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轻自己了不是刘将军?”
“我现在这处境,不容我不看轻自己啊。”
“这处境,这是什么处境?天下许多女人都想要您这样的处境,天下不少男人,也想要。”
“殿下您就不希望。”我说。
“不,我希望。”她说,“西施以何助范蠡灭吴?宣太后以何诱杀义渠君?邓通铸钱,卫娘封后,董贤年少位居三公——只是凭才干与计谋吗?不,没有那点情爱,那点君王的在乎和讨好他们的意图,他们是不能成事的。自古以来,君王私爱备受诋毁和抨击,只是为了严法正纪吗?不,是畏惧那偏私给那被偏私的人带来的权力。”
权力,我听到这个词,没法不克制脸上的厌恶。
“权力到底有什么好的?从古到今,争权力的人争到最后,没几个有好下场。我从前看您写的龙阳君的结局,还以为您是个不慕荣名,情愿遁世的人。没想到您也——”
“您当初能救下赵之时,高兴吗?”桃林公主把笔放下,问我。
“……能救人一命,自然不会不高兴。”
“您是凭什么救他的?”
我明白她挑明了什么,不说话了。
“没有人不想要权力,要是这人那样说,要么是他没意识到那是权力,要么是他在说谎话。”她于是说,“就算是我写出的那位龙阳君,他也是拿到了大权,尽力做成了所有他想要做的事,只是他所有愿望都落空后,他才要远遁。而我,当然远远还不到那样的位置,我还有许多事——许多想要做成的事——”接着她话锋一转说起我,“我知道将军您已经对一切失望了,情愿远遁了。我不想逼迫您做什么,只是希望您好好想想——您可以得到什么权力,用这种权力能做什么。”
我想了想,告诉她:“不,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很把我放在心上,但他这个人啊……”
我想起他曾对我说:他那么喜欢我,还这样对我。
“……我就不在您这儿多骂他了。反正他不会因为在乎我,想讨好我,就不去做他打算做的事。”
“是真的如此,还是他让您觉得如此呢?”她居然拿我刚说完的话来反驳我,我一时间哑口了,支支吾吾半天,只能答道:“我清楚他的为人。”
“您不清楚情爱。”她说。
“我确实不清楚,”我顿时忍不住夹枪带棒起来,“您未必也清楚。这中京城里哪有什么真情真爱——你们心里的真情真爱居然是戾太子对昭义公主——因为碍事,他把她杀了——”
“他还污了她的尸首。”
我其实没听懂她什么意思。直到紧接着听见她又说:
“父皇才震怒至斯,下旨追告平叛诸将:务必擒住太子,生死不论。”
我沉默了。他们这帮人丧心病狂的程度真是永远超乎我的想象。
“就算这么喜欢,”我慢慢说,“还是杀了。我要是碍了他的事,他也会这么干脆地杀了我。”
“这和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没关系,”她说,“而是,争权的时候,杀人太轻易了。可能事后有许多后悔,但是当时,太简单就能做成,而且没有人会阻止你,反而好多人会支持你。”她伸出手,做出一个抹去的动作,“我也差点杀了您啊。”
我抱起双臂,沉默片刻,开口道:“这种滥杀是没有必要的。”
很久以前,我可能还会说,这样是错的,不仁不义,不合天道,残贼之人必自毙。结果告诉我这些话的人已经靠着党同伐异滥杀无辜坐上帝位了。
我就只剩下一句没必要可说了。
“没人敢拿自己的命证明,这没必要。不,其实是这样:拿自己的命这样证明的人证明出来的都是,这有必要。”她重重叹了口气,“说出来将军可能不相信,我小时候,他们教导我的是——我是皇帝的女儿和姊妹,我将来就算不想参与政事,也和这些事脱不了关系,所以——我要有远见,要有仁德,要心怀天下,因为我会影响许许多多人的一生。”
“……我信。”我说,“他也是这么教我大道理的。”
她并不惊讶,可能见多了吧。我也见多了。圣人们说, 你要做圣人你该这样那样。当世没有圣人,可当世的每一个人都说,做人你就该像圣人说的这样那样……可能是因为怕吧,怕被人说你没有仁德,你很坏,你不是好人。虽然大家明明都没有仁德,都很坏,都不是好人。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她伸出手把那张图揉成一团,丢进火盆里。她重新铺开一张纸,揭过刚才沉重的话题,假意轻松地笑起来。
“知道您看断袖就觉得不自在,”她说,“我这次来画个美女——将军喜欢胖一点的还是瘦一点的啊——”
这时候,有宫人匆匆跑进来,打断了她。
“娘娘,陛下派人过来……请您速去寿安殿。”
我俩闻言,俱是一愣。现在刚什么时辰……魏弃之应该还在林园啊?
“出什么事了?”她问。
“奴婢不知,来的是——”宫女正这么说着,后面就传来了刘初七那种吊儿郎当的声音。
“殿下,还请恕卑职擅闯之罪了。陛下口谕说,请您速去——”他看到了我,顿了一下,“哎呀没想到娘娘正会贵客啊——”
“陛下何事召本宫?”她问。
“殿下去了立刻就知道了。殿下快起驾吧。”刘初七笑眯眯地说。
她转回头看向我。
“刘将军,招待不周,望恕罪。妾先走一步,他日定当赔罪。”
*
第100章 98
我回到我住的地方时,殿门开了。走进去。
“将军渴不渴,喝水吗?累不累,沐浴吗?”刘十九照旧过来问我。
我摆摆手,向我常呆的那扇窗边的桌案前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问:“他提前回来了,你们知道吗?”
没人回答我。我看过去,也没人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
“出什么事了?”我接着问。
我就那么顺嘴一问,不告诉我我也不在乎,结果我看见:王太御看了一眼刘十九,刘十九又瞪了一眼王太御,王太御轻轻摇了一下头,刘十九咬住了牙关,接着王太御看向我,瞬间堆起笑脸。
“刘将军,适才陛下派人过来告诉老奴,陛下这几天政务繁忙,不会过来。陛下这次游猎收获颇丰,不知道您想吃什么野味,您挑一挑,叫膳房做了给您送来,滋补滋补。您听一听啊——”
然后他就开始认真地背起猎物名单。
“随便吧。”我打断他说,“每天喝那么难喝的药,我什么东西都不想吃。”我看向刘十九,接着问:“他遇到什么事提前回来了——还是说他不想要你们告诉我?那就算——”
我话音未落,她就跪下来,对我说:“陛下遇刺了。”
哦,就这。我还以为有人造反了呢。我无语地看了一眼王太御,他怎么想的,觉得这也值得不告诉我。
“行,知道了,你起来吧。怎么又跪——”
“陛下受伤了。”她说。
我翻了个白眼。他魏弃之学武奇才还打了这么多年仗,掌权后经历的刺杀也不少一向都是他毫发无损把刺客打得哭爹喊娘求大将军给个机会自尽——我觉得我知道刘十九咋回事,就老毛病又犯了呗,希望我和魏弃之冰释前嫌,关心关心他,心疼心疼他。
“哦。”我说,“伤得怎么样呀——肯定不重吧!”我想没准刘十九所谓的伤就是魏弃之被割断了几根头发。
“伤势不重,但那兵器淬了毒。”
……那用毒确实就不好说了。
他会有生命危险吗?
该。我首先想。接着又想,他曾经说过要我给他殉葬。接着又想,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吧,前天他还过来抱着我睡觉。接着又想,人死多容易啊,说死就死了,他魏弃之又不是得道成仙天地同寿了,他没准就真这么完蛋了。接着又想,他能死,真是苍天有眼啊。接着又想,要是他死了,桃林趁机夺权,我未必会死啊。
接着想,他死了后,我去哪呢?
我琢磨着,琢磨着琢磨着,就觉得自己随着这个问题被抽空了。哪都可以去,去哪都一样,去哪都那样。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想回去的地方,没有我想跟着的人……
我突然发现刘十九在盯着我看,轻咳了一声,说:“哦,我知道了。”
就那样吧。看命,看运,看时局。魏弃之死了,就是又得打仗了。谁知道会咋样。唉,我这毒还没解开呢。解了也说不定没几年就死了,小人物命贱嘛,乱世就更贱。没几年活头其实也是好事。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么不得意的人生,活着就是没劲,早死晚死都是没劲,那还不如早死呢。
“陛下有先见之明,”刘十九又说,“事先把市面上所有流通的毒药都换成假药了,故而陛下无性命之虞。”
……
“好你个刘十九!”我猛地站起来,踢翻了桌案,“搁这和我大喘气,故意的吧你!”
“将军刚才是否是担心陛下了?”
“我担心你还差不多——你是不是人傻了?他之前叫你去自裁,你还给他这么忠心耿耿卖命——算了,知道你死脑筋。我不浪费口舌了。我去睡觉了。我不吃晚饭了!别来烦我!”
*
我躺着。我不困。那不废话我现在每天睡到自然醒,我能困就见鬼了。
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到……
我突然坐起来,穿上衣服,冲出去。
“哎——刘将军,您去哪啊?”王太御立刻迎上来。
“我去哪什么时候要和你报告了?”我说。其实要是以前他问我我就会回答,但是现在我当然不能说我想去寿安殿找魏弃之。
然而王太御噗通一下跪下来了。
他年纪挺大的,这一跪,这膝盖听着真……我连忙去扶他,他抓住我的手臂,不起来,说:“刘将军是想去寿安殿,看看皇后的安危吧。老奴恳求将军了——别去。”
心思被说透了,我头皮一麻。
“啊,这,为什么啊……”
魏弃之遇刺,回来后派玄衣营的人把皇后叫了过去……他为什么娶桃林,因为桃林是段氏皇族……新国初建,谁最可能会有意图行刺他……段氏的忠党呗……
他为什么把桃林叫过去?
他怀疑她。他想杀了她。
老太监颤着声音说:“四娘该压住的人做出了事,就算四娘不是有意,是一定会受一番磋磨的。将军去了,凭您的性情,一定要和陛下起冲突。天子起了雷霆之怒,不会把您怎样,却会拿别人开刀——”
“怎么会呢!”我又惊又怒,“我不傻——不傻到那份上,让事情变成那样——”
“那将军去做什么?”他问我,“若是想知道皇后的境况,奴已经告诉您了——若是去求情,这结果,奴也已经告诉您了——”
“他对叛徒可狠的,”我说,“不会看她是女子,是他妻子,就——”
“四娘当初选了这条路,这些果,就都是她该担的。”王太御说。
“——我明明可以做点什么,”我说,“我明明可以——”
我看到了那扇牢门,那么简单就能打开。葛小娘,我当时都没记住她名字,就知道她是葛小娘。她愤怒地看着我,她见过我,知道我也是他的属下,对他这种行迹不加阻拦,助纣为虐的人。
那么容易就把她放跑了。这事明明那么简单。去试一试。我现在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就试一试,碍一碍他,看他是让我滚开,还是真的放手软些。能成不就是好事,不能成就灰溜溜地回来。我不是也成功救下来赵之了吗?
“我就是试一试,见好就收——”
“您不会的,”王太御说,“您若是懂分寸的人,不会呆在这里。”
我僵住了。
他继续说:“将军仁德,对四娘动恻隐之心,老奴感激,但是将军——兰阁的五娘,承明殿的奴婢们,也都是命。您不去,他们是绝对平安无事的,您去了,或许就要让他们都毁在天子雷霆盛怒下了。”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是和脸有多好看说话就多不招待见的桑瑕公主,以及承明殿这些帮魏弃之盯梢我的奴婢们比起来,那自然还是桃林的命于我来说更重要了。
我迟疑的只是——他说我不懂分寸。确实。我经常莫名其妙惹恼了魏弃之。万一这次……我去了反而是害了桃林呢?
害怕。
以前纵容他滥杀,是因为害怕。后来不敢阻拦他滥杀,还是因为害怕。一直害怕,怕这个怕那个,终于有一天放手做了一回,就发现——害怕是对的。看看他把我处置成什么样了。
刘十九这时候走过来,跪下来。
“将军不会求人,”她说,“将军要是愿意求,陛下未必不会给。可是将军就是不愿意。”
“荒唐!”王太御说,“君王的心意怎么是你能妄加揣测的——如果你猜错了,不仅是害了刘将军,也是害了我们所有人。”
“我们营里教我们怎么求人,”刘十九不理他,继续说,“大哥愿意听一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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