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爷,”荀锦尧从年龄思考一下,问,“丽夫人是怀第一胎么?”
“不是啊,”梁老爷长叹一声,眼圈不自觉发红,“我那头一个孩儿若还在,今年该有七岁了。”
“可我那孩儿不幸啊——”梁老爷声线逐渐哽咽,颤声道,“去年随一群小孩去坡上逮蛐蛐,一大群人里独他一个崴了脚,从草坡滚了下去,刮得一身红血,等人顺着找过去……唉,我那苦命孩儿啊……”
“他……他连一口气都没了啊!”梁老爷哀哀哭喊着自责,“我命苦啊!命苦!先是大孩儿,现在连夫人和胎里的孩儿都受我连累遭了罪!”
“……”荀锦尧微微蹙起眉头。此事大抵真有内幕,究竟是不是噬魂恶鬼行凶作乱?
理了理思绪,荀锦尧道:“梁老爷,人已去,望节哀。于当下而言,捉到暗害丽夫人与腹中胎儿的凶手才是要紧事。既已知晓大致情况,可否带我们看看丽夫人现状?”
荀锦尧体贴地没用“遗体”二字,可话一出口,梁老爷还是哭得更悲了些,好在梁老爷听进了话,抹着眼泪转身,颤巍巍向屋外带了路,将他三人领去了一间屋子。
第21章 真凶为谁
屋内,两个丫鬟持着梳篦,正给躺在板子上、盖了块白布的丽夫人尸体打理发丝。荀锦尧眼神好,隔着段距离便无意望见,那两个丫鬟面上无不带点惊慌害怕与嫌恶。若非梁老爷有令,她二人铁定立马摔梳篦走人。
荀锦尧不动声色瞥了眼带路的梁老爷,正见梁老爷抹泪哀叹,并未注意两个丫鬟的表情。当荀锦尧再转回视线,两个丫鬟已收起那丝不明显的嫌恶,转作耷眉垂眼的悲哀与害怕状。
荀锦尧见状,面上表情不动,心中越发偏向某个判断。
两个丫鬟诺诺行礼,站去了边上。荀锦尧查看丽夫人青白的脸色。丽夫人身形娇小,挺着孕肚在白布里也不占很大空间。她逝世时间不久,加之昨夜发现尸身就被带回处理,未曾腐败。
荀锦尧并起两指,运灵力抵在丽夫人额前以神识一探。果不其然,丽夫人的魂魄……
等等……荀锦尧眉心一跳,觉出些许不对。他视线偏了偏,移向丽夫人高耸的孕肚。
八达城作乱的噬魂恶鬼连续索取孕妇性命,凶性自不可能弱,也就是说,这样的噬魂恶鬼无需死灵鸟跟随,因此,死者的遗体大多都能完好保留——包括腹中死去的胎儿。
在魂魄方面,胎儿是个很特别的存在。胎儿初长成时,其实并没有魂魄,只有源自母体的一团旺盛至极的精元气,在母体腹中积累蕴养,促成魂魄形成。
魂魄乃是生命的根源之一,形成它的过程,自然需要大量精元积蓄。故而,人一生中精元最盛的时期,其实是无意识的胎儿期,连青壮年都要位居其次。
而当胎儿成长至五个月左右,魂魄能初成轮廓,对此最好的证明,就是胎动。在母体产出胎儿之前,精元气只多不会少。当母体怀胎十月,胎儿魂魄已然彻底成型。母体将胎儿产出,胎儿则会携带从母体获得的精元气,一块从母体身上脱离——这也是孕妇产后往往虚弱至极的原因之一。
可若胎儿还未出生便随母亲死了,它一身强盛的精元气,加之在母体中包裹,相当于多了一层保护屏障,想散魂比寻常人困难。哪怕是在阴气最重的墓地,由噬魂恶鬼这种身缠怨念与死气的鬼怪干扰,要彻底散尽胎儿的精元与初成魂魄,也需一个时辰有余。
而现在……
荀锦尧不信邪,抬指在丽夫人额前再度凝神一探。
“……”错不了,丽夫人腹中显现的,赫然是未散尽的残魂与一缕若有似无的精元气!
承上边的话,如若死胎无噬魂恶鬼干扰,就算丢去阴森墓地,让它自行散魂,这个过程须得五六个时辰。
也就是说……丽夫人死后并非被噬魂恶鬼拖去墓地。而是……人祸!
“梁老爷,”荀锦尧不显异常收回手,“敢问丽夫人昨夜最后见的是何人?可有与这人说些什么?”
“是……是我。”未等梁老爷开口,边上一个名唤谷雨的丫鬟脚步不甚稳当上前一步,犹犹豫豫出了声,声线有点发颤。
“哦?”荀锦尧移开视线,打量打量谷雨,微微弯起唇,温声道,“谷雨姑娘莫怕,恶鬼跨越城池来作乱,定有我等不知道的缘由。只想与你一问,丽夫人找你作甚,又交代何事?”
他有意安抚人心,长相又属温雅一派,谷雨不自觉平静放松些许,一手攥紧襦裙抹去手心汗液,稳下声线:“丽夫人每夜都由我与清雾轮流守着,昨夜由我先候在屋内,丽夫人睡前交代我说……”
话到此处,她明显犹豫一下,眼角余光瞟着梁老爷,似不太敢讲。
“说什么?”荀锦尧心有疑,追问一句。
而那梁老爷早已停止抽泣哽咽,接收了谷雨的眼神,不知为何,他眼神变得畏畏缩缩不敢瞧人,像有几分尴尬。
“都不愿说全,”娄念在一边突然出声,转首示意板子上的尸身,“只怕你家丽夫人在天上也难以安息。”
“呵,还能是什么?”梁弘毅自打过来就靠在门边不肯进屋,听着这话奚落道,“无非要人别发一点儿动静,若吵了她了,定要大半夜把人脸皮掴烂。”
谷雨闻言,立时害怕地低了头去,不敢擅自多话。荀锦尧微微诧异扬了扬眉,为求确认,向她询问:“谷雨姑娘,事实可是这样?”
谷雨没了自家老爷允许,再不说话。梁老爷挪步上前,面上神情挣扎:“仙长何必问这个?难道夫人一句话就害了她不成?”
荀锦尧心下了然,事实定是相差无几,自己一个外人过问,梁老爷多少觉得丢人。由此看来,丽夫人属实是个会给人找不痛快的。他继而开口:“还未问完。”
“既然谷雨姑娘是最后见着丽夫人的,难不成丽夫人就在谷雨姑娘眼皮子底下被噬魂恶鬼拐去不成?”
“并非如此,”另一个名唤清雾的丫鬟上前一步,心有余悸道,“谷雨已说了我二人轮流看守丽夫人,昨夜谷雨守的时候差不多了,自要去外头将我唤来。”
“我刚迈进丽夫人屋里,本还防着莫将丽夫人惊醒,谁知朝床上望一眼,竟发现床上空无一人!”清雾瑟瑟发抖道,“我过来就这点时间,丽夫人能跑去何处?我那时还当自己刚睡醒眼神不好使,连忙凑去夫人床边一瞧,才发现……夫人她……夫人她是真的不见了啊!”
“……”这个解释,略显牵强。是当事人慌张之下言辞错乱所致,还是受丽夫人压迫多时导致的由心恐惧?
“不错,”谷雨赶忙接话道,“我以前腿脚害过冻,走不快路,当时尚未离远,只听屋内传来一声惊呼,赶忙调身回去看出了何事,事实便是清雾所言那般,丽夫人于短时间内消失不见了。”
“是。若非我与谷雨赶的巧,怕只怕我二人也有一个命丧恶鬼之手!”
既是如此,丽夫人屋内或许会有异常。
自打昨晚两个丫鬟发现丽夫人失踪,丽夫人的房间便被梁府里的仆从围了起来,两个精壮看守不苟言笑杵在门前,着实唬人。
屋子是再寻常不过的女子闺房,花鸟屏风,铜镜妆奁,紫砂小香炉……
荀锦尧随手拨弄桌上物件,暗道一句失礼,手上开了那盒妆奁。做是这么做,他却一直分散注意力,以眼角余光观察带他前来的两个丫鬟。
“清雾姑娘。”
“啊!”清雾身形一抖,忙不迭应声,“在,在……”
“床底下有什么?”
“!”两个丫鬟低头掩盖骤变的脸色。谷雨突而指向清雾右手,小声道:“你的顶针不见了,可是方才落去了地上?”
顶针何时掉的、又是从谁那里掉的,哪怕有衣裙和站立角度遮掩,荀锦尧仍看得清清楚楚。荀锦尧笑了下:“大抵滚去了床底,我帮你找找。”
“不不不!不必劳烦仙长!我自己来便好!”清雾连连摆手,作势要蹲去地上寻。
可她刚以手理了襦裙,还未来得及矮身,便觉身后一阵清凉微风吹来,下一瞬便有一堆灰扑扑的粉状东西,中间埋着一角银白,被卷在气流里从床底带出。
清雾见状,面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急声道:“近几日不曾打扫,叫仙长见笑了。”
那堆粉末受灵力牵引去荀锦尧近前,荀锦尧瞅着有个估计,抬手在里边捻了捻,放在鼻端。
……果不其然,是香灰。
他随手取了些香灰收起,将那银白的环状物捏在指尖,稍作擦拭,和气笑着递过:“清雾姑娘的顶针,收好别再掉了。”
清雾满头晶莹汗珠,不像热的,倒像慌的。她颤抖着手接过那枚顶针,正要塞去衣里,就听荀锦尧问:“敢问二位姑娘,丽夫人房内点的是什么香?”
“是安神香。”谷雨接话道,“丽夫人自打有了身孕,脾性比及过往差了些许,梁老爷唯恐丽夫人动了胎气、害了肚里孩子,日日差我们在屋内点香,安抚丽夫人情绪。”
“烧出来的香灰,就倒在床底?”荀锦尧问。
“偶尔会倒在床底,”谷雨道,“丽夫人晚上睡觉易受惊,一点动静都能把她吵醒。我与清雾二人若是哪天白日忘记清理香灰,就得晚上清理。未免出出进进动静太大,吵到丽夫人使得我们受罚,随手倒去床底才更为妥当。丽夫人平时不会心血来潮往床底看,察觉不到此事。”
荀锦尧瞟了眼屋子一角白烟袅袅的紫砂小香炉,道:“原是如此。”
——
梁家家府外。梁弘毅当真是嫌恶丽夫人到了极点,知晓事与噬魂恶鬼无关之后甩手就走。
荀锦尧心中无奈,也不管他,与身边人问:“方才之事,你作何想法?”
“跟丽夫人贴最近的人有问题。”娄念道。
“与我想的不差。”荀锦尧道,“我方才在丽夫人屋内找了点儿证据。”
“什么证据?”
“香灰。”荀锦尧说着掌心一翻,其上两小堆灰色粉末。
“方才我有闻过,但屋内安神香味道太重,我无法确定它们是不是一个东西,赶在离开前特意从小香炉里顺了点香灰出来。”
娄念挨个嗅了嗅,肯定道:“它们味道有差别,很细微的差别。”
“其中一个像是掺了迷魂香。”荀锦尧甩手撒了那堆香灰,“做的还算细致,知道光用迷魂香容易惹人起疑,把两种香一块点了。”
“迷魂香……”娄念想了想,“这种香,凡界应是不给流通?”
“是不给,”荀锦尧道,“迷魂香最初由魔修以罂粟和幻心草等原料研制,是为于无知无觉间将人迷晕,麻痹迷晕者神经、降低迷晕者对外界的感知,借机对迷晕者实施报复行为。若有意将迷魂香的量施重,还会使人产生幻觉。”
“而后为正道凡界医者改良配方,去除幻觉影响并加以使用,减少伤重凡人受诊时的苦痛。”
娄念道:“若那两个丫鬟要用,无需致幻,迷晕麻痹便可。凶手与医者关联。”
“不错。”荀锦尧道,“丫鬟点燃迷魂香后,趁丽夫人熟睡,自己就能想办法蒙一蒙口鼻。当时候差不多后,直接按原先计划将丽夫人送出去便好。”
“若是谷雨,清雾有可能清白,但若是清雾,谷雨不可能清白。”娄念道。
“谷雨为清雾的话提供了证词,有空子可钻。更何况……”荀锦尧停顿一下,“罢了,暂且无法断定。若是清雾的话,谷雨未走远,不可能看不到丽夫人踪迹。反观谷雨,若是她的话,作案时间与机会都要更多。”
娄念不置可否,只问:“现在应是往城内医馆走一趟?”
荀锦尧道:“自然要……”
“梁家那幺蛾子不断的丽夫人可算遭报应了!天道好轮回啊!”
突闻身侧有人拍手叫好,荀锦尧蓦地止了话音,与娄念转首望过,驻足细听。
“可不就是,仗着梁家生意赚钱,又有个在仙门修行的大仙,丽夫人娇蛮任性,可没少干嚣张坏事!”
“他家大仙都嫌恶她哟!早些年不是说,丽夫人还是梁府丫鬟那会,借着自己几分好姿色,欲要趁夜爬去大仙床上么?好在大仙孤傲清高,拎着人领子丢去了屋外,念她一介凡人又是女子,不曾动手,只摔门嘱咐府里,次日定要将她赶出家门。”
“结果此事没成,丽夫人跑去梁老爷那里哭诉一番,将自己好一通粉饰,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竟叫梁老爷起了恻隐之心!梁老爷不但暗中留下了她,还在大仙从家中离去后把她提拔为自己的贴身侍女。”
“造孽啊造孽!梁老爷不曾擦亮眼睛,反被这狐媚子诱惑娶了她。”
“丽夫人属实是个能作怪的妖孽。还记得七年前丽夫人害死无辜小孩一事么?”
“哪能不记得?可怜小孩一家子都被丽夫人害惨了!!”
“我听人说,丽夫人当时怀第一胎,在府里待得烦闷,带人上街闲逛。可不凑巧,当日有个小孩一个不慎撞了她的孕肚,还踩了她的裙摆。哎呦——这可把丽夫人气坏了,当时那丽夫人脸色黑沉赛锅底,直叫倒楣,命人把小孩带去人少的河边掴脸。跟她出来的除了一个小侍女,只剩两个受命看护她的壮汉。大男人下手没个轻重,硬是给可怜小孩打得又哭又叫!”
“光打便罢了,丽夫人见小孩一脸鼻涕眼泪,似嫌脏了自己的眼,让人给小孩摁去河里清洗一番,哪知两个大男人拧着小孩脖子,在小孩面上又搓又揉,洗完捞出来才发现,小孩竟没了气息,原是闷水里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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