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现下她依然没有跟随众人一起高喊,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身着冕服的帝君。
再意义深远的口号,若无法付诸实践,终究是一句空话。
也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又或者只在意她一人的目光,丹阙很快得到了轩憬的回望。
二人隔着水镜相视短短几息,轩憬便收剑入鞘,坐回王位。
等楚珏之读完祝文,她向祭坛方向再拜叩首,随后颁布自己的即位诏书,改年号为“元舒”,一并颁布的还有大赦令。
因先帝驾崩未满三个月,严格来说尚在服丧期,乐部便只将编钟、鼓、排箫之类奏雅乐的乐器摆于特殊位置上,乐师纷纷垂眸无言,亦不奏乐,依照人族的说法,是“设而不作”。
登基大典主要还是为了让众仙门见证新任帝君的即位,流程无需太长,按序走完就算圆满结束,紧接着便是介绍各方贵客的时间。
梵幽已经听得有些犯困了,她活这么大,还从没参加过如此繁琐的仪式,既觉得应该卖轩憬一个面子,又觉得确实该多听听,最好能把那些有名的势力记下来,可她听着介绍话事人的官话,又不知不觉走起神。
丹阙倒是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余光瞥见老友听得难受,忍不住传音道:“你是贵客,可以离席。”
登基大典已经结束了,剩下的阶段算是帝君主持的众仙门交流会,没有太多规矩,以前好几任帝君都在战乱年代即位,很多仙门的话事人见证完改年号就告辞了。
“不行!正因我是贵客,才不能离席!”梵幽却认真道,“本来妖族的话事人就咱俩,我一走岂不是就剩下你啦?我可不能让你再独自受人白眼!”
听得丹阙心中一暖,见老友抖擞精神,挺直了背坐正,她也不好拂了对方心意,点了点头,继续听下去。
好在没等多久,轩憬就介绍到了她们。
“朕受乱党算计,流落人界、性命危在旦夕时,正是峨影山的二位大妖出手相救,并一路护送。”轩憬透过水镜看向她们,“其中一位专修医药之道的赤蛇仙子对朕教授良多,又屡次不顾性命救朕,朕感其大义,尊其为师,往后,她也将一直是朕的师尊。”
“以妖为师”这类事,放眼全人界其实并不罕见,尤其是无疾门、揽星问天门这种依靠自然的仙门,祖上曾有过不少拜妖为师的经历。
此言一出,丹阙顿时引来四面八方的目光。
但这些目光更多的却是钦佩,“皇女落难”不必过多言说,在座的话事人都能自行脑补出轩憬一路上会遇到的艰辛,以及蛇妖不顾身份与种族、舍命相救的那份赤诚之心。
至于真相,只要她们不透露,就永永远远无人能知。
被众多目光注视着,丹阙不慌不忙还礼,举止优雅,挑不出半点错处,可她心里此时却五味杂陈。
她如今的许多为人处世经验,都是上辈子在宫中养成的,并且大半是由礼部的人逼着纠正的。
比起妖族的自由与无拘无束,现在的她反而更像个人族,处处谨慎,遇到这种场合,也会下意识做出对应且最适合的举动。
习惯是只相当可怕的无形之手,不知不觉间,就将她捏成了陌生的模样。
“朕对于妖族的态度,想必在座诸位已经知晓了。”轩憬继续道,“实不相瞒,数年之后,三百年前的灾年将重临人界,届时人、魔两界屏障也会变薄,为防止魔族破障入侵,必须集全人界之力,方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敢问君上,这是列宿宫祭司的预言么?”一名仙门话事人忍不住问。
“不止。”轩憬既然做好了公布灾年的准备,便已提前跟几位相关人士求证过。
现下她话音刚落,揽星问天门的门主星千舞就开口:“我派观星卜命已有千年之久,自今年开始,十五年之内,灾年必临。”
等另外几位擅长观天卜卦的门主也发完话,轩憬又看向丹阙她们:“朕的妖族友人亦带来了大妖桃天玑的卜卦结果,最初,朕便是从她们和一位可观人命数的佛修处,得知灾年的预言。”
于是更多目光落在了梵幽和了沉身上。
“这位佛修,是我照家小女,法名了沉。”一个低沉的男声忽然响起,“二十年前,远宁大师造访我族,点明小女与生俱来的‘观命眸’,遂将小女收为弟子,带在身旁修行。”
了沉眸光微变,下意识向声音传来处看去,只见一名和善而消瘦的中年男子正对自己温和笑着,一如二十年前送别她时一样。
她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白玉马,垂眸不敢再多看一眼。
丹阙看出了她的不安。
了沉隐居深山、隐姓埋名,与照家断绝来往,都是为了家族不被自己牵连,生怕那些试图更改命数的人给家人添麻烦。
可真正在意她的人,又怎会害怕被她牵连?
“我与远宁大师是数百年的至交好友。”星千舞好心地转移了话题,“想必诸位也知,上一次灾年发生前,远宁大师便凭借观命眸预言过,后来发生的许多大事,也都一一应验了。”
“贫僧尚年轻,修为远不及先师。”了沉合掌道,“然,贫僧愿以一生践行师尊信奉之事——命数可改,人定胜天。”
她虽从小被师尊悉心教诲,手把手传授法术、武技,可年龄、修为与阅历到底摆在那里,因而师尊所能做到的事,譬如更改命数,她便难以做到。
不过,如今她已亲眼见证过命数的更改,道心便不再迷茫。
相比与妖族改善关系,或是建立友好关系,朝臣与众仙门更在意灾年和观命之人,后来的话题也因此逐渐走偏。
但这也在丹阙和轩憬的预料之中。
她们经历过变革的艰难,深知一步步来的重要性,今日只要先让妖族进入大众视线,便够了,以后的事,须得耗费漫长时间去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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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这场交流大会总算暂告一段落,众仙门的话事人相继离开观礼殿去休息。
了沉决定先跟照家去一趟,既是拜见双亲,也为商议后续事宜,猫又被挽澜宗宗主抱走,回秋水斋的飞轿上,一下子就只剩了丹阙和梵幽。
“总感觉有点儿冷清啊!”梵幽靠在窗边,摸着佛珠张开隔绝屏障,随后撑着下巴叹气道,“虽然我一直盼着雪明和家人相认,但她真走了,我又觉得寂寞。”
“她家人看起来很开明,你下次可以试着跟她一起去。”丹阙提议道。
“那你就一个人了。”梵幽摇头,“我说过是来陪你的,就一定不会弃你而去。”
她顿了顿,“不过也多亏这事儿,我现在有点能体会到你当年的感受了。”
“倒也不必因此同情我。”丹阙哭笑不得,“我上辈子太执着于情爱,被一人的所作所为牵动情绪,本就是极其不理智的。这辈子我与她各做各的事,每日保持交流,反而好受很多。”
梵幽“唔”了声:“这样也不错,你自己想明白就好。只不过……”
见她沉思良久也不言语,丹阙诧异地追问:“只不过什么?”
“我这个旁观者觉得啊,你和轩憬现在也不算断了情爱。”梵幽斟酌道,“你们真的好像一对知根知底的老夫老妻……老妻老妻呀!这种程度的信任和包容就跟豪赌一样,是我怎么也不敢想的。”
第101章 进展
“你胡说什么呢?”丹阙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们知根知底?我们要是真的知根知底,哪里还有第二世?”
她们上辈子会落得那样的结果,可不就是因为完全没搞懂彼此!
“我说的当然是这一世啦!人总是在进步的嘛!”梵幽却道,“你们现在每天都在交流吧?你还会因为轩憬的不重视和隐瞒担惊受怕吗?”
被她一提醒, 丹阙不禁回忆起这半个月入城后的生活。
比起上一世处处被不加掩饰地厌弃, 这一世她竟然过得格外自在舒心, 既没有看她不顺眼的人, 也没有不怀好意“指点”她的礼部官员。
轩憬很清楚她最怕什么,因而从一开始就竭力为她改变周围环境,至少让她在宫中能够自在,且受到尊敬。
而每晚的交流, 也是隐晦地告诉她大环境改变到了哪一步,让她心里有数, 便能继续踏实等待时机。
可这么一比较, 她更觉得上辈子受了太多的委屈, 过去的那些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令她下意识皱起眉。
梵幽本来只是想开导她,见她脸色反而更差,忙收敛笑容, 关切地问:“怎么了?莫非是她还对你不好?”
飞轿上还有外人, 即便有隔绝屏障,丹阙亦不想就此多言。
直到回了秋水斋,她泡了菊花茶,喝了几口下火, 才道:“你会怎么对待一个过去对你无动于衷, 等事儿过了才开始加倍补偿的人?”
“这得看她对我造成的伤害,以及无动于衷的理由。”梵幽在她面前坐下, “我说实话,彻底原谅真的很难,我最多只能跟过去的自己和解,安慰自己没赶上时候。”
“即便有太多话本在大吹特吹‘破镜重圆’,但你最清楚,破镜之后那些裂痕是几乎不可能合拢的。除非失忆,不然你一看到对方,就会想起这人当年是如何扎你心窝子。”
梵幽还有一句话没敢说。丹阙重生初期对轩憬的厌弃、相处之后的折磨,其实都是对轩憬的报复。
得亏轩憬是个真痴情人,丹阙要报复她,她不管多痛多难过都会受着,打断傲骨跪爬在血泪里也不介意,直到丹阙满意为止。
在她这个旁观者看来,这两人目前的相处方式都挺病态的。
不过这是丹阙和轩憬的私事,她毕竟不是当事人,多余的话不必说,让她俩继续互相折磨也不是坏事,至少更了解对方了。
她想了想,又道:“你不必考虑我,你对她不满,我就帮你骂她;你要是几时想与她和好了,我也不介意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倒是总向着我。”丹阙轻叹一声,伸手捞起垂在地上的狐尾巴,放在自己膝上抚摸,“说真的,我现下很矛盾。她能让我肆意妄为,亦能实现我的心愿,可我已经不能像了沉所说那样,真把她当做工具人去看。”
“我想对她也好一点,但又会因着不甘心,故意做一些伤害她的事,又或像你所说那样,看到她就心里难受。”她垂眸看向浮着菊花的杯中水,“我上辈子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这辈子不知怎的时常有。”
“哎呀,这不就是陷入苦恋的感觉吗!”梵幽心想。
她嘴上却道:“这种事也好办,你跟随本心就好,想欺负她的时候就欺负,想对她好就对她好,任性点!反正她身体结实,不怕你欺负。”
“你这话怎么说得怪怪的。”丹阙眯起眼,用力捏了捏狐狸尾巴,“你跟了沉什么进展了?听起来很有经验的样子。”
这下轮到梵幽说不出话了,她憋了良久,才蚊子似的哼道:“也就……那样呗!”
“试过了?谁先碰谁?”丹阙认真追问,“这事我倒是有些经验。”
梵幽却红了脸,支吾良久,索性拉着她来到自己房间,关门关窗上屏障,缩在卧榻上,小声道:“你、你自己看……”
丹阙是医修,这方面并没有什么忌讳,梵幽让她看,她就毫不客气地把遮掩的狐尾挪到一旁,取出干净的细棍检查起来。
“……完全不会的话,好歹问一下我啊?”探罢,她啧声道,“我回去给你调些药膏,每日睡前记得抹。如果还想试试,就找个时间把了沉的指甲修一下,伤到里面治起来也麻烦!”
这着实位置尴尬,哪怕对方是梵幽,她也不好意思用治愈术,更何况伤口浅,也算给梵幽一个教训。
梵幽自知理亏,等她洗净手,忽然变回狐狸,“嘤嘤呜呜”地蹭她手背,向她撒娇讨饶。
“行了行了,受不了你!”丹阙揪着狐脸笑骂,揉了狐狸一通,收拾用具起身道,“那我先走了,一会儿送药膏过来。”
答应下来后,她一回栖凰宫,就将所需药物拿出,该磨粉的磨粉,该称量的称量,熬膏的小锅也找了个地方摆好,随时可用。
这药膏,上辈子轩憬经常用,是她在宫廷药膏的基础上改良过的,止痛和愈伤效果都不错。
丹阙边处理药材,边回想她们那些日子的甜蜜。
轩憬在这种事上,好像一直没有半点帝君架子,其实她上辈子侍奉她并不算温柔,蛇族似乎骨子里在这种时候多少有点疯,大有把人折磨完就杀死吃掉的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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