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歌先生,这些天过得好么?”林舟站在车尾,略微昂着头,礼貌地轻声问。
男孩墨色的瞳孔在阳光之下变成了极深的褐色。他微微侧头看向青年,慢慢地笑了起来。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眼前的人与他并不能算是相熟,只是几日未见,却又像是再一次的初遇。
虽然奇怪,却很新奇。林舟垂眼,把手伸进口袋里,熟悉地摸到口袋里小小的轻松熊。捏一捏小熊,又轻轻抚摸它软绵绵的绒毛。
裴歌正要接话,电话却在这时候突然响了起来。他朝男孩笑了一下,抬手指尖抵唇,微笑着“嘘”了一声,绕到银灰色保时捷的另一侧,修长白皙的手拉住车门微微用力,为林舟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副驾驶被套上一层毛绒绒的羊毛座套,粉色的卡比玩偶靠在座椅上,面朝林舟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又像是在无声的邀请。
林舟抿了抿唇,低垂着眼睫,捏住口袋里小小的轻松熊,有点紧张地抬头瞥了裴歌一眼。青年的注意力全在通话上,声音很温柔,他虽然听不懂法语,但却觉得裴歌说得法语很好听。
林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谨慎地跨过积水坑,抱起粉色小团子坐进副驾驶。
他不想鞋袜湿透,如果鞋子湿了会很麻烦,因为那会弄脏裴歌先生的车。
这辆车看起来很贵,他不想给先生添麻烦。
裴歌一心二用,虽然在接听电话,余光却在林舟的身上。发觉林舟没什么心理负担,便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确实很喜欢林舟身上的信息素,但他并不希望自己的邀请会给对方带去社交负担。
况且那个孩子对裴歌而言,有些似曾相识。
很像记忆中藏在桥墩子底下躲雨的黑色小猫,眼睛也像林舟那样的极深的褐色,甚至介于黑色与褐色之间,一见到裴歌的靠近就慢慢靠过来,躺在裴歌的腿边亲昵地蹭着,湿漉漉绒毛摸起来却又很温暖。
它和裴歌所见过的任何流浪猫都不一样,从来没有呲牙咧嘴过,反而乖得让人心疼它为何独自流浪在这个世界上。
裴歌收拢发散的思绪,握着手里的电话,继续用法语轻声道: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很遗憾,我目前是不会回到巴黎的。至少短时间内,我仍然会在故乡停留一段时间。”
裴歌顿了顿,无奈地笑了:“与爱马仕共事的这些年,是我作为调香师至关重要的一段职业生涯。但至少现在,我意识到有些事情是在巴黎无法完成的。”
爱马仕市场营销部的经理拨过来电话,希望他能够赶在春季前找回工作状态,研发出新的香水调香配方。
不止是爱马仕,老牌香水公司多数如此,想要赶在春天到来前推出新款商业香水,每个人都在催促他尽快回归曾经的工作状态,然而这也是裴歌离开巴黎的原因。
他曾经为许多香水品牌创作过不同香型的香水,追随市场需求去取悦人们的鼻子,如今却厌倦曾经习以为常的一切。
“年中的时候我就已经和公司终止了合作,您知道的,现在我只是一个自由调香师。”裴歌顿了顿,手搭在车门上,“我相信您已经准备好了其他的方案,如果公司需要,我很乐意为公司举荐一位优秀且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调香师。”
裴歌挂了电话,在心底轻轻叹息一声。他回到另一侧,一把拉开车门,把西装外套丢到后座,有些疲倦地揉了揉脸颊。
他离开爱马仕的举措,其实也遭到不少人的质疑,许多人不理解他为什么要放弃那样一份体面、高薪的工作,放弃在巴黎积累的人脉,回到中国重头开始。
但裴歌能明显感觉到,他的思路陷入僵局,他的灵感难以出现。
离开巴黎前,他的前辈调香师似乎理解他真正的所思所想,但前辈却又摇了摇头,没有告诉裴歌他真正所需要的是什么,只是微笑着告诉他:
“你就像年轻时的我一样,跟随市场与可靠的数据,有些时候我们更像一个数据分析师,而不是调香师。”
“但香气里也有故事,香气里也会有回忆。气味融合思想之后,我即为调香师。”
前辈微笑道:“你在巴黎待的太久,你熟悉这里的草木与风声,熟悉这里的阳光与雨水。思想如果被禁锢,就无法再称为艺术家。裴歌,不妨去找找看,你知道的,这并不奇怪。”
“朝着你想去的方向前进,即便是乌云密布,你也会心甘情愿的。选择是双向的,旅途结束的那一天,你也许会感谢当初的自己。”
记忆中的前辈很少有那么正经的时候,大多时候那老家伙都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勾着肩膀要裴歌给他买酒,喝到醉醺醺的时候就开始絮叨那离他而去的妻子。
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他也略有耳闻,只是老家伙始终耿耿于怀。如今见他要离开巴黎,这老家伙就又开始摆出前辈的姿态,话里话外却残留着当年风里的香气。
“……”裴歌收拢思绪,双手握着方向盘,转头看向林舟,下意识开口道:“林舟,你想去旅行么?”
林舟垂下手,还沉浸在有点紧张的自我世界,突然被裴歌砸过来这么一个问题,他茫然地看着裴歌,有点接不住裴歌思绪上的跳跃性。
……怎么回事?
不是刚刚还说要一起去工作室,怎么过了十分钟不到,裴歌又问他想不想去旅行了?
“我可能不太方便,”林舟迟疑了一下,竟也真的顺着裴歌心血来潮的想法思考了一下其中的可行性,“我家里有一只小黑猫,如果要和裴歌先生一起去旅行,我需要先把小猫寄养到宠物店。”
裴歌沉默了一下,后知后觉想起来家里还有一只从巴黎带回来的萨摩耶。
青年面不改色依然保持着微笑:“没关系,我们可以带上他们。”
“我也有一只萨摩耶,我们可以带上他们,去到其他的城市。没有任何目的,这只是一场可以称为心血来潮的旅途。”
林舟绞着双手,沉默了一会,没有立刻答应青年,也没有开口拒绝。
他的眼睛不经意地瞥到身侧的车窗上,先前画在车窗上的月球与星星已经化作流动的雾水,难以寻找到一分钟前的踪迹。
它存在的时间只有一分钟,与那些挂在天上的真正参照物比起来,一分钟的存在即为它本身的意义。
但它又与天上那一轮真正的月亮并无不同,尽管本身不能发光,却因为折射了太阳光,得以拥有那样温柔的月光。
林舟抬了抬头,抿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如果是和先生一起,至少,我想它不会是一场糟糕的旅行。”
第4章 八月夜桂花
自母亲逝去之后,裴歌便再也没有踏入这栋老房子。他由母亲辛劳带大,尽管是单亲家庭,却并不觉得难过。
虽然他会思念那段曾穿行在花园小径的年幼时光,但却从未好奇过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究竟是谁。只因为母亲不喜欢他提及父亲,裴歌便不曾开口问过关于父亲的任何问题。
时至今日,裴歌仍然爱着母亲所留下的一切,爱屋及乌连同那栋老房子也浸透在香气弥漫的过去。想起她,便会嗅到记忆中那股清淡又好闻的茉莉香气。
裴歌拧动钥匙,推开了屋门。邻居在得知他即将回到普洱,便帮他做过房屋清洁,因此尽管老房子清冷而毫无生气,却一尘不染,干净而整洁。
林舟跟在青年的身后小心翼翼走到玄关,紧接着就被一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雪白毛绒绒扑倒在地上。
“……呜!”林舟下意识闭上眼睛,傻乎乎的萨摩耶非常热情,脸颊也被小狗舔得湿漉漉的。
虽然知道裴歌养了一只萨摩耶,他也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被这只过于热情的狗狗吓了一跳。
裴歌皱起眉,从后面抱起萨摩耶的两条前爪,低声训斥道:“D.D.!不可以!这样会吓到哥哥的!”
被唤做“D.D”的萨摩耶歪了歪头,黑亮圆润的眼睛望着裴歌的侧脸,大概并没有听懂裴歌在说什么。
林舟坐在地上,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也很喜欢小狗……”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站起来摸了狗狗雪白的脑袋,“……嗯,虽然它不算小狗,不过不用担心,我不怕小狗,也不会对狗毛过敏。”
裴歌无奈,从卫生间里拿了条崭新的毛巾,打湿了递给林舟。男孩微微一愣,小声地说了声谢谢,从裴歌的手中接过毛巾。
林舟擦了擦脸,虽然是欢迎的象征,但湿漉漉的触感并不舒服。白色毛巾崭新柔软,浸着淡淡的木质香气,似乎是鼠尾草的味道。
裴歌跨过纸箱,穿着袜子踩在木地板上。男孩环视周身,目光落在那些堆积在玄关旁木地板上的崭新纸箱。
这些纸箱非常新,显然是裴歌留下不久的生活痕迹。青年随着林舟的目光望过去,骤然一愣,似乎这才想起来这些他尚未来及清理的杂物。
青年轻咳一声,默默开口:“我刚回到普洱不久,只来得及把寄存在昆明的车开回来,很多东西都还没来及准备。”
他把这些纸箱踢到一旁,给林舟腾开踏足的空间。
林舟笑了笑,脱掉鞋只穿着袜子踩在木地板上,开玩笑道:“裴歌先生刚回到故乡不久,收的快递倒是不少。”
“这些都是调香的材料,大部分都是非天然的香精。”
林舟利落地蹲下身,帮忙把快递箱敛起来,踩平,再拆成一个个纸板。裴歌见状,轻声笑了一下。他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玻璃门,顷刻之间细雨蒙蒙,裹挟着草木的香气涌入屋内。
他们所在的整个别墅区绿化程度极高,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橡树和青榛子覆盖包裹,哪怕只是站在阳台上都能嗅到橡树绿意潮湿的气息。
青年双手撑住栏杆,缓慢地把脸贴在护栏上,冰凉的雨水落在他的面颊上,鼻尖所接触到的却只有金属的气味。林舟走过来,随手把湿毛巾搭了上去。
“青榛子和橡树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还不错吧?”裴歌趴伏在栏杆前,脸颊搭在手臂上,侧头看向林舟,眼底带着温暖的笑意,“青榛子这种坚果的青涩香气,与橡树这么温暖的气息融合在一起,就能变成最和谐的音律。”
“虽然人们都说,花是香水之源,但我却觉得并非如此。这个世界的气味之所以如此复杂而美妙,是因为生命使世界生机盎然,生命才是香水的诞生之源。”
裴歌直起身,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把头发重新扎成高马尾,挂在黑色发绳上的小玫瑰摇摇晃晃,如同温暖的烛光般摇晃着落在林舟的眼底。
“因为裴歌先生,很喜欢这个世界。先生热爱它,所以喜欢它的气味,凝望着它的生机勃勃。”
林舟收回目光,望向外面浓郁的绿色海洋,平静地笑了笑:“虽然它有时残酷又仁慈,但我不讨厌它。”
裴歌顿了顿,留意到林舟所说的只是“不讨厌它”,而不是“喜欢它”。
林舟表情放松,轻轻闭上了眼,“活在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找寻的事情,即便它选择让我活下来,我也不会感谢它。”
“我最好的结局就是随父母一同变成骨灰,没有消防员,没有捡过猫,没有遇到阿婆。”
林舟低头,摸了摸身旁的萨摩耶,柔软蓬松的毛绒绒让他一直紧绷的情绪缓解了一些:“……我原本是这样认为的。”
裴歌沉默着,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先安慰一下对方,还是伸手给予他一个拥抱。语言于他过于苍白,而拥抱又显得太过亲密。
少年沉默了一瞬。身型削瘦,皮肤苍白,年幼时候受了风还会生病,他经常缺课缺勤,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班级中的透明人。
后来升了高中,他不似那些Alpha有健康的腺体,消瘦体弱的身体被他们耻笑,视为怪物。
正常的Alpha都有信息素,有腺体,这是男孩们的骄傲所在,意味着他们已经成年,可以去标记任何的Omega。
于是他们嘲笑那个不正常的存在。那是异类。是怪物,无人问津的野草,Alpha的耻辱。
于是他们撕开他的衣服,检查他的身体。谩骂他的不争。他太奇怪了不是么?没有信息素的Alpha,连腺体都是残缺的。
林舟垂眸。怀里抱着萨摩耶,转而在木地板上滑坐下来:“要是能变成一只小鸟,栖息在无人的星球上就好了。”
不会被人看到,没有人认识我,也不会被人记得。
“……其实他们有些事情也没说错,我的确是个不完整的人。不优秀,也不漂亮,我就像童话里的丑小鸭,但我没有变成白天鹅的底气。”
裴歌沉默着,走到少年的面前,俯身拥抱了他。男孩缩在青年的怀中,思绪茫然,不知作何反应。
许久许久,他终于意识到,这个时候他应该抬起手搂住青年的肩膀,应该笑一笑告诉他“我没事”。
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情,还有提起的意义么?林舟沉默了一下,想不出答案来。
“我原本想在埋葬父母的墓园,结束我这潦草又毫无意义的一生。尘归尘土归土,只要化作泥土回到母亲的身旁,我也是有人疼的小孩。”
“可在我经过那家咖啡店的时候,透过玻璃窗,我看见了裴歌先生。”
林舟把脸颊搭在裴歌的肩上,轻而易举嗅到了对方身上的淡淡的玫瑰香气,便轻轻笑了起来:“先生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笑起来的模样好温暖啊,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只小熊很温柔地待过我。”
“那是很暖和的夕阳,小熊走到我的身旁,送给我一朵向日葵。那么多小孩子,可小熊选中了我,只把向日葵送给了我。”
“于是我走进那家香气氤氲的咖啡铺,心无旁骛地坐到了先生的身旁。”
少年的声音停顿了一瞬,似乎在回忆那一天的初遇:“那天我并没有和先生交流的想法,可先生为我留下了一个创可贴。”
林舟长舒一口气,心事透露出来,让他轻松了许多:“我擅自主张,认为那是一种挽留。虽然没有人挽留过我,可那天我也真的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创可贴,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留恋。”
“这个世界,也许没有我想的那样糟糕,它所热爱的万物众生,只是我不属于其中之一而已。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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