发笑,从驾驶座侧边摸出一瓶水递给她。结果被她推回来,骂了句,娘的,没心思喝。
谢雨浓笑道:“太久没回来了,你得熟悉熟悉。”
荔莉瞪他一眼,讲:“我明天就买票回去。”
谢雨浓悻悻点头,闭上嘴不说话了,车子进入车流稀疏的道路。
上海是冷漠的,可是在最冷漠的钢筋水泥中也藏着的静安面包房,潘甬兴糕点铺,长发餐饮店,老盛兴汤包,还有不管什么时候去都会让人很放松的全家,当荔莉看到那些熟悉的店铺一间一间地在自己眼前划过,她又觉得异常的安心。
城市是矛盾的城市。
人也当然是矛盾的人类。
车子在日航门口停下,她回头,看见谢雨浓对着方向盘,微微有些出神。那一刻,她知道,她问出的那个答案不需要他嘴上的回答。他的身体,每一个下意识的反应,都为那个人相关的一丝一毫所牵动。
她毫不怀疑,谢雨浓会再次爱上他,奔向他。
或者说他一直爱他,一直在准备要奔向他。
当初,他们两把椅子,在画室中遥遥地对望,她就知道,他们是一条共生的川流不息的河流,水怎么会被切断,它永远义无反顾奔向命运。
第151章 08 爱与谎言
17年底,胡因梦生下了娇娇,休养之后,托上戏舞院的朋友找了一个舞蹈老师的工作。有很长一段时间,谢雨浓和胡因梦在黄浦租住一个两室一厅,而胡因梦在此期间确实做好了一个母亲的职责。谢雨浓去学校的时候,胡因梦会给小婴儿喂奶,换小衣服,换尿不湿,按照拟定的时间表哄睡叫醒,陪她玩,准备早中晚餐,等到谢雨浓下课回到家可以带娇娇了,胡因梦就会出门去教舞蹈课。
两个人之间的交流不算很多,但他们会像很多新生儿的父母一样,挤在厨房的热水壶前,一个抱着孩子哄着,一个拿着奶瓶试温度,他们的身后会是一扇老旧的铁窗,橘黄色的灯光融化深深的黑夜,冰凉的时光竟然变得狭小而温暖。那段时间,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可以说是相依为命。
等到娇娇两岁的时候,谢雨浓本科毕业,因为确定入职詹秋棠的工作室,他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呆在家里带娇娇。大约也就是那个时候,胡因梦开始常常深夜归家,娇娇不得不从胡因梦的卧室搬到谢雨浓的卧室。有时候胡因梦会喝得烂醉回来,身上穿不知道哪里来的亮片裙子,谢雨浓蹲到地上把她扶起来,她的眼妆往往都晕得不像话,眼泪流下来,是黑色的。
谢雨浓会帮她把眼泪擦掉,然后扶她去浴室洗脸。很多个夜晚,谢雨浓替她把浴室的门关上之后,都会靠在门上思考,是否那样的界限一定要到来,或者已经要到来。
他们都心知肚明,胡因梦最终无法成为一个在灶台和婴儿车前兜兜转转的女人,她的人生故事里,应当是放得炽烈的玫瑰花,折射出夺目光彩的各色宝石,还有一场场没有尽头的奢华舞会。而在黄浦租房的那几年,胡因梦确实尝试过做一个平凡的母亲,但最终失败了。
后来闵行的房子也是她要买的,当时……谢雨浓怀疑过,她想要重新回到一个普通的美满生活,一个美好的家,她是一个体面的舞蹈老师,丈夫靠写故事赚钱,女儿是世上最可爱的女儿。也许别人的羡慕,会足够抹消她对那些虚无缥缈的爱与欲的追求。
当然,结果依然以失败告终。
谢雨浓有时候想不通,爱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他同戚怀风分开以后,不也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胡因梦不可以。她不厌其烦地跳入一个又一个陷阱,被扎得浑身都是血窟窿,都在所不惜,要得到所谓的爱。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谢雨浓知道她同沪圈一个有名的富家子弟徐也行走得很近。谢雨浓不信徐也行爱胡因梦,他更相信徐也行不过是又一个为胡因梦的美丽与神秘所吸引的男人,然而美丽会枯萎,秘密也容易被挖掘殆尽。
谢雨浓站定在1401门口。他已经发了很久的呆,但始终没有伸手敲门。
门锁响了一下,谢雨浓下意识抬头看过去,胡因梦裹着浴袍脑袋贴在门上看他。她的头发还有些湿润,可能是洗完澡没多久,没有化妆的面孔有些清淡,眉眼之间有一些疲惫。她垂着眸,说话懒懒的,心不在焉地问谢雨浓:“怎么不敲门,进来吧。”
谢雨浓垂下脑袋,闷闷点了点头,他把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里,整个人显得很慎重。
胡因梦对他这副样子也习以为常,于是只是打开门,随便他几时跟进来。高级套房里只有一张桌子,她有意把唯一一张办公椅让给谢雨浓坐,所以自己只是坐在床边。不过谢雨浓还是没有坐下,他走到窗边,看了看外头林立的高楼,随后拉上了纱帘,转身靠在窗边。
胡因梦抓了抓头发,皱着眉问他:“娇娇在你那边都还好吧?”
谢雨浓点点头,说:“都还好,只是她得上学。”
胡因梦看了他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讲:“我知道,我只是暂时把她寄放在苏州。”
谢雨浓忍不住看向她,脸色不是很好看:“娇娇不是什么东西,你说寄存就寄存,如果你没有时间和精力养小孩,当初干嘛又要她的抚养权呢?”
“因为我是她的妈妈。”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倨傲,口吻理所当然。谢雨浓有些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可他这一趟也不是来吵架的。
“……如果你没有空养她,我建议你还是把小孩留在我身边,我会负责她的日常生活开销,你不用担心,娇娇也是我的女儿。”
他的话刚说完,一抬头就对上胡因梦满腹狐疑的脸色,某一个瞬间,胡因梦忽然笑了出来,她用一种讽刺的口吻说:“你的女儿?最好真的是你的女儿,那我也不会跟你争了。”
谢雨浓皱了皱眉,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一如既往的沉默,像透明的潮水在房间之中蔓延,胡因梦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泡在一层浅浅的水溏之中,她闭了闭眼,神色惨然地望向谢雨浓。
她问:“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不管我发脾气也好,不发脾气也好,你好像怎么样都无所谓。”
谢雨浓迟疑地盯着她,脸上露出一种疑惑的神色。
胡因梦勾了勾嘴角,笑了一下,却掩饰不了一种悲凉。
“你带走娇娇吧,抚养权手续我们再办一次。”
谢雨浓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胡因梦又说。
“谢雨浓,”她的口吻很平静,心灰意冷地做一段陈述,“你不爱我,就像戚怀风不爱我一样,你也不爱我。”
谢雨浓诧异地看着她,下意识道:“可你明知道——”
他的话没说下去,可胡因梦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用一种很凌厉的眼神盯着谢雨浓,说:“明知道什么?明知道你爱戚怀风,所以永远不可能爱我吗?”
谢雨浓不再依靠着窗户,他站直身体,不可思议地盯着胡因梦。过去几年的种种,如今又像风卷残云,急剧流转的跑马灯一样在他的脑子里飞驰而过,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定格在胡因梦透亮的泛着浅浅红血丝的双眸上。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良久,他看见胡因梦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好像是不甘心。
胡因梦像梦呓一般念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招惹我,你也是,他也是……你们都不爱我。”
“因梦……”
谢雨浓最终没有伸手替她擦去眼泪,他不应该再替她擦泪了,或者说,他一开始就不应该替她擦泪。
“也许没有爱情,你会活得更好。”
胡因梦嗤笑了一声,她用一种讽刺的神色看着谢雨浓,问他:“你信吗?离开他,你就好过吗?”
就好像心脏忽然就被蛰了一口,谢雨浓别开目光,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把手又收回风衣的口袋,快步绕过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胡因梦忽然又叫住他。
谢雨浓微微偏过头,他感到自己的后背忽然轻松一些,他知道,胡因梦已经不再看他。
女人的声音像一缕烟,袅袅地盘旋了一阵,轻轻落到地上,撞了一下,就散了。
“谢雨浓,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那是她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电梯下行,谢雨浓靠在角落里盯着那格数字,跳一次,就小一点,他知道,每一次,他都离胡因梦更远一些。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明确,他们都选择了人生中最错误的一条道路,可是人生没有回头路,只有下一站,下一站,永不间断的下一站。
叮——
他茫然地回过神,随着人流往外走,他的眼睛有些模糊,手指不经意间匆匆擦过别人的衣服,光滑的西服,或者粗糙的登山服。某一个瞬间,他的眼中划过一丝不一样的色彩,一个影子,一个印象。
谢雨浓下意识刹住脚,犹豫了一瞬,还是回头望去——
也许他也犹豫了一瞬,是否要回头,可是他最终还是回头了。
谢雨浓抹了一下眼睛,他的眼中显露出一种诧异,然而很短暂,很快,一种疼痛代替了这种诧异,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有一把粗粝的小石子在他的气管之中滑过,而这种痛越猛烈,视野里的人就越清晰,清晰到叫他害怕那是假的,以至于不敢眨一下眼睛。
他身上的气味变得很近,一种冰冷的,雨后的味道,水的腥气,如此的不真实。
谢雨浓眨了一下眼睛,发现他还在。
“好久不见,你……”他欲言又止,脸上竟然露出一种为难,“还好吗?”
我不好,我很不好,我每天都很想你,有时候想你想得浑身都会痛。
谢雨浓又眨了一下眼睛,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对他伸出一只手,道——
“好久不见,戚先生。”
不说实话曾经对谢雨浓来说很难,但离开戚怀风以后,他越来越能够把这件事做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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