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歌跟在他的身后,心底不由得有些迷茫。真正的裴歌,那个人的话,他会给予什么反馈?又会在这种时候说出什么样的话?这种所谓的模仿,在林舟看来也许只是为造物。
毕竟那孩子一向很敏锐。
“先生?”
林舟歪头看着他,“先生不喜欢温泉吗?”
裴歌愣了下:“也没有。”
他沉默着,不知作何反应。须臾之后,依旧无言。他们一同走过街头上,这条路漫长得出乎意料,沥青路也变成了石板路。
正如林舟所说的,两旁的冬樱开得热烈,只可惜一场冻雨过后,樱粉色的小花坠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
虽然盛开得灿烂,却又极易凋零。
“……”林舟的视线再度回到裴歌身上,“其实先生只要做自己就好了。无论是哪个时期的先生,对于你来说,每个时期的过去构成了你。即使是我,也会有后悔的时候。要是先生没割掉腺体就好了,要是先生能再爱自己一点儿就好了。”
林舟弯了弯眼,俯身从野草之中摘了一朵矢车菊。这种花遍地可见,所代表的含义也早已是老生常谈、陈词滥调。可在某些国家,它依然代表着最纯粹的含义。
林舟把它折起来放进口袋,转过头望向裴歌:“‘成为大人的我,做事说话一定不能和十几年前一样’,可这些都是面具,并不是真实的裴歌。那些厚厚的面具只是我们在面向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伪装,而不是面向我。在面对我的时候,先生还是坦诚地摘下那些面具比较好。”
裴歌被他的敏锐所惊讶,但又觉得一切都理应如此。林舟说完那句话,像是给了他思考的时间,就又安静走在了最前面。
他踏过落了一地的冬樱,沿着石板山路一直往前走,最终在一家山间温泉停下脚步。
群山雾气缭绕,原来经营温泉旅馆生意的,在这座山上不止一家。
简单淋浴之后,林舟披着浴巾走过榻榻米,汤池独立分开,一个房间就是一口热泉。
他坐在岩石砌成的台阶上,脚尖点了一下泉水,仿佛在试探温度。裴歌也在他的身旁坐下,脱掉木屐,泉水浸过小腿。
林舟揭开浴巾,整个人泡进泉水里,氤氲的热气不断上升,驱散了浑身的寒冷。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悠闲了。”林舟嗓音轻柔,目光却只是落在这口泉水之间,“听说泡温泉,其实对身体也很好。”
“……”青年沉默。
“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裴歌声音闷闷的。
林舟闻言,摇了摇头。
他侧目看过来,那双介于黑色与褐色之间的瞳孔微亮,仿佛傍晚时分能够以肉眼辨认的星尘。
“先生,我们都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缺陷。在你眼中好像给我添了麻烦,要不断往返研究所和大学之间。可先生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么?那天我的第一反应是,先生还在我身边真的太好了。”
林舟垂下脸,声音淡淡道:“生命是很脆弱的东西,一不留意就会失去它。握得越紧,流失就越快。但我很庆幸,那个晚上,先生依然在我身旁。那个夜晚先生没有孤独地待在昆明,也没有一个人远居巴黎。”
他转头看着裴歌,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泉水仿佛月光般折射出奇迹般的银色。
他的目光却又那样的温柔,好像将这整个世界的温柔都糅合其中。原来无论他能否找回记忆,林舟都会爱他。
想要再了解他一点,探索他,对他充满好奇。
越是了解,探索欲就越是强烈。
这也算喜欢的一部分吗?
“其实探索欲也是喜欢的一部分。”
林舟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已经猜到了青年想说什么,“你对一个人产生喜欢的时候,恰恰就是在你对他充满好奇,想要认真了解他的时候。”
林舟蜷在温泉里,翘起脚尖溅起透明的水花,心情轻盈而愉快道:
“二十七岁的先生很温柔,十五岁时候的先生也很可爱。真要说为什么的话,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你,是我没有接触过的存在吧?”
因为没接触过,所以很好奇。
第56章 Luv Letter(5)
听过烟花的声音吗?不是那种噼里啪啦,响得令人心烦的鞭炮声。
而是经由某人之手点燃的烟火,在你眼前注视着它徐徐升空,它只拥有短暂一瞬地盛开,最终在深夜里渐渐消失。
那双削瘦而白皙的手腕捧着烟花,在他的心底放了一束。灿烂而热烈,眼底也透出温暖的亮光。
回过神来的时候,裴歌意识到自己沉到了水底。那孩子的手腕缠在他的颈窝里,纤细的手指按着他的皮肤,那双黑亮温暖的眼睛望着他。
柔软也温暖。
林舟闭上眼,双手勾住他的脖颈,柔软的唇吻在他的唇上。他在水底闭气,唇间的触觉却柔软,裴歌搂着他的腰,带着他一同脱离水底。
空气似乎都变得潮湿,裴歌温柔地吻着他,交换唇舌间的呼吸,好像在一瞬间他们也变成了鱼,只能缠绵着共同生活在海底。
“其实先生一直都没变,哪怕在对我最陌生的时候,也还是待我很温柔。”林舟的手绕到后面,轻轻撩起裴歌湿透了的长发,用了一根黑色丝绸绑了起来,“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先生很温柔。”
裴歌拎起浴袍的一角,旋转着挤水,浴袍仿佛变成了一块潮湿的海绵,黏在身上的触感不太好。林舟坐在岩石旁披上旅店提供的浴袍,转过身朝裴歌递过去一件干燥的浴袍。
“先生先上来换一件干净的浴袍吧。头发都湿了,要是被寒风吹到的话也会生病。……我知道啦我不看就是,别这么盯着我,我又不是色狼。”
林舟进了房间打开电暖气,站在铺在榻榻米上的软垫,捂住眼睛的指缝悄悄分开了些。
青年还在汤水之中,背对着脱去湿透了的浴袍,这幅光景太过突然,林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等他再去看的时候,发现裴歌已经穿好了浴袍,在小桌旁若无其事地坐下来了。
“绝对看了吧……?”裴歌淡淡斜过来一眼。
林舟摸了下鼻子,老老实实说:
“看了一眼,后面没看到。”
裴歌挑了挑眉,似笑非笑:“这么可惜啊?要不要我脱光了给你看?”
“不不不先生你这话说的,那就太失礼了。我去和前台的旅店小姐订一下寿喜烧套餐。”林舟吓得跳起来,飞奔着跑出房间,直奔前台。
裴歌望着那孩子落荒而逃的身影,不禁失笑。他捞过一旁还充着电的手机,打开了手机微博,一如往日般更新了一条私博。
11月16日
猫猫祟祟:
林舟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果我真的在15岁那年遇到他,他一定会成为我的白月光。
就像影视剧或者小说,任意体裁中所描述的那样,白月光、朱砂痣,恐怕对于十五岁的我来说,会是同一人也并非意外。
裴歌刚放下手机,就看见回来的林舟拎了两瓶青岛啤酒兴奋地炫耀:“先生快看!看我发现什么了!是国内的啤酒!”
一旁推着餐车的旅店少女帮忙把食物和锅子端进房间,又弓着身子离开了房间。汤锅被端上电磁桌,林舟用筷子点了一下寿喜锅的汤水,换成勺子舀了一勺。
热汤咸甜,林舟咬着筷子摇摇头,美食家般点评:“还是没我们云南的菌子火锅好吃,菌子火锅万岁!”
裴歌打了个生蛋到碗里,简单搅拌了几下,把碗端到了林舟的面前。
他一边把生牛肉下锅,耳边听着少年絮絮叨叨,说寿喜烧不如菌子火锅,牛肉也没云南那边养大的黄牛肉嫩。
裴歌把涮好的牛肉夹出来,放到林舟的碗里。他的筷子一顿:“小舟,你要是想家的话,我们等假期的时候就回家吧。”
林舟的话卡壳了一瞬,裴歌说这话的时候太自然,称呼他的昵称也仿佛一日往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先生也一如平常。
“我其实有计划的,”林舟抓了抓头发,把头发抓成了鸡窝,“我打算等放了假就回去见阿婆。她现在老啦,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不能总是让她等我。她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裴歌笑笑。屋内水雾弥漫,玻璃窗上也漫起一层细小的水珠。青年把蔬菜倒进锅子,又给林舟夹了一片煮熟的香菇:“来,你要的菌子。”
“这哪有我们那边的野菌子火锅好吃……”林舟念念不忘,叹了一口气,气鼓鼓地咬了一口香菇当作代餐。
裴歌撂下筷子,直视林舟的目光,平静地说:“如果你想要见谁的时候,就趁早去见她。不要等着她来见你,每个人的明天都是有限的。”
他其实想说,也许在某一天,你就已经透支了下个明天。
也许在某个时刻,你就已经见了她的最后一面,只是当时的你不知道,她也不清楚。可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意味着已经永远失去她了。
这些话太过悲伤,他不想影响到林舟的情绪。裴歌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一个人的死从来都不是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这句话说的真好啊,”林舟轻声说,旋即笑了一下,“我知道的,先生。所以我不会让自己后悔。”
“先生你知道么?这个世界上最苦的药,其实是后悔药啊。”
裴歌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模糊的记忆随着朦胧的雾气,仿佛碎片一样被青年捡起,犹如旁观者观看了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原来母亲去世的那晚,来了许许多多的人,却没有一个是母亲真正想见到的。
母亲想见到父亲,也想见到司镜之,可偏偏人生中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没来奔赴她的葬礼,陪她走最后一程。
原来自己那样沉默地陪她走完了最后一程,亲眼看着她变成了一个陶瓷罐子。乘搭着飞机回到了遥远的东方,葬在了最亲爱的故乡。
原来母亲去世的前一晚,睡眼惺忪地抬手,拔掉了鼻管。那时候的她已经无法吃下任何东西,只能打碎成流食,从透明的管子里打进胃。
毫无尊严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透明的管子,排泄物随着塑料管进入小袋子里,耳朵里听着仪器的滴滴答答,等待最终的死亡。
她用模糊的声音,清醒又温柔地唤醒睡着的裴歌:“小宝,给我穿上衣服吧。我该回去了,嬢嬢来接我了。”
“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你不会哭,是因为人不能一下接受太过强烈的冲击,其实是大脑在保护我们。”
于是为她守灵的那晚,他没有哭。
她下葬的时候,他依然面无表情。追随灵车哭丧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哀叹他的不孝。
“裴女士的儿子天性就是冷骨子,一直摆着张死人脸。这就是他们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裴歌沉默地看着林舟,严肃而认真:“你要珍惜她。见一面就少一面的人,是最重要的。”
“是啊,见一面少一面。”林舟嚼碎了香菇,缓慢咽了下去,“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就像该失去的也总会失去吧。”
裴歌思考怎么安慰他,于是又说:“但是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以后,还会再次重逢的,到那时候就会是不会流动的时间,以及漫长的永恒。”
“先生你真的很不会安慰人,”林舟叹气,“不过也确实被你安慰到了。等回国以后,我带你去吃菌子火锅吧?还有特别好吃的狼牙土豆。”
裴歌耸肩,心虚地夹了一筷子蔬菜到自己碗里,最终以沉默结束了这一顿晚饭。
晚饭过后,林舟穿着酒店提供的木屐,沿着石板路登上了顶峰。下过雨的东京晴空万里,云层稀薄,山风凉得舒爽。
开在远离市区的温泉旅馆,也避免了城市的光污染,因此肉眼可以看见许多星星。最让林舟惊喜的是,这里竟然还有一口热气滚滚的露天汤池。
“偷偷带了个鸡蛋出来,”林舟从衣兜里摸出一颗圆滚滚的鸡蛋,朝他兴奋道:“要不要试试看能不能烫成温泉蛋?”
林舟连蹦带跳,穿着木屐走石板路还是不太方便,险些摔了过去。裴歌伸手把快玩疯了的孩子捞回来,叮嘱他好好走路。林舟拿他没办法,呆毛都软软地塌了下去。
“旅店小姐说,今晚有全东京难得一遇的流星雨,光越稀薄的地方,就可以看得更清楚!”
林舟简单擦了下温泉的台阶,脱掉木屐,泡着热泉水坐下来。
“那种彗星小碎片有什么好看的?”
青年也挑了一块石砖,坐在了林舟的身旁。林舟顿时不想理他了。
男孩晃了晃小腿,抬头去看天上的星星。“要是见到流星雨,先生会许什么样的愿望?”
青年微怔,随即漫不经心道:
“我的愿望很久以前就实现了。让逝去者苏醒又太过荒诞,也许我本就没有什么想许的愿望。如果真的能看到那场难得一遇的流星雨,我可能也不会……”
裴歌的声音突兀顿住,黑紫色的瞳孔骤然一缩。
遥远的深空仿佛在这瞬间降下流星暴雨,数以万计的彗星碎片犹如航迹云般划出轨迹,带着闪烁亮光的星星拽尾迅速出现,坠入漆黑的夜空。
“啊!”流水的声音哗啦哗啦,耳边紧跟着响起那孩子充满惊喜的笑声。
林舟急忙闭上眼,双手合十。
裴歌目视着那道遥远的轨迹,抬起手,温柔揉了揉林舟的头发。
林舟刚许完愿,就听见裴歌嗓音平静,目光却径直落在了他的身上:
“如果真的要许什么愿望,那就祝你的愿望能够实现吧。如果流星雨无法实现你的愿望,那就由我来。”
今夜的裴歌先生一直都很平静,许愿的时候也没怎么认真,可那淡淡的语气仿佛笃定了他的愿望必然会实现似的。
第57章 最终的谐调(上)
简单度过一个周末,林舟再次把裴歌送回了水月先生的研究所。水月神音一如既往,用自己的咖啡机,给两个人倒了两杯咖啡。一个礼拜过去,他已经对自己的咖啡机失去了新鲜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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