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第一次接吻,但他一样紧张,后来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这是“正式的”,不存在谁迁就谁,不存在谁神志不清。
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人们在做“正式”的、“正经”的事情时,总会比“排练”的、“随便”的时候要紧张得多。
这个一本正经的、温柔的吻。
利奥前所未有地看清了自己的贪婪,他想把什么东西从尼克身体里弄出来,甚至想自己钻进去看个究竟。可他到底想要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这个吻把他们都弄得神魂颠倒,几乎要断气。他忽然希望这片黑暗永远持续下去,又希望能有点光让他看看尼克的样子。
他们分开后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喘气,在黑暗中看着对方。
起初没有人说话,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要是说错了,一定会把气氛搞得很糟。
空气里的酸味越来越浓。
尼克忽然说:“让我们一起走。”
“你会走在刀尖上。”
“那样也行。”尼克说,“我总比小姑娘强些,她都能坚持,我为什么不行?”
“你会变成泡沫。”
“不会的,因为我们机会多多。”
尼克闭上眼睛,把一只手握成拳压在上面。他深呼吸了一次,酸空气钻进肺里,这让他浑身都打了个颤。
“两个人总比一个强。”
“是三个。”
利奥伸手抱住Agro,它正亲热地靠近他,嗅着他的手指,柔软的身体慢悠悠地钻来钻去。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这一刻总还是美好的。希望就像潮汐,有时高涨有时低落,但至少它存在,这点谁也无法否认。或者说,希望其实是一种由人的自我意识创造出来的符咒,人们把它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时常拿出来看看,只要知道它还在那里,日子就不会太难熬。
利奥想必是同意了尼克的建议,他无法抵挡这样的诱惑。
他们有一条勇敢可爱的好狗,他们还拥有彼此——心和身体,他们甚至还有希望。仔细想想,他们既然如此富有,为何不一起四处旅行?
利奥缩起脚,他一点也不冷。尼克的手臂就在他身后,Agro的肚子贴着他的脚背,他还能感觉到它的呼吸,它的肚子很暖和。
这大概是他有史以来最安稳的一夜,虽然车厢一直摇晃,但他没有做梦,一个梦也没有做。
早晨来临时,他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
那是个有着果树气味的小地方,镇口处的挂牌镶着弯弯曲曲的铁花纹——“萨提镇”。
尼克不太确定这里的人是否对利奥的通缉令还记忆犹新,他们得小心些,不只是家族,还有警方也同样需要防范。
车主替他们打开了门,这是一个晴朗的白天。
阳光刺痛了尼克的眼睛,他闭上眼,过一会儿才睁开。太阳高过了地平线,正持续不停地向上升,这在城市里可不多见,在它的周围是静止不动的云,一层层叠起,上面是粉红和浅紫,下面透着金黄。利奥也下了车,他的脚沾地时并无异常,看来他擅于忍痛的特长又发挥了作用。
“快看。”尼克说,“云层真漂亮。”
“我看到了,像棉花糖。”
利奥对晨间的自然礼物做出了理性的评价,尼克笑起来,他把一顶棒球帽戴在利奥头上,那是斯班塞小姐的爱好,她总想找个运动员的男朋友。
“你还需要一双鞋子。”尼克本想把自己的鞋给他穿,但是不合适。
他用手指拨了一下压在利奥帽沿下的黑发说:“你该去理发了。”
他的头发确实有些长,但他们还是先找了个小旅店。
尼克去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些药品和消毒棉,然后在一家水果店门口停下,买了三个新鲜的葡萄柚,味道和货车厢里的完全不同,清香,没有酸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但他觉得颜色很漂亮,好像甜嫩多汁,他需要带点出乎意料的礼物回去。店主从他手里取回一个,指了指上面的伤疤,给他换了一个好的。
他们的暂时落脚点是个非常有风味的小旅店,柜台充满魔幻色彩,大多数摆设都是仿古董设计,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
尼克拿到了房间钥匙,钥匙坠是一个长条形的仿制水晶,尾端镶嵌着银色金属花纹,水晶内部刻着房间号码。
看来店主可花了不少心思,这让尼克想起了他们曾经住过的一些地方——那些肮脏的、臭烘烘的地下旅馆。
好了,“父亲”死了,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了。
他自我催眠,然后用钥匙开门。
“我回来了,给你捎来几个柚子。”
利奥坐在床上,用浴巾擦头发,赤裸的身体布满伤口。他有长期锻炼的好身材,柔韧性一流,但是他从来不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尼克就曾经把自己照管得很好,跑步、去健身房,每天有足够的动物蛋白摄入,海岸的女孩们有时会用手摸摸他,故作惊叹地说“多漂亮的肌肉”,或是“真性感”。他至今还完好无损。
尼克放下东西,来到床边看着利奥的伤口。大部分是枪伤,也有刀伤和最近被毒打的痕迹。这些还不足以让他难过,只是利奥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他生气。
他怎么能如此轻视自己的身体,尼克想像他的母亲那样给他一个耳光然后再把他搂在怀里。但是他不会那么做,就像他永远不会像艾勒那样往海里扔石头,歇斯底里地大叫“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所以他只是跪在床上拥抱了利奥一下,尼克觉得自己比他大一些,他觉得利奥大概只有二十岁,或者出头一点。即使他们同龄,他也应该年长几个月。
对于这一点,他有时很确定,有时又不太确定。所以他没有认真地去获取答案,这样他就能够保持年长这个概念,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在看护他,虽然实际上大部分时间刚好相反。
尼克知道自己只能在生活上照看他,逃亡这方面他是外行。
利奥的脚比想象中要好,至少其中一只还比较好,已经不再流血,也没有化脓。另一只稍微严重些,尼克替他把脓血弄干净,场面有点可怕,但还好利奥没有出声。尼克记得以前给一个女孩子拔过脚上的碎玻璃,她在海滩上被一个有破口的酒瓶扎了一下,他握着她的脚还没有开始拔,她就大声尖叫起来。
他对此有了心理障碍。
“别叫唤,亲爱的,等你好了,你照样可以在海滩上又跑又跳。”
他洗干净伤口,擦完药,仔细地把纱布裹好。尼克轻轻拍了他的病人一下,好像想试试他还痛不痛。当他抬起头时,发现利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要感谢我么?”
“不。”利奥伸手阻止他,“千万别来抱我,你手上都是药水味。”
“你也不想想那是为什么,我生来讨厌药水,这都是因为你。”尼克用手去擦他的脸,他知道自己手上的味道很难闻,“先生,让我检查一下你的伤口,救护车马上就来。”
他在利奥的脑袋底下垫了个柔软的枕头。利奥躲开他的手,黑眼睛充满笑意。
“好了,深呼吸。我是救生员尼克,你呢?”
“利奥。”
“很好,利奥,你需要人工呼吸。”
尼克低头吻了他一下,他觉得自己神经错乱了,正在向一个男人调情,可他就想这样。也许他当初冷落凯西也是因为这个,他根本就是个藏头露尾的同性恋。
好吧,不要这样。他想,这感觉并不坏。他又把自己吻得喘不过气来。
“你觉得好一点了么?”
利奥说:“没有,好像更糟了,你可以再试试人工呼吸。”
尼克笑起来,双手插进他的头和枕头之间的空隙:“血压怎么样?”
“现在增高了。”
“我们来治好它。”
尼克把手抽出来又穿过他的胳膊,他们在床上闹成一团。尼克好像碰到了他的伤口,因为他的伤口太多了,可利奥丝毫不觉得痛。后来他一翻身就把尼克压在下面。
这是他的特长,一直都是。他擅长在自己处于劣势时突然反击,对手们永远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已立于不败之地。
“尼克,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是他咬了他的嘴唇后问的话,尼克觉得自己出血了。这样也好,他心想,这样就不光是他一个人受伤了,他们最好都伤痕累累,这样就平等了。
这样就找不出不同行的理由了。
“因为我是个施虐狂。”尼克想了想说,“我喜欢看你受罪。”
“那就好。”利奥认真地回答,“这一点想必不会令你失望。”
他们把床单搞得一团糟,差点把床头柜上的台灯都踢翻在地。
尼克买来的三个葡萄柚一直放在那里,时时散发着清香,其中一只滚落到地上,一直滚,直到撞上门。
“我知道,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利奥把自己摊开在床上,这样他感觉开阔了很多,一个狭隘的世界忽然之间宽广起来,天花板上有一个几组铃兰造型组合在一起的吊灯,白色的灯罩上镶着佛青色的花纹。
“我说了什么?”
“不管你说了什么都是故意的。”利奥说,“因为你想帮我,因为我是个病人。”
“接着说。”
“后面的我忘了。”
尼克越过他的身体,伸长手臂从床头柜上拿来新鲜的葡萄柚。
他把其中一个塞在利奥手中,另一个拿到自己的鼻子下面闻了闻。
尼克说,“其实我是为了自己,我喜欢有人与我分享。水果、食物、阳光,还有生活。”
利奥用拇指摸了摸柚子的表皮,他说:“还有一个呢?”
他们同时去看门口,Agro用前肢把小小的葡萄柚拨到自己跟前。它像个列队的小士兵,一本正经地站好,用褐色的眼睛看着他们。
第三十章 抹去
“我需要一把枪。”
第二天利奥对尼克说,他的表情很认真,而且并不是商量的语气。
他们马上要离开这个小镇,虽然还没来得及观光,但这毕竟不是徒步旅行。他们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很不错,一些伪造的证件,不会引人生疑的装扮。尼克甚至还准备了一张地图,他们把旅行袋换成背包,看起来就像两个无忧无虑的游客。
可是利奥还需要一把枪。
“你不愿意去是么?”
“也没有特别不愿意。”尼克说,“只是我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弄一把。”
当然,正规枪店是不行的,利奥也没想过要去那种地方。
但他有办法,除了生活常识,他的歪脑筋总是动得不错。于是他在傍晚时闯进了一幢小别墅,用一根捡来的高尔夫球棒砸碎了楼下的玻璃。
别墅主人气势汹汹地带着他的枪下楼,尼克不得不庆幸他们运气不错,下来的是个男人,脾气不好,没有报警想自己解决。他一直在外面祈祷不要出事,按照他的预想可能需要经历好几次失败,可是利奥一次就成功了。
他们得到了一把自动手枪,不是左轮,子弹充足。
这是一次真正的犯罪。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利奥说,这是一种曲径。为了达到目的,他们必须跳过很多障碍。他的道德观念尚未完善,尼克心想,慢慢来。
最近他陆陆续续地挖掘出了利奥的过去,在他周围有关道德和教育的废土越来越高,他知道没办法在短期内把利奥的空洞填满,因为他失去得太多。那些从家族带来的根深蒂固的坏习惯、忽然而至的惊悸、无处不在的提防,还有永无止境的暴力解决一切。他总是不自觉地沉浸其中、跋涉其中、深陷其中。他被错误地塑造了一次,然后又被错误地改造了一次,要纠正过来可真不容易。
但是尼克已经决定要和他在一起,只有这件事是已确定的,他想与其改变别人,不如先改变自己。首先他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伤害,这样就不会拖他的后腿,不会让他犯更多错误。
尼克忽然想起了许久之前的那部电影——《盲眼的贝蒂》。情形有些相似,但要好一些,至少他不穿高跟鞋,跑起来也很快。
他们离开萨提小镇,又搭了一辆便车。这次是敞开式的货车。
利奥说他们必须不断转移,最好不要和熟人联络。
“连露比都不行?”
“他们知道康斯坦丝模型店,所以你一回休维特海岸,霍里斯就得到消息。要是他们发现我还活着,我们又得回到以前那种艰难的境地。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用电话。”
一路上烟尘弥漫,“父亲”已经死了,但是家族仍然存在。这暗示着一件事,家族早已改朝换代,雷根•锡德已经不是领头人。
“要小心领头人。”利奥说,“‘父亲’是这么说的,一个集团只能有一个领头人,决不允许出现第二个,任何人有这样的念头都必须立刻打消。”
“打消的意思是?”
“杀了他。我干过不少这样的事。”利奥摆弄着枪,尼克希望他能把抢收起来,他可不希望被人看见。
“二号人物的出现意味着一场政变、大屠杀,历来如此。”
“看来他隐藏得很好。”
不但隐藏得好,而且导演了一出好戏,若是拍成电影肯定卖座。
“他利用你干掉了‘父亲’,这样他就名正言顺了。”
尼克不禁怀疑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安排的骗局,从刚开始的邮船家族聚会,不,更早一些的话,应该从那个叫“投弹手肯特”的人开始。
“你没有想过么?”他问利奥,“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罪证,那张磁盘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我想过,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
“有结论了?”
“是假的,但我知道有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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