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到门前,林痕的声音就从四处漏风的木屋里传了出来:“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惹颜喻生气了,他不要你了?还记得我送你去的时候说过什么吗,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听话!”
愠怒的语气听得颜喻愣了愣,他正思考林痕在和谁说话呢,就听见一声颇显傲娇的“喵呜”声。
颜喻错愕地看了眼已经不能算是窗户的窗户,推开了房门。
训斥的声音被房门的“吱呀”声打断,林痕反应很慢,过了好一会儿才歪过脑袋来。
露出一张双颊带着红晕的脸,他喃喃自嘲:“我这是又做梦了?”
颜喻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在看见他不正常脸色的时候紧张起来,怕林痕身上的余毒没清干净,二话不说走上前,要去探林痕的额头。
却被对方先一步躲开。
“躲什么?”颜喻语气有些急,“转过来。”
林痕不听话,扭着脖子和懵懂的金乌对视,他说:“不能碰,一碰你就消失了。”
语气好无助委屈。
颜喻刚想问他胡说八道什么,就看见林痕脚边倒下的酒壶,他后知后觉,终于闻到了屋中不算浓郁的酒味。
原来是喝醉了啊,颜喻总算松了口气。
“那行,听你的,不碰。”颜喻道。
刚刚还在抗拒的林痕闻言点了点头,脸上的失落藏都藏不住。
颜喻叹了口气,趁林痕还没从伤心中回神,指背蹭了蹭林痕红彤彤的脸,还挺烫。
林痕快速眨了下眼,匆忙转过头来,许是喝醉了的原因,动作有些僵硬。
颜喻弯了眼睛,问他:“我消失了没?”
林痕摇头,目光发愣地盯着他。
霸占了整张桌子的金乌无聊地伸了个懒腰,趴下了。
颜喻揉了揉金乌的脑袋,问林痕:“你经常到这边来?”
林痕摇头:“没有。”
说着,他小心伸手碰了碰颜喻的指尖,嚅动着嘴唇说:“颜喻,林修溯死了。”
颜喻一怔,他原以为林痕早就把林修溯给杀了,可后来林痕又说调换玉佩的事是林修溯亲口承认的,他当时没有多问,只当林痕有好好养着林修溯。
可这才几天,对方竟突然就这么死了。
颜喻拍了拍林痕的手,问他:“所以就躲到这来了?伤心吗?”
林痕摇头,说:“他害死了我娘,又让我们之间产生了误会,我恨他,不伤心。”
“那就是还没有完全想通。”颜喻想揉揉林痕的脑袋,但犹豫一番,放弃了。
“我不知道……”林痕茫然地说,“他是死了,但我一点儿也不痛快。”
颜喻点了点头,他能理解,毕竟现在就算把老皇帝从皇陵里挖出来让他亲手鞭尸,他也不会觉得能有多痛快,只是觉得心累。
“那就不要想了,”颜喻道,“想些能让自己开心的事。”
颜喻这么说,林痕就变得更茫然了,他说:“可是你不要我了,我没有开心的事了。”
颜喻搭在林痕手背上的手紧了紧,他说:“那就好好睡一觉吧,什么都不要想了。”
颜喻拍了拍林痕的肩膀,问:“我带你回乾极殿,行不行?”
林痕摇头。
颜喻看了眼林痕身后那张不知年岁几何的木床,被褥还算齐全,应该是杨喜知道林痕要来,派人整理过。
“那就在这边吧,”颜喻拉着林痕的手臂,把人带到床边,林痕还算乖巧,自己脱了鞋坐在床上。
林痕小心翼翼地抬眼,问:“你陪着我行吗?我不会做什么的。”
颜喻直视着林痕的眼睛,突然问:“你醉了吗?”
林痕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突然停住,又认真地点头:“醉了,明天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所以能留下了吗?”
自欺欺人好没意思啊,颜喻想,但他还是选择了自暴自弃,点了头。
他在林痕的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脱了鞋,上床,和林痕面对面盘腿坐着。
两相对视却无话可说的氛围太过诡异,颜喻错开目光,正准备拿出玉佩,林痕就扑了上来。
压抑的哭腔一并传来:“颜喻,我骗你的,我放不下……”
放不下又能怎么办呢?颜喻也问自己。
他又后悔自己刚刚的心软了,长痛不如短痛,他明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来还玉佩,准备说些狠绝的话,同林痕断了关系。
可是他又一次的心软了。
他告诉自己要狠下心来,不然对两人来说都是折磨,他想把林痕拉下来,可耳后突然被什么烫了一下。
好像是泪,他听到林痕隐忍的抽泣声了。
他手不可控制地一颤,再一次失了力道,转而轻轻拍了拍林痕的后背。
“颜喻,我们可以和好的,我们的误会解开了,江因也回来了,至于浮华枕……我会找到舒览青的,他会有办法的。”林痕断断续续道。
颜喻终于还是揉了揉林痕有些毛糙的发顶,心道,是了,林痕把颜府内外的探子都撤了,所以不知道舒案已经来过颜府,帮他诊完了。
没有办法的。
颜喻心痛地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下嗓音,问:“你不是说自己醉了吗,醉了的人会问这些?”
林痕脊背一僵,慢慢退出颜喻的怀抱,他眼眶中还有发红的血丝,无措地看着他,嘴唇张合几次,只得道:“是……”
他不敢问了,再问颜喻就不想陪他演戏,也不愿意留下了。
林痕颤抖着垂下眼睫,闷声道:“我困了。”
颜喻说:“躺下睡觉吧。”
林痕听话地躺下了,很乖巧,等颜喻帮他掖好被角,就恋恋不舍地闭上了眼睛。
床头的烛火被风吹得晃了晃,照得林痕湿润的睫毛有点亮,颜喻依旧坐着,手中攥着未及归还的玉佩。
长痛不如短痛,他又想起这句话,说得轻松,可真要如此做,也是真的痛苦至极。
他静静地陪着等着,等缠人的金乌跳上床,窝在林痕枕头旁安心睡下。
等林痕的呼吸变得沉稳绵长。
颜喻下床,把玉佩轻轻放在林痕枕边,离开了。
夜空像是被浓稠的黑雾彻底糊上,看不见丝毫星光,颜喻披着这样的寒冷夜色,出了宫。
从宫门到街市有一条长而宽的石道,此时无人踏足,静悄悄的,颜喻甚至都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音。
他没想到,在这样一个万物沉睡的寒冷深夜,竟然还有人站在石街的尽头等着他。
他停住脚步,警惕地看着对方:“何事?”
吴名扯着嘴角笑,问道:“在下之前所说愿与颜大人共谋大事的提议,颜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第69章 “但现在,不能说了”
“考虑得怎么样了?呵,”颜喻没什么表情地冷笑一声,道,“敢问吴将军,一个不知姓名真假,不知容貌如何的人突然找上门,说想和你一起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会作何感想?”
吴名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笑开:“在下是否可以认为颜大人此言,是有打算合作的想法呢?”
颜喻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不再停留,继续往前走。
吴名笑意不减,晃悠悠跟在颜喻身后。
回颜府的路并不算远,两人保持着一前一后五步远的距离,没说话。
等走到颜府门前,吴名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近来如此挂心颜大人,不知这府中,可有陛下的人?”
前几天应颜喻的要求,刘通遣散了不少府中的下人,此时又是深夜,颜府门前也就只有一个打着盹的守门小厮。
颜喻径直往里走,等脚步将要跨进门槛时,才漫不经心道:“将军觉得呢?有或没有,将军想从颜某嘴里得到那一个答案?”
吴名歪着头听完,扯出一口白牙,没回答,绕到颜喻身前,先一步走了进去。
按理说就算是深夜,一品大员的府中也少不了下人走动忙活,可颜府却不是这样,冷情至极,像根本就没有人居住似的。
“在下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冷情的府邸。”吴名意味不明地感叹道。
颜喻也不以为忤,淡淡道:“冷清些好,等吴将军再来查抄府邸时,还能帮忙省些人力。”
吴名耸肩,道:“颜大人的这个玩笑可真是一点都不好笑。”
颜喻领着吴名往书房走,半道碰见守夜未睡的方术,让他把江因叫醒,带到书房来。
吴名挑了下眉:“颜大人的侄儿找回来了啊,可喜可贺。”
进了书房,吴名极其不见外地找了个位置坐下,颜喻什么也不说,拿出火折子将蜡烛一一点燃。
等火光足以照明人脸上的细微表情后,颜喻才盖灭火折子,转身看向吴名。
“深夜做客,颜某就不为将军备茶水了,”颜喻丢了火折子,盯着吴名的假脸一字一顿道,“为表诚意,江因回来的事我已告知,接下来轮到你这位无名氏了。”
吴名摆弄着手边的茶盏,不愧是上好的白瓷,轻轻一敲就能听到极为清脆悦耳的响动,他慢悠悠地动作着,想让颜喻先沉不住气。
可惜失策了。
颜喻始终都是好整以暇的样子,精致不似凡人的眉眼间是淡淡的厌倦,显然极其有耐心。
最终还是自己先按捺不住,他一错不错地盯着颜喻,手指在耳后探索几许,找到那个小小的缝隙,将假面撕了下来。
露出真正的面目。
他一直盯着颜喻,自然没有错过颜喻眼中浮现的错愕,可惜颜喻反应太快了,只一瞬间,就将其彻底隐藏。
“这应该是我与颜大人的第一次见面吧?”顶着真脸的吴名不自然地说。
颜喻冷嗤一声,道:“我可猜不出来吴大人这张脸好好时是什么样子,更不可能知道自己以前是否同你见过面。”
颜喻冷眼看着眼前这个或许不能称之为人脸的面容,丑陋疤痕遍布其上,像是刚被翻耕过的土地,坑坑洼洼的。
此人好像连鼻梁都是断的,软趴趴一坨肉坠在脸上,看得人越发不适。
更甚者,因为假面不透气,这人的脸已经肿起来,皮肉发白拧巴着,若是再加点水草,就活像是从河里爬出来的水鬼。
颜喻嫌弃地移开视线。
吴名被他的动作激怒,脸色扭曲起来,怒道:“我这一身烧伤拜谁所赐,四年前的那场火,难道不是颜大人命人放的吗?”
“四年前?”颜喻重复了一遍,勉强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一些讯息,他扯了下嘴角,道:“江公子血口喷人也要找个像样的理由,四年前那场火,难道不是你们自导自演,嫁祸到我身上的吗?如此说来,能被自己放得火烧成这般摸样,江公子的能力,颜某实在不敢苟同。”
颜喻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对方的呼吸明显变得粗重,颜喻毫不怀疑,若不是他还要和自己谈合作,以这人的疯魔的样子,应该已经扑上来把他撕了。
但好在自己有恃无恐,如此膈应膈应倒也能让自己爽快一些。
颜喻不欲听他如老牛般喘粗气,冷声问:“你到底是谁?”
吴名反问:“颜大人既叫我江公子,就继续猜一猜啊。”
“江……棋?”颜喻皱着眉试探,对方没反应,应该是猜对了。
颜喻眯了眯眼,这才捋清楚前因,此人名江棋,是瞎了眼的江折的弟弟,江阳王的小儿子。
“所以,四年前,你找林痕,是真的想见你弟弟?”
“江折吗?怎么可能,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废物而已,不过只是为了试探一下你和林痕而已,可惜的是,赵渊养了个废物儿子,让他搅和了我们的计划。”
赵渊的儿子,赵文毫?六年前那个带头欺负林痕的世家子。
颜喻隐约拼凑出当年的所有真相,可惜时过境迁,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抛却脑海中浮现的林痕的脸庞,颜喻静了静心,问:“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江棋想了想,笑出一口森白的牙齿,问:“你说登基大典那天,林痕站在最高处,信誓旦旦那些豪言壮语时,忽然……”
江棋顿了顿,拳头举在两人视线交汇处,在颜喻看过去时五指骤然张开:“咻的一下,被一箭穿心怎么样?”
颜喻不受控制地顺着江棋的描述想象那时的场景,恶寒从脚底往头顶爬起,他皱眉,问:“你就这么恨他?”
江棋闻言平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颜喻忍着恶心,又道:“登基大典时戒备森严,你做不到的,换个简单点的法子吧。”
江棋笑得意味深长,道:“实不相瞒,如今皇宫里的禁卫军大部分都听令于我,当然,这样也不能保证,在下还需要颜大人的一臂之力。”
颜喻眯了眯眼,他知道江棋说的是什么,恰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钻进来一只乱糟糟的脑袋。
江因被刺眼的烛光恍了下,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喊了声“舅舅”。
颜喻朝他招手,示意他过来,江因听话地靠近,余光猝不及防扫到江棋的脸,吓得差点哭出来。
偏偏江棋还在阴狠狠地盯着他,问:“小陛下的状况,比我想象得要好啊。”
颜喻想起江棋骗自己说林痕虐待江因的话,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揽过江因,两人坐到主位。
江因还心有余悸,害怕地露出一只圆溜溜的眼睛,打量了会儿面色不好的颜喻,猜到是对面那个怪物惹的,他想把那人赶出去,可他又有点胆小,纠结一番,喊了句:“我不喜欢你。”
又埋在颜喻怀里不动了。
江因只是智力如小儿,个子却是实打实的,他这么一钻,颜喻差点没把人抱住。
他哭笑不得,刚被江棋惹得满头阴翳也消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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