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回过神:“嗯,你刚才说什么?”
女学生有着小麦色的肌肤,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很容易让人想到沙滩上金色的沙子、还有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是一个年轻、又充满了勃勃生机与热情的人。
而热情,是青禾一直都缺乏的东西。因此,刚来到这个学校没多久就渐渐和对方处成了还算不错的朋友。虽然老师和学生做朋友,听起来不怎么靠谱就是了。
但是,还不是因为学生每天一下课就喜欢往办公室跑,总拿着数学试卷问她这个音乐老师最后一个压轴题怎么做。而稳稳坐在她俩对面的数学老师,只是扶了扶架在鼻梁上镜框,缓缓开口道:“想不到我们青老师的数学也是如此的优秀,真是完美得让人心生艳羡!”
青禾尴尬得垂下了脸,恨不得原地消失。
无奈之下,青禾只好把对方留下,打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结果——
家人常年不在家的孤单小孩就这样天天粘在了青禾的屁股后面,倒也不是那种让青禾觉得自己职业生涯随时都可能会毁于一旦的粘人,而是那种话痨小孩总是追着大人问“为什么天这么蓝?为什么草这么绿?而为什么阳光明媚的大好天气里我们却只能坐在教室里背ABC”的粘人。
就好比现在,小话痨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我说,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十八岁时的夏天在干嘛?”
十八岁时的夏天啊?
青禾想了想,十八岁时的夏天她在干嘛呢?
记忆里一片空白,眼下的人生不过是从八年前开始另起一行的短小注解,过往的书写者皆不祥。而时光留在身体里的东西,除了深刻肌肉记忆印在指尖的跳动音符外,再无其他。
刚从瑞士回来的那一年,青芝就带着她去到了青凼。爬满了玫瑰与蔷薇的花墙在阴天里了无声息。青芝扫了扫屋里的灰尘道:“这是我们的家,也是你从小到大居住的地方。”
客厅的墙上确实挂满了她小时候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站在三角架钢琴前,捧着大大的奖杯,生来就好像不爱笑的样子。
“那为什么屋子看起来好像很久没人居住过了?”这个屋子里久无人居的气息太明显了。
“前一段时间妈妈有些事,所以也没在家。”青芝是这么回她的。
知道再也问不出别的什么了,青禾望着空气里飞舞的尘埃道:“哦。”
从那之后,母女两人就在青凼生了根。
“就那样,没什么可说的。”青禾回小话痨道。
小话痨却不依不挠,还想知道更多:“什么样什么样?你快说来听听看嘛!”
青禾伸出指尖点了点对方的额头道:“董冬冬,你好烦。”
董冬冬同学坐在课桌前,双手支着自己的下巴道:“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青禾心知这个小孩聊天从来都是先铺垫再展开,因此又问她:“你到底想干嘛?”
董冬冬同学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望着青禾道:“高考完之后我想和好朋友们一起去海鸥音乐节,到时候能不能拜托你帮和我妈说我其实是在你这里学钢琴啊?因为音乐节要整整举办三天。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虽然人不在家,但管我管得可严了,她又最相信你了。”
行啊,竟然都开始让自己帮着圆谎了,看来确实本事见长。
青禾当然不可能答应。
董冬冬双手合十,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老师,那可是十八岁的夏天誒,说不定和好朋友们一起去音乐节会成为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你就这么忍心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个月前你才说过去看偶像的演唱会是你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董冬冬同学,你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可真多。”
董冬冬假装听不懂青禾在阴阳怪气自己,还顺水推舟道:“当然啦,谁让我是一个拥有很多美好回忆的小孩呢?而此时此刻,倘若我不能去音乐节见我的偶像的话,那我就会成为一个拥有不幸福回忆的小孩。青老师,你肯定不忍心世界上从此多一个不幸福的小孩吧?”
青禾当然不——哦不,删掉不,当然忍心。
于是世界上不幸福的小孩又多了一个,离开之前青禾还特别“好心”地提醒董冬冬:“高考加油哦,不然你不美好的回忆在查分的那一刻起将会又多一件。”
董冬冬捶足顿胸,笑不出来了。
回到家以后,客厅里的灯又没开。青禾放下包换上鞋后,问正躺在沙发上追剧的人:“妈,怎么又不开灯?”
青芝看到青禾回来了,随手就把电视给关了:“习惯了。饭菜可能已经凉了,我去热一热等下咱们就开饭。”
她穿上拖鞋,准备去厨房。而青禾已经往厨房里走去了,青禾说:“我来弄吧。”
青芝活动了一下脖子,刚才躺在沙发上追剧的时候她打了会儿瞌睡,现下脖子有些僵硬。到底还是上了年纪,比不得以前了。
眼见青禾进了厨房,空荡荡的客厅过于安静,于是青芝又走到厨房,倚在门边对青禾说道:“今天生日蛋糕没买到你往年爱吃的那一款,因为老板家里出了点事,回老家了。”
“所以我下午的时候逛了好多家店,才买了一个差不多的。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青禾正在洗手,听了青芝的话,顿了顿才道:“喜欢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随着年纪的增长,人会变得越来越絮叨,或者还是青芝本身性格就是如此。
但是现在,青禾安静地热着饭菜,听着青芝说很多很多的话,她偶尔回上一两句,是空白过去里无从探寻的温馨,也是日复一日的沧海桑田。
其实要不是方才青芝提起生日蛋糕,青禾已经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了。
因为没有过去的记忆,每年的生日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空洞的茫然在里面。所以许愿的时候总是希望新的一岁能重拾过去的记忆,年年都是如此,但年年都落了空。要不是青芝总拿“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压她,青禾是不愿意过生日的。
而今天更是吃了蛋糕许了愿以后就早早地洗漱上床。楼下花园里不愿意回家的小孩一直在玩闹,声音有点吵。青禾难以入眠,在心里默数到第一千零一下后,终于还是起身换上了衣服,准备楼下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便利店的店员和青禾已经是老熟人了,看到青禾走进来,转身很默契地拿了一盒鲜奶放在台面上。
青禾付过钱后拿起鲜奶。
已经这个点了,来买东西的人很少。
店员索性和青禾闲聊几句:“又失眠啊?再这样下去,要不考虑一下来这里做个兼职?”
青禾笑了笑没说话,慢悠悠地旋开了瓶盖。
总是这样的。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了,一旦失眠青禾就会去楼下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上一盒950ml的鲜奶。有时候会喝掉再回家,有时候会带回家放进冰箱里。一般来说,如果碰上正在下雨的天气,青禾就会坐在店里的椅子上,不慌不忙地把鲜奶喝掉,然后听着窗外的雨声,观察走进便利店里的每一个人。
其实深夜进便利店买东西的人往往不如蹲在街边呕吐的人充满午夜色彩。因为不管男男女女好像深夜来到店里,无非就是为了食和色。
但是有一个晚上,有一个穿着黑色吊带长裙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雨水打湿了她清瘦白皙的脚踝,她收起手上透明的雨伞,一口气买了很多包的小熊软糖。
那个牌子的糖,青禾也爱吃。因此不由得多看了女人几眼。女人刚巧也在望着青禾。两个人的目光短暂相接后又移开。
再没有旁的话了。
青禾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是那种失忆之后对方就曾出现在她记忆里的似曾相识。但是受过伤的大脑,就连记忆也变得迟钝。
青禾想不起来了,只能作罢!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而年轻女人把所有的小熊软糖都放进了挎着的托特包里。包上挂着一个造型独特的海鸟挂件,简明却不简单的线条赋予了这只海鸟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好像下一秒就会振翅飞向海的另一边。
青禾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然后女人撑起了雨伞,又走进了雨蒙迷蒙的黑夜里。从那之后,她们一共遇见过四次,每次都在青禾生日的夜里。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有人因为失眠坐着喝了一整盒的鲜奶,而有人却买了很多包的小熊软糖独自离开。
眼神总会短暂相接,但却再无旁的话了。
去年的时候,女人没有出现。
而今天,她会来吗?
手机上的时钟指向了零点。今夜没有雨,但青禾也没有回家,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喝了二分之一盒的鲜奶。然而却无人披着一身夜色的温柔与幻梦走进店里,只是为了买很多包的小熊软糖了。
青禾站起身,离开了。
40.夏天已至
“青禾,妈妈约好了和你李阿姨她们去旅游,就不在家陪你了啊!”
“对了,冰箱里放着的食材记得处理掉,一个人在家别老点外卖。还有,你也多出去走走,别一放假就老待在家里。”
早上八点,青芝就走进青禾的房间里念叨。才刚刚睡下不到两个小时的人,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后无奈回应道:“知道了。”
但“知道了”也就仅限于“知道了”。
嘴上应得好好的人,在青芝拖着行李箱离开以后就窝在家里的沙发上对着电视机里的无聊节目发呆。等到了饭点的时候就去冰箱里拿一份香草味的冰淇淋,冰淇淋每每只能吃下三分之一,就遗憾地放进了冰箱里。而下次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一个夏天了。
等到暮色将至,而楼下花园里玩闹的小孩们被家里的大人用路边捡的“尚方宝剑”赶回家吃饭时,青禾又迷迷蒙蒙地做起了梦。
以往梦里的人,总是看不清脸。但青禾又有些清醒地知道,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想不起来了!空白的记忆让这份似曾相识都显得可笑起来。
青禾也曾问过青芝:“为什么你总是不肯告诉我,我是怎么受伤的呢?”
青芝总是说:“妈妈只是想保护你,难道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然后青芝又会抱抱她:“青禾,妈妈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青禾无言。梦里的人依旧看不清脸,但却好像在哭着说:“我也好想你能陪我久一点,慢一点。”
并不是没有疯了似的去寻找过与过往相关的一切,但是除了年少时参加过的钢琴比赛信息,再无其他。重新拼接的人生看起来乏善可陈。
出生后没多久父母离异,母亲独自抚养自己多年,幼时学琴取得不错成绩,然而终究泯然众人。复读一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普通的音乐老师。
怎么都不像有一段刻骨往事的人。
于是青禾只好把梦里哭泣的人当作一场镜中花,水中月。梦醒了,一切也都散了。
可是今天的梦里,青禾顶着烈日走在海边,当回过头望时,一直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的人眼底浮现出了粲然笑意。青禾问她:“不麻烦小姐,你到底还要多久才会过来牵我的手呢?”
醒来后,青禾摸了摸脸上早已干涸的水痕,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
夏天的人群总是更吵闹,更别提像音乐节这样的大型活动现场。人赶着人就为了能抢一个更好的位置,既不会太晒也不会距离自己喜欢的偶像太远。
董冬冬拉着青禾往前跑,不时停下脚步歇一歇,嘴上却还要嫌弃青禾:“老师,你看你年纪才多大,跑这么一小段路就不行了。都说了要常锻炼嘛!不然以后身体的小毛病会很多。”
青禾停下脚步,小口地喘息着,难得没有和董冬冬斗嘴。因为实在是跑不动了想歇会儿。她朝董冬冬挥了挥手道:“那你先去想去的舞台吧,我实在赶不动了。”而且那个人的舞台还要等一会儿才开始。
青禾到底还是答应了董冬冬,因为董冬冬的妈妈始终不肯让她和好友们一起去音乐节,而青禾又想看一看记忆里的人如今是何模样。两个人挂断电话后当即买了机票,从青凼一路赶往申城。
飞机上,话痨董冬冬假装看不见戴着眼罩的青禾并不是那么想说话。一直在青禾的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我还以为你不喜欢那个乐队来着,是不是被鼓手的魅力给征服了?我就说嘛,我的偶像阿花魅力无限。”
“她是不是架子鼓打得特别好呀?”
“对了对了,你知道吗,主唱Summer和我家阿花是发小来着。虽然Summer确实长得很好看,吉他也弹得很好,但我更喜欢阿花。我觉得阿花身上有一种潇洒自由的劲,太上头了。”
青禾被她烦得难以入眠,摘下眼罩后投以“死亡”的凝视。
董冬冬终于闭上了嘴,但一路上都沉浸在要看到自己小偶像的兴奋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兴奋的,明明上个月才看过。
而且好像还是乐队的全国巡演,难道不比今天的音乐节更精彩吗?
那天晚上,青禾上网查了很多。记忆里说着要参加海鸥音乐节的人也早已经登上了更大的舞台。贝斯手、键盘手都不是原来的人了,但主唱兼吉他手和鼓手还是以前的。
仿佛为了实现当年放下的豪言壮语,一定要成为一个比“废片”还厉害的乐队,她们也确实在向着目标靠拢,从未改变过。
“野薄荷,野薄荷,野薄荷……”周围的人在高声呼喊着。
站在舞台上的人一身黑色,手中的吉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把了,更别提舞台风格和标志性的动作。
青禾站在台下较靠近舞台的位置,与台上的人目光短暂相接。
在看到青禾的时候,歌曲的吉他伴奏出现了明显的错音,从来力求把舞台完美呈现给乐迷的人在一曲结束后立刻向台下的观众道歉。
因此在互动环节,乐迷故意问她:“Summer,你纹在胸口的纹身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夏之夏笑了笑,没说话。只有青禾知道,在主唱心口的那个位置,她们曾用吻种下了属于彼此的玫瑰,那也是青禾唯一一次,对神明的祈求。
乐迷们不打算放过她,因此纷纷要求她唱一次那首早期创作的青涩歌曲,只因Summer从来不曾在台上演绎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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