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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又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宽大的袖袍撸起，一边听着他禀报，一边面色如常地理着衣衫。
她对面的常珺亦是如此，二人之间，着实将上界天神的礼数放在脚下碾。
奎木狼说的声小，常珺听不大清，半晌，就见玄又轻点头，也不晓得说了甚么，奎木狼就已退出了偏殿。
“他说的应当也是我不能听的，我观你应是有要紧事儿，就不在此打扰了……”
常珺方欲与她道别，却见她摆了摆手，“也不是甚么要紧事儿，扶柏找我有事罢了，你若是闲得慌，不如同我一道去紫宸殿。”
上界自常羊山一战以来，战将练兵时间是愈来愈长，以往是羲和神女上值前半个时辰开始，现下却是再往前挪了半个时辰。
扶柏立在练兵场远远望见玄又领着常珺显现在眼前的一刻，脚下一滑，险些噗通一声摔下练兵台。
她一把扯过玄又的发带将人薅过来，在她耳边低声喝道：“你做什么将她带来？！”
玄又嘶了一声，反手扯住她腰间束带死勒，“不打紧，我传了音给少卿，她大抵还有半柱香就能过来。”
扶柏差点没给她勒的喘不过气，将发带绕在腕间缠了两圈，斗的你死我活时，忽地瞥见她袖袍中青金一角。
她诧异松手，低声问：“她这样快就给你回音了？”
玄又松开攥紧她束带的手，点头，“我没打开，用脚想都知道她在骂我。”
扶柏呵呵地笑，“你还怪机灵的。”
眼见面前甫一见面就要斗的你死我活的二人终于松了手，常珺忍不住感叹，“我还以为你二人今日要在练兵场比划两下。”
扶柏并未搭话，只瞧了她一眼，遂领着二人就朝紫宸殿走去。
紫宸殿自混沌以来，便是庄严肃穆的地方，殿中数十把椅子皆被坐满。
白泽帝君、诸犍帝君、白帝等早已落座，冕服皆是齐整的穿在身上，文华殿神官长和太极正殿神官长也是落座其中。
就连那已去魔界的青阳帝君都被急诏归来。
好大的阵仗。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常珺想，自洪荒结束，已经没有那样多的大帝帝君坐镇紫宸殿。
从前，如此大的阵仗，向来都是除了已堕入邪魔的天神才会叫诸位大帝帝君齐聚于此。
白泽本欲在扶柏领着玄又进门的第一刻便开口询问常珺的事儿，将将启唇，还未发出半点声音，就见常珺跟在二人后头一道进了门。
他瞧见玄又递来的眼神，稍加思索，开口道，“再等等，应当还有一位天神。”
第216章 前尘往事
尽职尽责的红鸾神官立在三生石边，心下感叹今日的青帝陛下同平素也忒不一样了，浑身喜气洋洋的，瞧着就是好事将近的样子。
可他就见远处一张白底红纹的信纸极快地飞来，青帝陛下接过后，里头金光一闪。
而后红鸾神官就见方才还喜气洋洋的青帝陛下面色一沉，眼中怒火怎么也压抑不住。
青帝陛下指尖幻出一张青金木纹信纸，不晓得说了什么，再转过头只道了声谢，回神就已不在原地。
瞧起来，今日的上界似乎也不太平。
坐于小马扎上的红鸾神官捧着热茶，望着三生河畔来来往往地年轻神族，感叹地想。
紫宸殿的大门遥遥大开，游奕灵官候在门前，似是早已等候多时。
远远望见青帝的身影，游奕灵官急忙迎上去。
一眼望见她的怒容，灵官斟酌两下开口道：“小神见过青帝陛下，轮回镜和昆仑镜已摆在殿中，当日于诛仙台的诸位也已落座。”
但见少卿忽地止住身形，侧头问：“轮回镜和昆仑镜？今日是出了甚么大事？”
“此前九幽一事，已引得太极正殿诸位神官重视，昨日才决断出，要以昆仑和轮回二镜观青帝陛下历劫的前尘，瞧有甚么端倪。”
“陛下位高权重，自然也是晓得，九幽比之青丘有苏氏看守的东西更加重要，容不得一丝差错。”
游奕灵官万万年前晋为上神，却在紫宸殿灵官的职位上做了二十多万年，乃是勾陈大帝座下亲信，自是晓得近日以来的风风雨雨。
青帝沉着脸问：“为何常珺也在？”
“涂山氏女君与陛下历劫纠缠在一处，她也算半个当事人，勾陈陛下本是想先观女君于下界的前尘，正巧青帝陛下前来，便一道看了。”
闻言，少卿登时陷入沉思。
她近日来，总是想着再晚一点告知常珺，虽不晓得自个为何总是想着要将此事一拖再拖，但有个缘由她心里门儿清。
少卿怎么也不能将自个同下界历劫的青欢联系起来，这个青欢，就像是她脑中突兀多出来的一块记忆。
她就像个旁观者一般，观着青欢短暂的一生，除开她浮于表面的喜怒哀乐，丝毫觉察不出青欢所做的每件事心中的情愫。
她这些天想了许多，有时分不清她到底是下界会跟前常珺身后喊着师父的青欢，还是上界的掌功德祭祀的青帝。
少卿想着，越过门槛，进了门去。
但见首位上喝茶的勾陈大帝手上一顿，越过下首的常珺遥遥看去，只望见少卿稍显茫然的神色。
扶柏神色如常，瞧不出喜怒，当真是像悲天悯人的天神。
她只望了一眼，待少卿走至殿中两镜面前，淡淡地开口，“引血，映前尘。”
闻言，监刑的白泽帝君和诸犍帝君起身，白泽引来常珺立于轮回境跟前，诸犍将少卿引至昆仑镜前。
但见两抹血珠一闪即逝，光滑如水的镜面上登时泛起涟漪，圈圈波纹过后，映出白泽帝君和文华殿神官长领着一众仙家显现于下界民宿的画面。
那神官长铺开长卷，念着，“依上界律法，东极青华大帝掌权不力，当被押送诛仙台，由诸犍帝君降雷四百六十一道，华胥氏少卿私自扰乱凡人修行，当受雷二百一十八道，私藏青丘涂山氏常珺神魂，当被押送九幽受轮回历劫。”
再之后，便是诛仙台上雷光闪烁，血水迸溅。
光景几番轮转，浮现的是句芒神官跟在少卿身后进入九幽的画面，绷着面皮的句芒神官方一踏进九幽，面上一变，哭得稀里哗啦。
瞧起来狼狈极了，也莫名有些好笑。
可常珺看着，腾不起半分好笑的情愫，只直直地盯着昆仑镜。
她看见了所有少卿想要隐瞒的事儿，一丝一毫，尽数收入眼中。
再到后来，常珺观她投生于下界一户寻常人家，再到自个捉拿蛟龙、收徒，看到青欢抱着自个的腿，险些将鼻涕眼泪全蹭在她的裤腿上。
看着修道大会上青欢同沈慕等人插科打诨，看着邪修找上青欢，看着青欢在万仞剑中世界施术将她推了出去。
这回不再是一闪而过，常珺看得分明，青欢的手势，分明是上界的术法，可她的神情，分明又是不晓得自个是在历劫。
直到这时，涂山氏女君这才晓得为何太极正殿的神官和玄冥帝君为何对此事如此看重。
九幽，乃是混沌时，游圆昊天上帝神魂所化。
而玄冥帝君掌九幽，神族量劫，刑罚历劫皆是为她所管，神族于九幽历劫，投生三千世界。
可自洪荒以来，从未有两位天神落在同一方小世界过，更是从未有过历劫天神忆起上界术法这种搁如今听起来就匪夷所思的事儿。
如今，这事儿却是切切实实的发生了，太极正殿的神官长，监刑的诸位大帝帝君定是会对此事起疑，看重也是必然。
这些，涂山氏女君心中自然是知晓，但常珺也是里头的另一位天神。
她看尽了少卿口中所说的，宛如昙花一现的前尘往事。
常珺晓得，纵使前尘往事宛如昙花，早已落败，可那是真切发生过的事儿，不是一梦千年。
天雷也是真切的落在少卿身上，也自然是疼过的。
可她说起前尘往事，不过是昙花一刻的时候，云淡风轻，像是在说话本子里主人翁的一生，轻描淡写的带过。
轮回镜与昆仑镜映照的时间不长，短短盏茶的功夫便将常珺和少卿的前尘落下帷幕。
监刑的诸位大帝帝君沉思良久，文华殿神官长率先起身，遥遥拱手，说了甚么常珺没听清，甚至连他甚么时候迈出紫宸殿也没发觉。
直至太极正殿神官长轻咳两声，常珺这才回神。
神官长同勾陈和白泽小声交谈，随后游奕灵官便出了门去，越过少卿和常珺跟前时，躬身行礼一番。
此事毫无隐藏的落在神官长的眼中，她心中大抵是有了数，知此事应当并无旁人动手脚，可青欢的术法，却是极难解释。
第217章 不必再议
咔的一声脆响打断诸位天神的思虑。
玄又手边的茶盏落在桌上的声响将几人拉了回来，她神色如常，辨不出喜怒。
她叩响桌案，遥望少卿迷茫的眼睛，淡淡地道，“九幽无事，此事不必再议。”
玄又一下下叩着桌案，“青帝下界历劫，撞上极地凶兽作乱，她能施出上界术法，应当是游圆昊天上帝庇佑，此事再议，便是对九幽不敬。”
弦锦呷了口茶，面上亦是辨不出喜怒。
“两位天神一道下界历劫，此前九幽未有此事，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还请神官长上报天帝，莫要再议此事。”
神官长面色一凝，当即拱手道：“二位帝君所言，小仙定当如实禀报。”
扶柏同她二人少时便常在一处，此后又共事如今，哪儿还瞧不出这二人现下已有些恼火。
待到紫宸殿中天神已陆续离开，她才缓缓站起身，本欲对殿中傻站的二人说些甚么，可又对上常珺那复杂的双目，还是作罢。
扶柏叹了一息，说着还要练兵，便先行离开。
“且先回天池山。”常珺方欲张口，就见玄又急急走来，扯住二人的袖子，反手掐诀。
清风拂过耳畔，上清宫的大门前早早守着句芒神官，神色焦急，远远望见几人，匆忙迎上。
玄又扯着二人，抬脚匆匆迈进去。
弦锦瞥见句芒神官担忧的神色，出声安抚。
“无事，你且记着，这几日来访青帝的，就莫要见了，实在有甚么要紧事儿，去昆仑墟，或是去紫宸殿找勾陈。”
“青阳帝君，”神官似是个稚子问：“陛下她出事了么？”
弦锦抬手幻出折扇晃了晃，“无事。”
说着，她思索片刻，哗的一声展开折扇，补充了一句，“只怕最近的上清宫会有家庭纠纷。”
直到青阳帝君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句芒神官才愣愣地收回视线，沉默良久，呢喃道，“家庭纠纷…是甚么？”
越过长而曲折的廊庭，直入里殿。
少卿仍旧的傻愣愣的模样，好似被人夺了舍。
玄又大力晃她，“回神了。”
见她还是一副迷茫的样子，玄又低骂一声，抬手就是一道清心诀拍在她额顶。
少卿眼中闪过清明，反手抓着玄又的臂弯质问：“我还未同她说明此事，你们为何要告知她？！”
“你且先冷静冷静。”
玄又脚边赤虎显现，叼着少卿的衣裳下摆将她往后拖。
“前些时候我同你说那些话，便是在催你，只是今日太极正殿的神官对于此事，已是不容再拖，便将她一道找来映前尘。”
“那日在蓬莱，我们已经同你说的很清楚了。”她急急地说。
玄又挥手散去赤虎，面上一凝。
“我将你送回来，不是叫你来同我对峙的，正巧，你还未同她说明此事，不如就趁这个时候同她好好说一说。”
少卿僵着身子扭头去看常珺，好半晌才找回自个的声音，轻轻地问：“我不是质问你，我只是想问问你，我到底是青欢，还是少卿。”
“你是青帝。”
身后传来弦锦的声音，她倚在门边，神色晦暗不明，“但是你也是少卿，青欢也是你。”
但见少卿眼中又闪过一丝茫然，玄又快步走向弦锦，斟酌两下开口，“你这个问题，应当问问常珺。”
上清宫再度恢复平静，只余外头簌簌风声，静的出奇。
少卿踉跄着跌落在木椅上，缓缓垂眸，睁着一双布满迷茫的漂亮眸子问，“我到底是谁呢？青欢是谁？”
软靴映入眼帘，她再抬头，就见常珺立在身前不远的距离，“你先前说要想清楚再同我说的，就是这桩事儿么？”
“师姐……”少卿抖着嗓音唤她。
常珺闭了闭眼，“诛仙台，九幽。”
她拧着眉努力不叫自个的泪水落下，哽咽着问：“你为什么能轻描淡写的说出前尘是昙花的话呢？”
“女君教的好。”
少卿眼前忽地就显出清明，缓缓道来，“昔年女君于九幽，也是轻描淡写的叫我好好活，担了这样大事儿，女君还能不显丝毫异样的告知我前去西天论道，消散前还在教习我事已发生，不能更改这样的话。”
年少时于九幽，少卿晓得自个之于常珺轻描淡写的诓骗自个儿时，是极其怨恨的。
可是那时候的常珺已化作虚无的神魂，被她蕴养在命魂里，躯壳也如笔直的扶桑树一般，任凭她如何怨恨，常珺也醒不过来。
时间太久了，十几万岁的事儿了。
在漫长又枯燥繁复的岁月里，去凭空怨恨一个不晓得会不会醒来的人，是一桩极难的事儿。
悠长的岁月不断消磨她的怨恨，即便再浓厚的怨恨，也终将会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残余的只剩下年少的欢喜恋慕在不断加深，最后化作不可拔除的执念逐渐加固。
于万和宫里，少卿虽想着那些话不大像她能说出来的，可她却晓得那些个话，切切实实的，都是藏了许多许多年的真话。
前尘之所以是前尘，就是因前尘回不去，即便日后再遗憾再后悔，那都是回不去的，只能闲暇的时候回忆回忆。
凡人的一生于天神而言弹指一瞬，可是天神的前尘，于天神而言，也是弹指一瞬的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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