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伶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 一边忍耐骨头深处的猛烈冲击,一边笑道:“都说了无事,碧血护主,有惊无险,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比起我,你才让人担忧,身上的伤已经数不胜数……竹泪还不知何时出来,我待会联系信濯,让他把府上的医者派来。好好歇息,伤好之前尽量莫要动用神力。”
这一串话天衣无缝,若是旁人,一定被彻底骗过,但霜盏月不同,跟殿下结契已久,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又怎会看不出在转移话题。
从方才出来开始,这人的面色就格外难看,一定是在仙阁中遭遇什么。
想要追问,又不知该不该当众挑破,只能闭上眼睛,靠在她的肩头,擦掉隐匿在脖间的虚汗,疲倦深叹:“殿下当真不让人省心。”
一句话落,头有些发晕,闭上眼睛小憩。
霜盏月为了争取时间,足足压制寒骨剑半个时辰,不止频频受伤,体内力量也几乎消耗殆尽。闭上眼后,很快就陷入混沌梦乡。不知是不是临睡前的担忧作祟,就连梦境也不得安宁。
光怪陆离,竟见到当初在凌华身边拜师学艺的殿下。
“你终将成为一域尊皇,问鼎天下,站在众生的顶点。不过命途多劫,若无法跨越,唯死而已。”
霜盏月在梦中陪伴黎伶长大,一起修炼,一起游历天南地北,惹是生非,最终见证她像凌华形容的那样登顶妖皇。本该退居幕后,却被冠以皇后之名。
然而随后不久,黎伶飞升失败,修为大跌,魂魄□□分离,人人畏惧的皇脆弱到只剩灵体。
神血失去主人,长时间与肉身囚困在菩提树内,终于引起腐败,使得清幽寺的传世菩提化作不知生死的庞大树妖,驱使着皇的力量屠戮三界。
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最终一道天谴从天而降,毁灭树妖,也断绝黎伶最后的生机。
霜盏月跪在万丈金光之中泪流满面,佛光普照,却分外无情。爱侣横死,她作为皇后,成为妖域实际上的皇。时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自己却犹如逃脱三界,永远被孤寂笼罩。
痛苦自心间蔓延全身,霜盏月蓦然睁开眼睛,呼吸紧促,看到陌生的房梁和窗前百鸟朝凤的屏风,才终于反应过来,一切不过是噩梦而已。
不安惶恐却又忍不住松一口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而今竟同时出现。
梦境太过真实,哪怕醒来也心有余悸。
余光瞥见一段白绸,仔细看去,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全被缠住,尤其是双臂,几乎绑得密不透风。
霜盏月不太适应,用力扯两下,没能撕开,反而牵动伤口,一阵酥痛。
“那可是我花费好多功夫才绑好的,你若敢擅自撕坏,一定少不了教训。”灵芸熙端着热腾腾的汤药进来,见病患又不安生,立刻警告。
果不其然,霜盏月听到这话,没再胡乱动。
“芸熙,你怎么来了,殿下呢?”
“殿下殿下,就知道殿下,你昨日都喊了一晚上了,竟然还不腻。不用找了,你的殿下现在忙着闭关,没功夫顾及旁人。”灵芸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把药递过去,“这药是焦晨煎的,药方是医生开的,你身上伤虽然杂多,但并未伤及根骨脏器,喝几日应该就会痊愈。倒是经脉负荷严重,这两日少用灵力,不然会引起更多麻烦。”
霜盏月有些不好意思,道谢接过,捧着碗大口喝。
本来想一饮而尽,可药太苦,害怕喝太急会吐出来,半途又放缓速度,改为小口慢饮。
滑稽的转变逗乐灵芸熙,“里面有不少黄莲,你莫不是以为在饮茶喝酒。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霜盏月稍显无奈:“才一碗药,哪里会有这么奏效。不过的确比昨日舒缓不少,多谢。”
“不必谢我,我不过偷懒绑个绷带,真正辛苦的是焦晨,花费不少心思熬药。”灵芸熙接过碗,起身欲走,“好了,我不打搅你休息了,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晌午,你再躺一会儿,稍后吃饭我来叫你。”
说着就要离开,霜盏月连忙叫住:“等等!你方才说殿下在闭关,可知晓位置?”
回想起梦里的荒诞异象,心里总不安宁。
灵芸熙没想到她还想见殿下,无奈叹息:“罢了,总之我不说你也会自己寻找,还不如省一些功夫。后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是信老布置的秘境,黎伶就在那里闭关。不过昨日神色匆匆,甚至来不及照料你,多半情况紧急,还是不要打搅比较妥当。”
或许是公主的话起到作用,霜盏月果然没去后院,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休息养伤。
但毕竟只是伤势不重,没过几日便好得七七八八,绷带解开,从外看去与常人无异。
竹泪恰巧在这时出来,得知她们拿到神骨,送上贺喜,见到盏月气息稍弱,顶着疲倦又检查一遍。
“的确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先前灵力透支严重,丹田经脉仍未缓过来。你这两日注意些,等到经脉恢复再尝试动用灵力,初时或会有些刺痛,不用过多担心。”
大致叮嘱一番,终于支撑不住,返回屋内好生歇息。
霜盏月闲得发慌,见黎伶仍不见踪影,几次来到后院附近,但经脉尚未恢复,又怕打搅殿下炼化神骨,只能强行忍住。调头,去信濯府上看望田安。
田安将军伤势极重,只剩最后一口气,幸而竹泪医术高超,连续数日不间断的治疗,已经稳定状况。看似眉眼紧闭气息微弱,实则被阵法封印,体内脏器正在迅速自愈。
霜盏月来探望几次,见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松一口气,知晓短时内不会苏醒,也没再过多打搅。
又过一日,体内经脉已经回归正常,除却丹田仍然胀痛,再寻不出其他问题。
霜盏月终于忍不下去,趁着夜晚大家熟睡,悄悄地离开屋内,一头扎进后院。
冬末,寒雪渐渐稀少,偶尔能看到夜间星辰。风很冷,像是巨大的刀斧,每一下都劈在骨头上。
霜盏月压低帽子,分明在自己宅子内,却小心谨慎,一身黑色夜行衣,来无影去无踪,穿梭在昏暗夜色之中仿佛鬼魅。
“没人,这个点应该都睡了。”
扫视一眼四周,终于来到心心念念的画卷前。
画卷很长,纵挂在石墙上,长五尺有余,宽两尺,纸面光滑,但有些年头,已经隐隐泛黄。中间绘制青色山水,光彩照人,四周用融入墨迹,死气沉沉,两相对比,给人极强的视觉冲击。暂且不谈内里的一方秘境,也足以称之为神品。
霜盏月头一次见将设色和水墨相融的画卷,目光深受吸引,直到画中灵光渐渐亮起,才恍然回神,记起自己的初衷。
从腰间拿出一枚环形蛇纹玉,取墨汁滴入刻痕,不过一会儿便有条条符咒飘出。如若细看,会发现符咒飘摇,刚巧在空中凝成游蛇的模样。
霜盏月斩断一丝墨发,一端缠绕手腕,一端捆至游蛇尾部,“依信老所言,这样应当就能进入画中。”
“去。”她用手指推推小蛇,小家伙吐吐蛇信,不情不愿地摆动身躯,钻进精美画卷中。
随着遍布符咒的灵蛇没入,绘卷仿佛激活一半,荡开一圈圈水色涟漪。山水脱离画纸,青赤黄黑四种颜色一点点抽出,像是开线的丝绸,沿着发丝迅速将她包裹。
分明方才还是停留在画中的平面,而今却真正的漂浮在自己身边。
霜盏月有些分不清这些景象的真假,等到四色灵丝悄然退散时,已不在狭窄寒冷的后院中。
四周仙气飘飘,水雾弥漫,日光晨昏熹微,暖风徐徐吹过,打到身上凝聚一片水露。
青山绿水,草长莺飞,一眼望去唯有盎然生机,这不是旁处,正是黑蛇一族代代相传的秘宝:灵蛇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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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外族擅自踏足, 很快就引起山神注意。
只见四周水流缓缓升空,灵气凝聚汇合, 不过一会儿就有一条身长百丈的巨大水蛇出现在霜盏月面前。一双眼睛凶光乍现,吐着分叉蛇信,只是被盯着便觉通体寒凉。
“何方贼子,竟敢擅入古蛇灵冢。”
声音浩荡,震耳发聩。
霜盏月没想到这里是黑蛇一族坟墓,知晓自己触犯禁忌,忙将环形蛇纹玉拿出,恭敬道:“晚辈盏月,今日造访为寻妖皇。”
话音刚落, 手中玉佩便被水流勾走。
水蛇看到上方的族长鳞印,慢慢放下敌意,归还玉佩,“若你在寻凤鸟,去水之尽头。”
最后一句话落下, 水蛇身躯溃散, 落入溪中, 仿佛从未出现。
霜盏月松一口气, 紧握手中玉佩,奇怪打量,却什么名头都没看出, 朝着水流道一句“多谢”, 随后一路往尽头追去。
原本还心有困惑,不知只凭如此空泛的话能否找到殿下, 但没过多久, 这点疑问便烟消云散。
霜盏月一路往山下赶去, 很快便发现异样。
溪水岸边绿草茵茵却偏偏被赤红的斑斑血迹浸染,初时只有零星几点,若不是她神识辽阔,恐怕很难发现。可越往后,血迹越多,密密麻麻,仿佛一剑封喉的恐怖残留,即便想忽略都难。
霜盏月跪在岸边,捧起一团沾血的泥草,再三确认,果然全是殿下所留。血液稍有些变色,气味也消散不少,想来已经是数日前的踪迹。
惶恐,不安,回想起殿下归来时的难看面色和梦中诡厄,一股前所未有的后怕侵袭全身。
她不该如此悠闲养伤,分明早就察觉不对,竟仍然怀有侥幸,自欺欺人地相信殿下并无大事。
而今过去将近十日,那只混鸟仍躲在他人墓冢不愿现身,说明状况仍未好转。
霜盏月紧攥着血迹,催动全身灵力,头也不回地往水流尽头掠去。因调用太多力量,体内引起阵阵胀痛。但她却无暇顾及,心底只想快一些见到黎伶。
这里虽然辽阔,却终究是秘境而已,在她的全速行进下,很快就来到目的地。无需过多寻找,一眼便看见昏倒在池水边缘的女子。
那人身上鲜红一片,血液横流,已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衣衫华丽还是鲜血狰狞。分明平日最为高傲,此刻却任由泥泞沙土污秽身躯。一动不动,气息紊乱虚弱,四肢裂开深可见骨的伤痕,催促着赤血不断涌出。与狼狈外表截然不同,体内力量富足盈满,浓浓妖力四散,几乎将整片区域包裹。
密不透风,威压阵阵,几乎比得上仙君秘境中初见凌华的压力。
幸好两人是结契的道侣,若让旁人来,恐怕刚靠近便被强大的妖力扑杀。
霜盏月顶着威压缓缓靠近,从血迹中将那人抱起,这才发现不止四肢,黎伶的全身都被过于强盛的力量撕裂,狰狞裂缝仿佛凶恶荆棘,恨不得搅碎肉身。
怨不得一路上有那么多血迹,若是再久一些,恐怕全身血液都要流干。到那时,恐怕距离死亡也不远了。余光瞥见伤口深出隐隐透明的骨头,一瞬反应过来,竟然是神骨力量暴走的缘故。
霜盏月心疼得厉害,立即凝聚十方分/身,以契约为媒介,将黎伶体内多余的力量尽数吸走。与此同时召出大量寒冰真气,强行封锁可怖裂痕。一个时辰后,黎伶肉身表面的崩坏终于停止,裂痕紧闭,血液也不再溢出。但这终究是应急的办法,治标不治本,只要神骨尚在,迟早会再一次引发□□崩坏。若要真正救治黎伶,必须从根源解决问题。
霜盏月缓缓握住灵霜,目光越发深邃,只要剔除神骨,殿下便彻底解脱。强烈的诱惑使她无法抗衡,可终究是心底的畏惧占据上风,做不出这样狠毒的事情。
正在她痛恨自己的无能时,怀中之人眉头紧皱,神力暂且平息,血液不再溃散,不过一会儿便睁开眼睛。
失血过多,头晕目眩,最初看到外界晨光,只觉得一阵恍惚,强忍住眩晕感稳定心神,才慢慢地安定下来。天光大好,暖风习习,黑蛇一族的古墓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宝地,竟然能自发地感知他人心意,制造出最让人沉迷的幻境。
黎伶盯着熟悉的面容,缓缓抬手,四肢乏力,动作格外柔弱,还没碰到那人,便失力悬落。本以为要砸在一边的泥土上,没曾想竟被那人握住。
肌肤相触,甚至有暖意渗透。
黎伶咧开嘴:“好一个信濯,有这样的至宝偏要私藏,这么真切的幻境,连我都有些分不出来。”
闭上眼睛,撅起红唇:“让我看看是不是连这里也能模仿的惟妙惟肖。”
一边说着混账的话,一边就要去亲。
霜盏月冷笑一声,浑身寒力迸发,仅仅一瞬便将这人冻成冰块。
黎伶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清寒力量深入肉身,连魂魄肉身都忍不住战栗。
一惊,立马激发神火融化冰牢,脱离困境,大口喘气,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听到那人的幽冷的声音。
“殿下还想尝尝哪里?盏月一定照办不误。”一边冷怒,一边拔出灵霜,神剑余威尽数散发。
幻境力量再强,阵法再怎么精妙,也绝不能模仿神力。
黎伶感知到灵霜的气息,瞬间反应过来,害怕被砍成两半,连滚带爬地逃出数丈。
“盏、盏月?!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养伤吗。”
“伤已经没有大碍,自然就来了。殿下方才不是还欣喜着欲要试探真假?怎么现在得到答案反而退缩?比起那些虚幻假象,盏月真人应当更为贴心。”
霜盏月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亲眼看到黎伶再一次萌生退意。
不想这人逃,且害怕牵连伤势,直接使用冰尘诀闪至她身边。
若是往常,必能逃开,可如今刚刚醒来,意识尚且昏沉,黎伶竟被轻易得手。
霜盏月抱住她,目光落在狭缝丛生的脖颈上,一股难言的悲伤用入心间:“殿下,既然受伤,为何偏偏躲藏在这里?幸而我今日前来寻觅,不然还会被蒙在鼓里。”
口口声声让她好好养伤,自己却独自逃开。
黎伶遮遮掩掩:“我以为不是大事。”
“胡说,你那日回来时就已经面色有异,又怎会不知晓轻重?”
这一次黎伶再说不出反驳的话。
霜盏月轻叹,回想起那个噩梦,依然心绪不宁。
“抱歉。”黎伶利落认错。
“我不需要你向我赔罪,细细说来,若非我执意阻拦神剑,殿下也不会毫无准备地与神骨相融,论罪责,自然是盏月更甚。殿下可有解决的头绪?盏月只想到剥离神骨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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