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了她慌张的呼喊,秋臻那毫不停留的脚步才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来,依然还是秋望舒记忆中的样子,丝毫未变。可是看着秋望舒的眼神却不是当年的疼惜与珍爱,只有一片沉沉死水。
此刻,她正毫无情绪地盯着秋望舒,平静地问道:“那你这是又要去哪儿?”
看到秋臻停下了脚步,秋望舒下意识松了一口气,欣喜万分地笑了一声,可听到她问的这句话时,笑意却又停滞在了嘴边。
茫然环顾起四周来,她出神地想道,是啊,这是哪里,我又要去哪里?
可四周只有一片稀松的星辰和夜空,叫她完全记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地,又从何方而来,要去往何处。
一片悄然间,耳边依稀听到了一阵火堆燃起的噼啪声,她听了半晌,才勉强想起来,此番她登上惊澜台,夺得胜秋风,却又被迫与其他三人一起,先去百影门,再过弃月城,最后……才能去继明山庄去问上一问。
于是她没有提起中都之事,只是极为小声地回答道:“继明山庄。”
此话一出,她便后悔了!母亲不许自己再追问伏春山那夜的事情,但自己此番去继明山庄……为的就是问一个究竟。
慌乱间,秋望舒抬起头来,却总是看不清秋臻面上的表情。
秋臻甚至吝于给她一个笑容,只是冷着脸诘问道:“去继明山庄做什么?”
闻言,秋望舒闭上了口,不敢再回答地低下了头去。
去做什么,自然是要去问一问,当年那让秋臻一剑穿胸,夺走秋臻性命的到底是什么人。
见她避而不答,当娘的心里还哪会不懂。叹了一口气,秋臻面上的冷漠也散去了,只留下失望和难过,“不是让你把伏春山的事情忘了么?”
“我给你剑,是让你自己去看遍天涯,快意平生。”
秋臻声音软了下去,像是小时候自己屡教不听时那样,无奈地责问道:“你怎么把我说的都忘了呢。”
这一句话,叫秋望舒顿时慌了神。她呼吸紧促,惶恐不安地用指腹揉捏着指节。
她宁愿听到秋月的责骂,也不想看见秋月对自己失望。
眼中的悔恨翻了几番,秋望舒咬紧了牙关,尽力克制着语气,断断续续道:“娘,我只想……”
“我只想将一切了结,然后带你一起回聆松镇去,回我们的榴花小院里!”
可秋月却打断了她,肃声问道:“怎么回去?”
“阿望,你走得这条路这么险,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还能回得去?”
再险又如何……若不是想要亲手手刃血仇,若不是遇到了师君,她如今恐怕还是伏春城中的一滩烂泥,根本绕不出伏春山的那场夜雨,更别提再握起这一把承载了母亲生平的更星剑了。
忍着眼中酸涩,秋望舒飞快抬起头来,像是害怕秋月会消失一般迭声反驳道:“我能回去的!”
“我一直记得怎么回聆松镇!回榴花小院的!”
心中慌乱得不行,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重复的话:“娘,我能回得去!你就相信我这一次!”
看到女儿忐忑不安的样子,秋臻的眼中既有心疼又有浓重的悲伤。
似乎是不忍再看了,秋臻深吸一口气,随后便在秋望舒的注视下,缓缓转过了头。
接下来,那背影好似突然溶进了夜色之中一般黯淡不堪,就像根本没来过一样。
眼看秋臻身形变淡,秋望舒的心骤然紧缩。她拼命想要向前挽留,可是双脚好似灌了铅一般根本挪动不了半分,连声音也好似被人夺去了,就算张口呐喊也只有微微的气声!
此时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破庙之中。
神阙穴和哑门穴被封,她只能睁着一双眼无力而愤怒地,看着秋臻在眼前为人所杀害。
“我不是,我已经不是当日那个废物了……”红着一双眼睛,秋望舒运起内力拼命挣弄了起来。
终于迈动了脚步,可还不等她跑到秋臻面前,眼前的夜色却越来越模糊了起来。
仓皇四望间,她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摸不到,连夜风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有鼻息间,捕捉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淡淡寒香。
耳边好似有人在唤她,那声音也很熟悉,可秋望舒还在追寻这母亲的背影,没有辨认出这是谁的声音。
“秋……秋”
随着这一声声的轻唤,那香气也越来越近,她终于想起来了,这味道寒凉,清苦,是……易君笙身上的竹沥香。
感觉到肩上有温热的触感,秋望舒也终于听清了那道喊她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喊着自己随手起的名字:“丘朝……!”
猛然睁开了眼睛,她总算是醒了过来,可是混混沌沌地,意识还没回笼。恍惚间,秋望舒克制着急促的喘息,反手扣住了肩上的热源。
夜风刮在背后,吹凉了一身的薄汗,她的余光也才瞥到了自己扣住的柔软,那是那夜逢春楼下惹了自己眼的,素白手腕和翡翠指环。
周围好不容易拾掇好的杂音又混乱了起来,秋望舒好似反应不过来似的缓缓抬起了头,撞进了一双柳叶眼中。
易君笙没有再开口唤她,只是楞楞地垂着头,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腕,眼里看不清楚是什么情绪。
反应过来后,手中抓了好一会儿的手腕好似变成了灼人的焰火,叫秋望舒被烫到一般地即刻放开手来。
仓皇拨开了落到嘴边的乱发,秋望舒不敢看身旁的人,低头小声道:“……抱歉,我一时睡迷了。”
第030章 一抹冷香
相比秋望舒而言, 易君笙的反应就要冷静得多了。她只是无声地看了眼仓皇坐起的秋望舒,随即便不以为意地抬手抚平了袖缘,用那梦中轻唤她的声音宽慰她道:“在这荒野中难得能有半宿好眠, 丘姑娘不必为此道歉。”
正说着,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来, 交到了秋望舒手上,轻声道:“丘姑娘先用这个吧。”
看秋望舒接过锦帕,易君笙默默站了起来,款步走到了火堆旁, 躬身往里面又加了些柴火。
直到听到火堆蹿起的“噼啪”声, 秋望舒才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地捏着手中的锦帕。
锦帕上绣有青竹叶,展开半边来看, 还能看见帕角绣的字。虽然她没细看那字,但从绣花上看就知道, 这一定是家人或者绣女精心绣的,好让她随身带着的帕子。
看了半晌,秋望舒还是松开了那帕子,只抬手用袖口缓缓擦过了脸侧。等摸到了一手湿意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梦中又哭了。
所以,易君笙才把这帕子递了过来。
身后不远处, 苏临镜和玉小茶刚刚睡下, 许是累了, 许是有同伴守夜,睡容也还算安稳。
而秋望舒对着那方手帕沉默了片刻, 还是把手帕规整地叠好,放在了膝盖上。
见秋望舒最终还是没用自己的帕子,易君笙默默偏过头去,情绪不明地看向了自己的手心。
她本来不欲叫醒秋望舒的,可在坐起身准备添柴时,耳边却传来了秋望舒那声紧紧压在喉间,却仍抑制不住的痛声呓语。
她好似想要抓住什么似的,那手指无意识地屈起,最终却又小心翼翼地松开。
凑近去听,她只是在小声喃喃着不成句的字词,“濮州……”,“记得……回濮州……”
看秋望舒在梦里的这幅样子,绝望,无力,简直就跟被捕到网中垂死挣扎的鸩鸟没有什么两样。
出神地看了半晌,易君笙抿起了秀静的唇峰,伸出了手,朝她的面上而去。
指尖离脸侧还有好些距离,可是突然间,秋望舒不安地挣动了起来,她呼吸急促地将脸紧紧埋进她自己的手臂间,无助地喃喃着,蜷缩着,一直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了一些,扭过头将脸又再露出来。
可是这次再转过来,易君笙的视线却蓦然停在了她的下半张脸上。
方才一瞬间,秋望舒侧脸处的肌肤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露出底下的肌肤原色来,不过转眼间又恢复了原样,就好像那一眼只是易君笙的错觉。
可易君笙清楚地知道不是。她看见了秋望舒易容底下的肤色,那颜色有些苍白,像是会轻易化在这片火光里的碎琼,同她的性子一点都不符,但却叫人更好奇,好奇她若是能露出些生动的表情时,和从前还是不是一个样?
静静地看了半晌,易君笙最终还是没有上手再进几寸,背着火光,她缓缓抬手,将手掌放到秋望舒的肩膀上,轻声喊她:“醒醒,丘……朝。”
明知丘朝不是她的真名,喊了不一定有反应,但易君笙还是喊了。
僵坐在原地,秋望舒身上出的汗也被夜风吹得彻底冷了下来,但是梦中的惊惧仍然像夜间冷雾一般笼在她身上,实在是绕不脱这些情绪,她只好用指节抵住额间,自嘲地笑了一声。
自己从来不听母亲的话,所以要是母亲泉下有知,定也只剩满腔担忧和失望,哪里还愿意在梦中再同她好好说话。
将头埋进手肘间,秋望舒垂头盯着地下的枯草,将自己与外头的月光彻底隔开。
火堆旁,方才去添柴的易君笙却突然站起了身来,手上好似拿着什么东西过来了。
窸窸窣窣间,秋望舒感觉到她在自己面前蹲下,然后将手送到自己面前,怕吵醒另外两人,她压着声音说道:“喝了这口茶便能清醒些。”
闻言,秋望舒迟疑地从臂间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小巧的茶盏。
她定定地盯着这茶盏看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接过了茶盏。一股淡淡的茯苓清香飘开,她愣了一愣,这明明是安神的方子,少庄主却说能叫人清醒么。
茶的热意从盏内源源不断地散出来,熨烫着秋望舒发凉的手心,她张了张口,声音难得不冷也不淡。
“……多谢少庄主。”
易君笙笑着摇了摇头,温声回了句:“不必客气。”说完也理了理裙摆,坐在了旁边。
她的绿衫垂到脚边,被夜风吹得轻晃,像是风中的青绿松波,叫秋望舒不由得想起自己梦中的场景。
山中的青松,永远不会再回头应她的母亲,还有……不能回头的自己。
捧着热茶,秋望舒情绪却仍然低沉。她斟酌了片刻,生怕自己说出了些不能与外人道的事情,于是迟疑地问起:“我方才……”
“可有,胡言乱语些什么?”
听见她的话,易君笙掀起眼帘来,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大抵是没想到连休息时都不放心把后背留给她的人,居然会软下态度来主动问起方才的事。
火焰窜动间,易君笙想到了方才秋望舒在梦中那几近祈求的呢喃,还有那溶进月色中的一点苍白。
收敛了呼吸,易君笙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温声回道:“没有。”
“丘姑娘一直都很安静。”
将信将疑地看了她几眼,看到她手腕上的红印时,秋望舒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的手腕……”
“丘姑娘不必担心,你并没使出多少力气。”
易君笙低头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手腕,不经意地开玩笑说:“大概是我的手,没有你的剑趁手吧。”
兴许易君笙只是想开个无心的玩笑,可听在秋望舒耳里却就没那么轻松了。
话音落下,她就好像坐不稳一般微微晃了一晃。热意轰地一下爬了上来,秋望舒直被燎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是好了。
焦躁不安地摸了摸鼻子,结果却嗅到了指尖无端留下的一抹冷香。一时间,秋望舒连动作都停了,僵着一张脸便楞在了当场。
……
一股淡淡的焦糊味飘到了鼻尖,柴堆的焰芯也烧到了底。抬头看了一眼檐上开始变亮的青灰色,秋望舒喝下了盏中最后一口冷茶,眼神时而看远处,时而飘开看看火堆,就是不往旁边看去。
昨夜两人各自守着火堆相安无事,秋望舒不出声,易君笙也不主动开口,她们就这么各据一边,一声不吭地等到了天边欲曙。
慢慢的,天亮了,玉小茶还在沉睡中,但苏临镜已经醒了过来,见两人仍然各据一边,苏临镜还有些诧异,不过与两人打过招呼后,便雷打不动地出去洗漱练剑了。
她拉好门出去后,易君笙起身将昨夜勉强关上的木窗打开一扇来,叫那烟味散出去,和在了露浓晨风中。
闻到了风中送来的熟悉冷香,秋望舒冷着一张脸站了起来,梗声说道:“我也去洗漱。”
说罢,便抬起脚跟,几步便绕过了易君笙。可走到门边刚要抬脚跨出门槛时,她又莫名折头回来,顺手带上了那续过好几杯的粗陶茶盏。
溪边,秋望舒蹲下来,仔细擦洗完自己用过的茶盏,然后才用布巾蘸了蘸刺骨的冷水,擦拭起略带困意的脸来。
手指带着布巾摸到下巴上,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易容没有前几日那么平整。
到这会儿秋望舒才想起来,她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再吸入凫湮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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