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老爷拱了拱手正准备离开,墨行舟又叫住了他,他吓得胡子都抖了一下,转身看见墨行舟面带笑意,意味深长道:“还有一事,今天密室里的发生的事,以及我这徒弟如今憔悴的模样,还请商老爷也一并原封不动地传达给大祭司。”
商老爷应了,擦拭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匆匆走了。
商晚渡作势要送他,被商老爷一脚踹了回来。
他龇牙咧嘴,捂着屁股一撅一拐地跳进来,丝毫不见平日里风流倜傥的模样。
关上门,他的脸色就变得凝重起来,而屋内另外二人脸色也都不好看。
“下一步怎么办?”
墨行舟甩出一个隔音结界,笼罩了整间屋子。
他眯了眯眼,道:“看来不去会会这位陛下,真是说不过去了呢。”
“可我爹所言不假,”商晚渡靠着椅子缓缓坐下,道,“我在民间散布的商铺收集到的信息和他所说的大差不差,陛下真的是深居宫闱久不见客,就连大祭司邀见,陛下都不一定点头。”
墨行舟慢悠悠道:“他想不见便能不见吗?这东宸的皇城,拦不住我。”
商晚渡默了默,“陛下身边不可能没有高手,只是重重宫墙,我的眼线也有遍及不到的地方,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我把能打探到的消息全都给你找出来。”
墨行舟没有什么异议。
这一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想要保证他们在东宸合法的身份,贸然行动的确不是明智的选择,同样,如果深宫里的那人真是曾经夺舍他的人,也不该在这个时期有什么逃跑藏匿的行动,否则和自爆身份没什么区别。
所以不急,看谁能耗得过谁。
荆澈听他们商讨了半晌,抬了抬眼眸,平静地问:“大师兄,你见过他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墨行舟偏过头看他。
商晚渡回想着,荆澈便一瞬不眨地看着他,近乎执拗地等待着答案。
那双努力保持冷漠的眼睛实在刺痛了墨行舟的眼睛,心脏好似被锥子凿了一下,同时也燃起了烈火。
阿澈真的很在意的,对吧。
商晚渡使劲儿回忆了一下,发现记忆中还真有这么个人影:“唔,貌似是见过的,见过两次,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那时他乘坐轿辇出行,整条街上的人都下跪迎接他,一个孩童没被大人按住,冲撞了他的轿辇,他非但没有斥责,反而叫侍从安抚他和他的母亲,还有一次是随我三叔入宫,他与众臣子谈话,我便隔着花园远远望着,确实是谈笑风生,他的老师当面指责他的不是,他也谦逊接受,毫无皇帝高高在上的架子。他也确实为民做了许多好事,这么说来,也算是一个好皇帝。”
他讲完这两件事,又自顾自叹息道:“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荆澈只把他前头的话听了进去,不断地安慰自己也许不是呢,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是那个喜欢看人自相残杀,喜欢看人痛苦不堪,喜欢看人受辱时脆弱不堪地匍匐在他脚下的残暴无人性的魔头?
“阿澈。”墨行舟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手原本比他凉很多的手,竟然能将身体热意传给他,“别怕。”
荆澈回过神,看清了他的眉眼,愣愣地点点头。
真奇怪,以前怎么会觉得这眉眼轻佻呢,分明是天底下一等一温柔。
“对对对,不要怕。”商晚渡道:“我听说,你在找什么东西?”
墨行舟道:“嗯,是一只黑猫。”
荆澈被握住的手指下意识蜷了一下,心脏猛地怦怦跳起。
墨行舟没有在意这个小细节,接着说:“让你的人也帮我留意一下,找到这只黑猫对我很重要。”
商晚渡欣然同意:“好啊,有什么特征,我回头转告他们留意着点。”
墨行舟思索片刻:“大概......黑色,会说人话?阿澈,你上回不是见到304了吗,他现在具体什么模样?”
荆澈喉咙一紧,咽了下唾沫,道:“没有毛的,很光滑,冰冰凉,像铁,一直蓝眼睛一直绿眼睛,他的身体不是一个整体,而是一块一块拼成的一样,就像师弟的木傀儡。”
商晚渡精辟地总结道:“一只会讲人话的铁傀儡黑猫,蓝眼睛绿眼睛,我记下了。”
荆澈紧张地讲完,看见墨行舟正眼神奇怪地注视着他。
“怎、怎么了?”
墨行舟皱着眉,奇道:“阿澈,你的魔气为什么还在流失?”
“啊?”荆澈一愣,下意识接话:“我......”
墨行舟又拉起他的另一只手,两指贴着脉搏探向经脉,发觉灵力流动十分平稳流畅。
墨行舟蹙着眉心,喃喃道:“难道是你身上那道咒印在搞鬼......”
荆澈连忙道:“我没有不舒服,也没什么感觉。”
“真的?”
“真的。”
荆澈要抽回手,墨行舟将信将疑地松开了。
——
荆澈已经恢复不少,墨行舟和荆澈便回到大祭司为他的安排的住处,商晚渡一人留在了这个儿时的家里走走逛逛。
他看见管家指挥着三两个小厮抬水桶,凑上去:“赵叔。”
管家探着脑袋往他身后望了两眼,道:“你那两个朋友回去了?”
“对啊。”
管家斜他一眼,把一只空木桶搁地上,往花池子台阶上一坐,又哼哼道:“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们老爷今日事务繁忙,做客就请改日再来。”
商晚渡就乐呵呵地赔笑,三言两语又将管家哄乐了。
管家的记忆还停留在他是一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如今再见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了,物是人非,不由得再次感慨:“想你当你在皇都,最爱长街纵马,恣意游戏,借着玩乐之名惩戒了好些个背靠家族的恶霸,我虽气你惹是生非,但也疼你一片善心,不忍你受委屈,自从你走后,我虽少生很多气,但却多了好些担忧啊,夏日烈日炎炎,担心你没有避暑的地方,没有一口消暑的茶喝,冬日寒风朔朔,便担心你没有棉衣穿,没有饭吃饿肚子,在外头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你从小千娇万贵地长大,想必你爹的心疼更胜于我啊,你这次回来不该老惹他生气。”
“我知道。这次回来,看见爹身体还康健我就放心了,我知道他当初赶我走是为我好,我不怨他。”商晚渡嘴里的话在喉间转了几圈,扇子上的穗子在他的手里拨弄,都被汗洇湿了,他终于一鼓作气地问出口,“大哥和......她还好吗?”
“她,她是谁?噢,你是问你嫂子吧?”管家阴阳怪气道:“还好吗?哼,你是问哪方面的,大公子和大夫人,感情甚笃!世家的小姐们没有一个不羡慕大夫人嫁了大公子这么一个体贴顾家好郎君,显贵家公子们没有一个不羡慕大公子娶了这么一个温婉贤淑的好夫人,方圆几百里再没有比他俩更恩爱的夫妻,好!岂止是好,好得不得了!”
商晚渡苦笑:“赵叔,你知道我这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管家方才的悲伤消散殆尽,没好气道:“大公子身体好得很,若想问大夫人,我只是一个管前院的管家,不知道!”
“赵叔你别走!”
管家走了几步,又退回来,瞪着他,气势汹汹地提起了落下的木桶:“劝你也别去问!”
“诶......”
小厮们浇了花,又抬着水桶路过,管家大声呵斥道:“几朵花浇到现在浇不完,你们几个!别瞧着大公子今日不在就偷懒!都好好干,听见没!”
小厮们低着头连连称是,忙抬着水桶小碎步子跑走了。
管家也跟在他们身后走去前院。
商晚渡看着他宽阔的背影,不知该做何表情,于是兀自笑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下来,连眼睛都跟着泛酸了。
商晚渡不知养病的院子在哪。
他没有问任何人,像是没遇见管家之前在后院里闲逛,他家里实在太大了,大到走一天都走不完,越走人越少,越走越幽静,终于循着一条碎石子铺满的小路,停了下来。
眼前坐落着一座朴素的小院,小院的外墙是高高的竹竿围成的,竹竿上爬满郁郁葱葱的藤蔓,满目绿意,小院里边有花有草,姹紫嫣红。
商晚渡不记得这个院落,猜想是他走以后修的。
这个小院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语春居”。
小院的门半开着,商晚渡仰头望着门头上那三个字,驻足看了很久,直到门里出来一个婢女模样的姑娘,他才慌忙闪身到墙后躲避。
那姑娘走后,没关门,于是门大开着,但是商晚渡没有进去,他在墙后透过着竹墙的空隙,望见里面一道水蓝色的模糊人影。
她坐在窗前,手执一卷书,半天未翻动,看得出神。
明明隔了那么远,他却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的,仿佛面对的一只蝴蝶,任何微小的动作都会将她惊动。
半晌后,她将手中书卷放下,原本只露了一小半的侧脸又往外边转了转。
商晚渡呼吸一滞,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就这么走了么。”
听到这道声音,商晚渡心中蓦然一惊,想加快脚步离去,脚下却灌了铅似的,抬脚都抬不动。
竹门吱吖一响,屋子里的人已经出来了。
她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而低沉:“许多年没见了,不坐下吃杯茶吗,阿晚。”
第74章 线索
满屋香草芳馨, 一双纤纤素手拿起茶壶,注入盖碗,蜷缩的茶叶舒展开来, 茶香直入肺腑。
商晚渡却难以品鉴这芬芳,他在她对面坐立难安,眼睛都不知道看哪。
魏清潼把滚烫的茶水注入茶碗,抬起清明的眼眸看向他。
商晚渡双手接过茶碗, 小心翼翼地, 没敢和她的手指碰上。
他知道除非自己开口,否则气氛就会一直沉默下去。
“身体好些了吗?”他问。
意料之中的开始, 魏清潼淡淡道:“已经将要痊愈。”
商晚渡看着茶碗上升起的白烟,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那就好, 我听说你已经缠绵病榻有些时日,能痊愈是再好不过了。”
她问:“听谁说的。”
他答:“听赵叔说。”
一阵死寂后, 魏清潼端起茶碗,捻着帕子送至唇边吹拂,道:“这盏茶要趁热品才有滋味。”
商晚渡也听从指令一般, 连忙喝了一口, 不小心烫到了舌尖。
她放下茶碗,“怎么样?”
“略显寡淡。”
魏清潼笑了,“是啊, 你向来只爱酒的。”
商晚渡低头不语。
“你看我的气色,像是将死之人吗?”魏清潼突然问。
商晚渡吓了一跳, 下意识抬头望向她的脸, 透过氤氲的白色蒸汽,他看见她气色虽不大好, 但说是将死之人就有点太夸大其词了。
目光落在脸上,自然少不了要看到她的眼睛。
她不像商晚渡表现的那般心慌意乱,目光平静无波,似乎对面坐着的只是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一个关系不远不近的朋友。
和他记忆里的魏清潼不一样了。不只是年岁的增长导致容貌的细微变化,而是一种更为内在的变化,记忆中的魏清潼,一双杏眼总是藏着小雀一般的机灵,看似规规矩矩的人,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古灵精怪大胆跳脱的想法。
“......不像。”
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过长,商晚渡又垂眸避开。
魏清潼像是知道他怎么想似的,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是不像啊,你一走这么多年,谁都不像当年了。”
“当年”二字,让商晚渡呼吸几乎停滞。
魏清无奈地潼苦笑一声,“慌什么,阿晚,以前我们是无话不谈的,现在虽然做不到了,但我还是想和你说会儿话,方才你一来我就瞧见了,我盼着你进来看望我,结果你却要逃走,你知道吗,这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像这样坐着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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