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刈楚本也是江南商贾之女,家境殷实,广结善缘,因着娘亲早殁,爹爹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她这独女身上,自小便令她随先生学习琴棋书画,将她养成了临安城中赫赫有名的才女,而后颜家家道中落,巨额债务将颜父逼得发疯投河,她亦被人卖入青楼之中,为那些不通音律肥头大耳的男人弹曲来还债。
洛渊撞入颜刈楚房间时,她正独自坐于桌前垂泪,乍见到身上血迹斑斑的洛渊,吓得险些惊叫出声,对方显然亦未料到房内有人,并未直接进来,只在门外默默注视着她,不知为何却未上前来挟持,颜刈楚听着楼下杂乱接近的脚步声,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没由来的冲动,快步走到门前,一把将她拉了进来,语气急切道:“藏到里面去。”
追逐声转眼已转至廊上,洛渊默然听着,再不犹豫,闪身进入内室,将隐去身形,门便“咣当”一声被人推开,一大批手持利刃之人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外,为首的独眼男子一见颜刈楚,一把便拽住她手腕,目露阴狠道:“方才可见到过一个浑身是血的白衣女子?”
颜刈楚那时亦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独眼男满脸横肉人高马大,直接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颜刈楚强忍住手腕痛意,吓得声音都在发颤,“没见过……我一直待在房内,未曾见过外人。”
“没见过?”独眼男翻着眼珠看她,手上再度用力,将那皓白腕间直握出一圈青紫,“没见过你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口做甚?”
颜刈楚痛得眼含泪水,硬是忍着未流下来,勉强吸气道:“时候晚了,我想去后堂寻些吃食,今夜还要弹曲。”
独眼男一听颜刈楚今晚弹曲,随即便松了手,他知道这是青楼几月前新进的上品女子,身上有其他莺莺燕燕所不具备的书卷气,既能弹曲又能吟诗,颇得那些伪君子的喜欢,倒也不能真将她弹琴的手给伤了,独眼男将信将疑地盯看了颜刈楚一阵,见她并不避讳与自己对视,方才不再继续难为,带人往楼下追去。
“那些人都已走了,你出来罢?”颜刈楚在窗口见到那些人出门,便尝试着低唤了一声,方才她亲眼见到独眼男在内室搜找,却并未发现人的踪迹,那人是不是已趁乱逃了出去?颜刈楚心中犹豫,余光瞥见头顶一道白影落下,落地时微微摇晃,却是静然无声。
“你……”颜刈楚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对待这周身血气却一脸平静的女子,“对了……我这里还有些伤药。”
颜刈楚快步走到梳妆台前,在台面的收敛盒内一通翻找,当真让她找出一只青花小瓷瓶,正要拿来给女子,转身时脚下却被木凳绊住,身子一倾,竟扬手将瓷瓶抛了出去,眼见便要落地摔个粉碎,半空中突然探出一只柔白的手,稳稳将其接住,颜刈楚一抬头,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不必与我伤药,我这便离开。”洛渊将瓷瓶置于桌上,眸中一片沉静,“多谢姑娘。”
“等等……”颜刈楚见洛渊果真要走,下意识出声叫住了她,洛渊止步回眸,静看着她,颜刈楚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你身上还在流血,会被那些人循着血迹找到的。”
洛渊无声垂眸,见自己身上点点落红灼目,右肩被利刃划出了一道大伤口,鲜血正由着指尖不住滴落,静默片刻,低声开口道:“暂扰姑娘片刻。”未受伤的手利落撕下布条,开始缠裹右肩的伤。
颜刈楚在旁手足无措地看着,脑海中一片空荡,过了一阵,发觉自己实在帮不上忙,方才慌乱地道了句:“我去找些吃的给你。”不等洛渊回答,急匆匆地出了门去,这时天色尚亮,颜刈楚神色惊慌地摸入后堂,也不敢仔细挑拣,手忙脚乱地包起几个包子,又想拿一壶茶水,找了一阵却能未找到,只得顺了一壶酒回来。
待颜刈楚偷偷摸摸地潜回房间,已然是一刻钟之后,她心中莫名担忧,推门时见那道清冷身影仍端坐桌前,不由松了口气,小心地将包裹在桌面展开,“我怕被人抓到,便只给你拿了包子。”
“无碍。”洛渊视线淡淡扫过,最后取过茶杯替自己斟了一杯,垂眼饮下。
“我无法于此久留,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洛渊将杯子放下,长身站起,右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只素白锦囊,随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碰撞。
颜刈楚面色立时变了,看向洛渊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怒意,“你……我不是为此才要帮你!”
洛渊眉目不惊,神情中不见怜悯,“姑娘每日经受皮肉之苦,此处于姑娘而言并非久留之地。”
颜刈楚闻言一怔,下意识抚住臂上伤痕,“你怎会知晓……”
“阳和膏是化瘀促愈之药。”洛渊留下一句,再不多言,转身向临街的窗口走去,颜刈楚见她便要跃出窗外,一时冲动,追上前去两步,“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姓?”
“洛渊。”清冷低哑的语声随白衣疾然飘远,宛如一场幻梦,最终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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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洛这个罪孽的女人ˋ_ˊ
第67章 命数
颜刈楚自回忆中恍然回神,见洛渊默然注视自己,心中不由慌乱,勉强笑道:“洛姑娘何以作男子装扮,可是又有要务在身?”
洛渊眉眼清冷,淡淡道:“只是得闲出来游玩。”
“同方才那位姑娘?”
“是。”
颜刈楚见洛渊提及同行女子,神色间疏离稍敛,温然轻笑了声,“洛姑娘对她如此上心,想必很是中意于她。”
“是。”
这一句回答应得过于自然,颜刈楚不由一怔,垂眸淡笑了笑,“那便好,先前洛姑娘只身深入险境,我还以为洛姑娘一贯独来独往。”
“从前确是一人。”
两人正作交谈,林旸则于廊外独自倚栏等待,奏琴的平台后另有一条短廊通往别处,尽头的雅间一面无墙,仅以木栏围住,林旸此刻便倚于这间雅间之中,垂眼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过了一阵,视线忽地一顿,于某处长久地盯视,下一刻便翻身跳了下去。
潇湘阁门庭若市,却并非没有对手,在这烟柳一条街上,与潇湘阁紧邻的便是同样声名远播的永乐楼,两楼间藏有一条深黑小巷,很是狭窄,独自坐落于繁华之中的阴暗处,极少有人踏足,这难得被人瞧上一眼的小巷口,却偏偏有人支了张桌子,其上摆有白纸一沓,毛笔一支,破碗一个,碗内竟也散落了几个铜板,桌后懒懒散散地坐着个灰衣男子,发髭干枯,满脸灰白,双眼以一条黑布蒙住,对桌前偷偷摸摸的干瘦男子毫无反应。
干瘦男探头探脑地试探了几番,正想将碗中的钱全部抓走,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却忽然从旁伸出,精准地叩住了他臂上穴位。
干瘦男做贼心虚,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叫喊出来,“干……干什么!”待看清身前站立之人的样貌,转而又换作一副不耐烦嘴脸,鄙夷地上下打量林旸,“干什么小白脸,我劝你少管大爷的闲事,大爷我可是……”说着话,手臂向外一挣,岂料根本纹丝不动,男子脸色一僵,猛地又是一甩,神情便有些慌张,这腰细白净的玄衣公子竟还是个硬茬。
“是什么?”林旸饶有兴致地挑眉,似是觉着“小白脸”这称呼分外有趣,勾唇轻笑道:“我这小白脸又怎么了?”
干瘦男见他一笑,愈发觉得这小白脸娘气,无奈自己又打不过他,只得自觉松手,将铜钱又扔回碗中,只是仍不甘心,阴阳怪气地叫道:“真是多管闲事,这瞎子平日里总喜欢给人下咒,你当他是什么好东西!”
林旸正闲着无趣,闻言便顺着他问话,作出一副颇有兴趣的模样,“哦?还能给人下咒?”
干瘦男冷笑一声,阴森森道:“这瞎子一向只给人算凶卦,次次都能应验!上回他算出镇远府少将军只有二十寿数,那少将军生得器宇不凡,尚未及冠便已立下赫赫战功,那里像快死的模样,结果三日后竟果真如他所言,在自己府中暴毙而亡,分明是这瞎子为使卦象应验,下毒将人给害死了!”
林旸一听只是这等无聊事,兴致缺缺地松了手,“少将军若是中毒而亡,府中人又怎会放过卦师,没意思,走吧。”
干瘦男见林旸不信,本想再争辩几句,见林旸既肯放他离开,便也将话咽了回去,以免这小白脸恼羞成怒,再度改变主意。
林旸看着干瘦男头也不回地钻入人群中,转眼间便不见踪影,正想转身离开,身后却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骂声:“一帮屁都不懂的凡夫俗子!我好心提醒他们死期将近,那些天生的短命鬼反倒怪起我来了!”
林旸止步回身,方才细细打量这卦师,对方看起来实在邋遢,衣衫脏灰破烂,满脸胡须都纠结在了一起,也不知多久未打理了,看得人好生难受。
林旸想着左右无事,不如听听这卦师胡侃,便就顺势坐下,好整以暇地盯着他道:“道长此言可是暗示自己已得道升仙尽知人事?”
岂料卦师听后非但不受用,反倒皱眉不悦起来,“谁是道长,你有没有眼力见,我穿了道袍吗?”
林旸给他问得一愣,倒是从未有人上来便这般不客气地斥骂过她,可见这是个不爱做生意的主,林旸也不是平白吃亏之人,立即反唇相讥道:“我只知算卦的不是骗子便是道士,那我当如何叫你,大师?”
遮眼黑布底下一骨碌,林旸似乎见到这人对自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小白脸,没见识。”
这称呼方才扒手说出口时林旸尚觉有趣,此刻被这人恩将仇报地讽刺一句,林旸立时觉得心头火起,冷冷笑道:“你有见识,你若当真这么灵验,怎会只给人算出凶卦,难道找你算卦的这些人里便没个运气好的么?”
卦师也是着实狂妄无羁,大言不惭道:“谁说我只能给人算凶卦,那是我只愿意给那些命数至凶之人算卦。”
林旸听着他拗口的话,心思一动,“什么意思,你算到了来找你算卦之人中哪些人命数大凶,而后才愿给他们算卦?”
卦师理直气壮,“自然,我就愿给这些倒霉鬼算卦。”
林旸很是无言,回头望了眼潇湘阁门外,未见到那道清缈身影,便又转回头来,看着这盲眼卦师问道:“那今日可能给我算上一卦?”
“自然可以,你以为我今日等的倒霉鬼是谁?”
林旸才将压下的火气再度滋滋生起,很有将这人痛揍一顿扔入巷中自生自灭的冲动,卦师毫无自觉,已将自己右手伸了过来,林旸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何意,不会说话吗。”
“钱啊,你想吃白食啊。”卦师用手背将破桌拍得砰砰响,竟先不耐烦起来,“快点,算完了我好收摊,大晚上的冻死个人了。”
林旸大有起身便走的打算,想到已白受了这么多气,到底还是忍住了,自怀中掏出三文钱来,一一按在桌上,“只有这些。”
卦师也不去碰那铜钱,脸依然朝着林旸,伸着一只沾灰带土的手,“骗瞎子呢,你这身衣裳少说也值五十两银子,就只带三文钱去青楼嫖?”
“你能看见?”林旸眸中难掩惊色,定定看向卦师双眼,在此坐着的这会功夫里,她丝毫未觉出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卦师的反应神态亦无异样,换言之,她竟半点未察觉对方是能看见的!
卦师神态自然,面上甚至有几分得色,“这些俗人就信瞎子算命,我给人算凶卦容易挨打,多数人也不愿同瞎子计较。”
林旸更加无言,“你既害怕挨打,还非要看旁人倒霉,实在活该。”
卦师又在黑布底下翻了个白眼,恶声恶气道:“看在你方才帮我要回钱来的份上,我便发善心替你算上一卦,三文钱便三文钱吧。”
林旸见他伸手,还当这人要厚着脸皮拿钱,不料右臂倏地一麻,已被人扣住穴道强拉了过去,不过须臾,对方便已将手松开,桌上的铜钱也已不在原处。
“啧啧,这可实是百年一遇的倒霉人才,天煞孤星啊。”卦师丝毫不掩幸灾乐祸之色,拢了拢自己一团乱麻的胡髭,抄手沉思起来。
林旸见他故弄玄虚,脸上却不见恼怒之色,反像是被他勾来了兴致,挑眉笑道:“怎么,大师可是算得我孤苦此生,还是已命不久矣了?”
卦师不理会林旸,仰头看着巷道上方的一线夜空,口中念念有词,半晌,便在林旸觉着这人演不出什么正打算离开时,卦师忽然探手取过纸笔,龙飞凤舞地挥毫起来,林旸见他笔势散乱,好好的一字写得张牙舞爪,最后一笔尤是强横,将整个字斜切作了两半,竟是一个“执”字。
林旸盯看着这字,面上才始有些沉色,声线微冷,“你这字写得可够难看的。”
卦师随林旸嗤笑一声,语声中竟些许怜悯,“你清楚我这字中含义,还要自欺欺人吗?”
“我不懂你是何意。”林旸声调愈冷,抬眸时不掩寒意,卦师此时却当真成了瞎子一般,对林旸紧盯的视线视而不见,身子往墙上一倚,摇头晃脑地念叨起来,“不可说,不可说。”
“不可说你替人算什么命。”林旸冷笑一声,按在桌面的右手下瞬时出现裂纹,卦师赶忙直起身来,挥着袖摆来驱赶林旸,“哎哎,你别弄坏了我算命的家伙。”见林旸坚持不走,便又故作高深地叹了口气,取过纸笔,以左手遮挡着写下一行小字,小心地折成四方形状,递与林旸,“走远了再看。”
林旸垂眸看着白纸,并未接过,“为何要走远才看。”
“你按坏了我的桌子,再让你看到纸上的字,岂不是要连我的摊子都给掀了。”卦师说着话,似是已经厌倦,起身收拾起东西来,“我这是可怜你才与你解释一二,赶紧走赶紧走,说多了泄露天机,你赔得起吗。”
“你可怜我。”林旸静立不语,良久,自嘲地低笑一声,慢慢拿起白纸,转身向人群中走去,带了十分狂妄的笑声自身后传来,久久不散,“走罢,你我缘分未尽,终究还有再见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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