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通信鹞鹰,无论是在冒险者还是在正统骑士团里都非常常用。不过当初阿兰所在的队伍因为实在太穷根本用不起鹞鹰,只能勉强跟一只秃头且嘴碎的渡鸦合作,而现在拉尔特所用的鹞鹰看上去可要帅气多了。
阿兰抓住机会从拉尔特的桎梏中抽出身来,他打开了窗子,鹞鹰迅速地冲了进来。
它的羽毛上有些许新鲜的血迹,而一对上拉尔特冰冷的视线,鹞鹰的双眸便迅速地染上了一层魔法启动产生的蓝光。
它张开嘴,喉咙里冒出来地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拉尔特团长!我们遇到麻烦了!”
女人的声音异常沉重,她喘得很厉害,显然通过魔法与拉尔特对话的同时,她正在与敌人苦斗。
“详细说明。”
拉尔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将手放在了自己腰间的长剑上。
“红月……红月开始了,比预定时间早了三晚!”女人的声音换成了另外一个年轻而慌张的男性,他结结巴巴地冲着拉尔特解释起来,“我们在驿道上遭遇了荒食者的迁移群,该死的,它们都发疯了!我很抱歉,团长,但是我们需要帮助!”
拉尔特和阿兰在听到第一句解释时便不约而同地冲到了窗口。
阿兰探出头,映入眼帘的是低垂于夜幕的月亮——然而这并不是他熟悉的月亮。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硕大银白的月亮出现了一小团浑浊不清的红色。
那情景有点像是月食。
可阿兰知晓的月食可不会像是现在这般叫人不安。
尽管月亮的绝大部分还保持着往日的澄澈莹白,可被吞噬的那一小块区域就像是魔物污秽的血液一般,仿佛随时就可以从天空中淅淅沥沥滴落粘稠而有毒的液体。
空气变得有些凝滞。
淡粉色的月光浸透了原本平静的夜晚。阿兰皱起了眉头,他释放了一个探测魔法,并没有搜寻到任何危险,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到精神紧绷,后背微微发毛。
难怪刚才鹞鹰出现在他的窗前却没有被妖精们驱逐,那些性格暴躁又别扭的小东西们向来十分讨厌带羽毛的东西。阿兰不由想道,红月的出现让他这种迟钝的人类都倍感不适,更不要说作为魔法生物的妖精了。
那么作为背负着诅咒,身体里流淌着龙血的人,维列斯现在还好吗?
这个念头不由让阿兰觉得心头沉重。
“阿兰,我很抱歉,我——”
阿兰身后传来了拉尔特带着些许迟疑的低语。
鹞鹰与他的通讯还在继续,即便听不懂其中各项术语,阿兰也能感觉到王庭骑士团的困境。
“你应该走了!”阿兰打断了拉尔特的话,“你的骑士团需要你。”
他踮了踮脚,有些吃力地拍了拍拉尔特的肩膀,然后就像是久远的过去那样,他熟练地给拉尔特施加了一个祝福魔法和魔法护盾。
“……愿魔法女神保佑你战无不胜,不惧刀枪。”
阿兰轻声祷告道。
拉尔特眷恋地凝视着自己面前的法师。
“谢谢。我会带着我的骑士们再来的,他们都是一些很好的家伙,你会喜欢他们的。”
他轻声说道。
然后他转过身,踏着无比沉稳的步伐飞快地离开了阿兰的小屋。
他消失在了逐渐变得阴森而不详的夜色之中。
阿兰有些担忧地目送着骑士团长的离开,双手合在胸前,保持着祈祷的姿势。
即便早就知道红月到来,可当红色的月亮真的笼罩大地,阿兰还是倍感不安,尤其是今晚只是红月的开始,要等到红月消退起码还有几天——然而强悍如王庭骑士团也在不远处遭受到荒食者的袭击。
拉尔特会平安吗?
绿河村附近是否也出现了魔物?
对了,还有维列斯……维列斯可以平安度过漫长的红月吗?
……
纷乱的念头让阿兰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
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多少有些愁云惨淡。
一小截肥壮的绿色藤蔓从首饰盒中探出头来,它灵活地从糖水中爬了出来,细嫩的枝条很快就缠上了阿兰的脚腕。
“啊,小格林,怎么了?”
阿兰原本还曾经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但现在他已经被脚腕上奇异的触感拉回了现实。
法师低下头,从脚边捞起了小格林。
龙蔓晃了晃自己的叶片,然后亲昵地依偎在了阿兰的脖颈处,它用叶片轻轻拍打着阿兰的肩膀。
阿兰注视着小格林的举动,龙蔓不曾发出一点儿声音,可奇妙的是阿兰却清楚地从这一小截植物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安抚之意。
这让他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嗯,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用手指抚摸着小格林,片刻后,他忍不住冲着面前傻乎乎的植物轻声低语道,“……希望维列斯先生也能快点好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阿兰甚至有点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当初也许应该跟着维列斯离开才对。
即便维列斯那么强悍,那么厉害,甚至还拥有高贵到极点的身份,离开前维列斯也保证过在在王都有一大批人专职为他服务,好让他能平安度过红月。
但阿兰还是有些不放心。
年轻而笨拙的乡村法师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对维列斯某种奇妙的,而且十分不合常理的怜爱与疼惜。
而拉尔特的出现更是让阿兰的心情变得奇怪起来。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拉尔特会让他如此深刻地想念起那个沉默寡言,看上去很可怕却又很温柔的银发男人来。
……
也许是因为阿兰一直在担忧着维列斯。
又或许是因为小格林是来自于维列斯的馈赠,而整个晚上小格林都缠着阿兰的缘故。
这天晚上,在好不容易睡着之后,阿兰做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
他梦见了自己又回到了绿河的河边。
夜深人静,一切都是如此阴森可怖。
他在泥泞的河畔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不由自主地走向了血腥味传来的方向,然后在那里看见了一头体型庞大,身形无比狰狞可怖的怪物。
那是一头黑色的龙。
鳞片漆黑,棘刺上满是毒液。
它伤痕累累,巨大的身体上遍布深可见骨的伤痕。
阿兰在梦中站住了,他迷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莫名地感到一种熟悉感……
他想了想,模糊地觉得这个场景似乎曾经发生过一样。
不过当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如此可怖的黑龙,而是……而是一个……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谁呢?阿兰竟然有些想不起来。
但他可以确定,那是一个他十分在意的人。
阿兰有些迷迷糊糊的,在梦中回想过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梦境本身永远都是荒诞的,不可预知的。
阿兰还没有想起那个男人的名字,红色的月亮忽然出现在了夜空之中,如血般的猩红光线瞬间落在了黑龙的身上。
那头龙猛然弹起身体,它伸长了脖颈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
不知道为何,阿兰竟然觉得那沙哑可怖的长鸣听上去竟然有点像是在呼唤自己。
然后黑龙痛苦地在地上痉挛起来。
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上浮现出了不详的暗红血肉,变了形的骨甲与鳞片不断从血肉中翻滚出来。
那头龙看上去是如此痛苦,痛苦得好像下一秒中就要死去。
下一刻,阿兰慌慌张张地冲上了上去。
“哦,不……不……”
阿兰无法解释这一刻在他身体里爆发出来的惊慌失措是怎么回事。
他死死地抱住了那头奄奄一息的黑龙,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淌而出。
他企图止住那头怪物的鲜血与变异,治愈术不断被释放出来,施加在黑龙的身体上。
梦中的一切都是如此混乱,阿兰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他只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猩红的月光竟然褪去了,而原本垂死的黑龙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银色的双眸。
细长的,像是冷血爬行动物一般的瞳孔。
黑龙的视线死死凝在了人类法师瘦弱的身躯上,目光有如实质。
阿兰本能地抬起头,他对上了黑龙的视线。
然后,他便因为惊恐而僵在了原地。
黑龙的银瞳中闪耀着混沌的凶狠,还有澎湃如火焰一般的贪婪——是最为极致的贪婪,掠夺一切的贪婪,是湮灭了一切理智人性以及世间美好的贪婪。
贪婪。
将人吞吃殆尽,用牙齿啃噬细嫩的皮肉,再用力吮吸出所有汁液才肯罢休的贪婪。
最饥渴的野兽也不会有这样的贪婪。
只有龙。
这世间最强大,最圣洁,也最污秽的怪物——龙——才有这样焚烧一切,甚至连自己灵魂都要献祭出去的贪欲。
下一秒,黑龙忽然张开了嘴。
它以极快的速度袭向了阿兰。
阿兰只来得及闭上眼睛,等待着剧烈的疼痛到来。
他一点也不怀疑,在那样强烈的饥渴与贪婪下,黑龙会将他吃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血肉都不会剩下。
可到了最后,真正落在阿兰身上的却并不是狰狞血腥的伤口,而是某种庞大,强悍,荒蛮之物那炙热而潮湿的舌头。
第30章
当那不详的红色月光照在大陆上的那一瞬间,维列斯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会面临十分糟糕的处境。
他错误地估计了红月对自己造成的影响。或者,用更准确地说法来解释——他低估了自己的力量。
他的身体正在膨胀,或者说,长大。
原本空旷的牢笼很快就变得憋闷狭小,维列斯的身上长出了尖锐的鳞片与爪子,原本还能勉强维持人形的上半身在转瞬间就完成了转化。
一头狰狞的怪物出现了。
维列斯喘息着,痛苦地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在坚硬的龙甲之下,他的每一滴血都仿佛化为了岩浆,正在不断地烧灼着他的神经。
警报声连绵不断地响起,就好像这座历经千年的法师塔本身正在不甘地哀嚎。
好痛……
维列斯想。
这不应该……
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大陆上,法师,战士,苦修者……几乎所有人都在追求更强大的力量,但维列斯无疑是其中的例外。
龙的血脉确实给他带来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力量,但龙的力量越是强大,就意味着他身体里属于人的那一部分被吞噬得更多。
当龙血彻底占据他的身体时,他也将像是大法师们担忧的那样堕落为无可救药,连神灵都为之退避的魔龙。
为此他一直刻意地让自己时不时地受点伤,对于其他人来说足以致命的伤势对于他来说却是抑制力量的一种手段。那当然很疼,但也还算有效。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红月即将到来之前他会出现在绿河村这种偏远山村的河畔处。
为了让自己在红月到来前变得足够虚弱,维列斯之前前往了雾影之地并且铲除了沼泽中盘踞已久的雾蛛女王。他的这个举动可以让那附近的人类在将来的几百年内不用再担心黑夜与浓雾,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他出了一点小差错,他受的伤有点太重了,重到甚至让他无法维系基础传送魔法,以至于他从空间的间隙中被排挤出来,跌落在了潮湿的,漆黑河畔淤泥之中。
然后他在那里遇到了……
“维列斯!你做了什么?!”
一声堪称凄厉的咆哮从层层叠叠不断闪烁的法阵另一头传来,迫使维列斯将自己的思绪从混沌与虚无中拉回了现实。
他抬起头直勾勾地望向法阵之外的人群,安塔拉脸色铁青地挤在那些一脸严阵以待的法师之中,而他的母亲,阿尔菲德的女王站的位置更远一些,她的表情显得十分模糊,而她的手上紧紧地握着一柄法杖。
那是属于法圣的法杖。维列斯知道,那里头储存着一个不断运行并且累积能量长达几十年的禁咒。一旦启动,维列斯便将被强大的禁咒彻底碾碎,连灵魂都将化为永恒的虚无。
维列斯知道,一旦自己显露出彻底堕落为魔龙的征兆,他的母亲将毫不犹豫地启动那个禁咒——而从目前的情况看来,距离那一刻似乎并不遥远了。
整座法师塔都被激活了,因为他的力量正在法阵中心澎湃。
按照原本的测算,之前刚刚受过重伤的他不应该如此强大才对,可现在满溢的力量在红月的指引之下几乎要化为实质淹没整座牢笼。
备用的压制法咒与阵法不断叠加在他的身上,但在触及那漆黑幽暗的龙血之力后,便如同落入火堆的雪花一般倏然消散。
维列斯沉重地呼吸着。
轰隆一下。
从他鼻腔里呼出的龙息轻而易举地融化了他面前以秘银铸造的符文版。
“维列斯!”
安塔拉叫得更加惊恐了。
维列斯很想安慰一下这位倒霉的精灵法师,但他已经无法开口了。
沸腾的龙血不断消融着人类施加给他的禁制,同时也在融化他作为人类的理智。
现实中的一切都在不断远去,维列斯可以感觉到某种更加古老,更加凶暴的东西正在从他灵魂深处慢慢探出头来。
他饥渴到了极点。
他渴望杀戮与鲜血来填满灵魂中黑洞一般空虚。
他即将化为魔龙……
可是,不,他不可以!
一个朦胧的念头闪过维列斯极度痛苦的意识之海。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纤细的人影,人类法师正温柔的凝视着他。
【“维列斯,我的蜂蜜酒已经好了,你要来喝一杯吗?”】
他听到了阿兰的声音。恍惚中维列斯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不久之前,他全身剧痛,伤痕累累,只能伏趴在污秽冰冷的淤泥之中等待着痛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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