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手心
下山因为不清楚看不见,行动缓慢。说老实话,欧雪觉得不清楚一点也不像突然看不见的人。昨天夜里还有些微不可查的慌乱,到今天已经跟失明了许久的人似的,状态很适应。欧雪松开手,他就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拉着他坐下,他就两手放在膝盖上,像尊石像似的。
树下,不清楚安安静静地坐着,忽然开口道:“你的香水特别香。”
欧雪一僵,悄悄低头闻了闻自己,他非常担心那种香味熏到别人的尴尬,一直很克制用量,选的也都是淡香木质香型。这会子不清楚突然这样说,难怪有些尴尬道:“不可能吧,都换好几件衣服了,我就没带香水出来。”
不清楚想了想,往他那边倾身,真不知道他究竟拿不拿得准距离,明明离欧雪还有几厘米距离,偏偏鼻尖凑到了他脖颈上。欧雪不敢动了,不清楚又说:“你没带香水吗?之前是沉木香,现在是柠檬的。”
欧雪一下子气急,把他脑袋挪开,“那是洗发水!你自己身上也有,什么鼻子……”
不清楚又不说话了,默了片刻,他突然笑起来,笑得眼睛都弯了、转头冲欧雪那边道:“我们两个应该倒过来,我给你当侄子好了。”
欧雪还是第一次看见不清楚笑得这么开心,他一笑甚至有点不谙世事的味道,让人总是忽略他其实还比自己大几岁的事实。欧雪忍不住出了口气,最后也笑了,拉起他道:“走了。”
回程的路上车开得平稳,欧雪没怎么说话,专心致志开车。
张志安的背包被送回了他父母家,密封袋两人带走,那封措辞怪异的遗书就在夹层里,欧雪有点害怕他父母很快发现遗书拆开了看,放下包便立刻走了。回到车里,不清楚系着安全带乖乖坐在副驾驶,手放在玻璃开关的按钮上,把车窗打开了再关上。
玻璃降下来其实几乎没什么声音,但外面热乎乎的风会顺着缝隙钻进车内,和冷气一左一右。关上,冷气就攀着玻璃上升,这样几个来回后,左侧驾驶室的门也拉开碰上,欧雪出现在这片空间里,他说:“关窗户,走了。”
不清楚嗯了声,侧头贴着靠椅,他发现欧雪不是那种爱在开车时聊天的人,所以没再主动说些什么。看不见,车又开得平稳,不清楚渐渐有些犯困。他是可以感光的,可闭上眼睛,清晰和模糊又变得混沌了。最明显的光感来自身前,烤得大腿上有些发烫,膝盖和脚踝却被冷气吹得有点刺、有点凉。皮座椅的质感,没接触人体的位置冰丝丝,接触皮肤的部分温温的。车上有一点点淡淡的香薰,不讨人厌。他渐渐睡着了,自然也不会知道欧雪瞥了这边一眼,把空调默默调小了些。
睡网反而是清晰的黑暗。不清楚醒来后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他不知道车开到哪儿了,甚至都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还在不在车上,斜在胸前的安全带、身下的皮座椅越摸越陌生,没完全清醒的思绪横冲直撞,冷气让皮肤起了一小片战栗。他摸了一下自己的侧脸,竟然摸到了那枚耳钉——是什么颜色,灰色的。不清楚没有犹豫,他把耳钉取了下来、攥在掌心里,再把握紧的手放在腿上。
掌心传来银针刺向皮肤的尖锐痛感,针好像抵着那条横亘手掌的疤,和平滑的肌理相互对抗。刺痛令不清楚隐隐安心了稍许,他的脑袋重新枕回了靠椅,将眼睛阖上。
车停在楼下时,欧雪扫了眼貌似还在睡觉的不清楚,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清楚毫无所觉,脸仍然侧向窗外。欧雪扭身,一手搭在方向盘上盯着他看了片刻,发现他耳垂上的耳钉不见了,放在腿上的手却紧紧攥着。
欧雪顿时蹙眉,黑着脸道:“不清楚。”
“嗯?”不清楚转过头,眼睛茫然地扫了过来。欧雪低声道:“手打开。”
不清楚垂下头,停了片刻,他把手背朝下,攥着的手掌缓缓打开了。欧雪悄悄松了口气,没扎进去,只是在掌心留下了一大片鲜红的印记。他动作飞快地把那枚耳钉拿走,嘴上说:“没收了。”
不清楚顿时去抢,但抓了个空,嘴硬道:“送我了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吧?”
“我是送来让你自残的吗?”欧雪冷着眼道。大概听出了他是真的不高兴,不清楚默了片刻,小声说:“我保证不会了……”
欧雪盯着他想了想,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也拿下来,他把那枚耳钉放在自己掌心里,摊开手掌,然后拉着不清楚的手、让不清楚摸到那枚耳钉和他的手掌。不清楚想把耳钉捏起来,但欧雪立刻就把手心攥住了。他把手攥成拳头,另外一只手拉着不清楚的手裹在自己的手上,不清楚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欧雪两只手压着他的手使劲儿往下握拳——
他“嘶”了声,不清楚整个人都呆住了。欧雪同时松开两只手,不清楚猛地把自己的手指抽了出来,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慌乱。他试探着去抚欧雪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触碰、碰到那枚已经被体温暖热的耳钉,轻得像羽毛一样碰到欧雪手上没按出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这一下已经够疼了还愣是没按破,可想而知平头的银针扎破皮肤并不容易。欧雪刚才是真的用了劲儿了,他甚至听到了自己把不清楚的骨节捏得作响的声音。他不动声色道:“你保证。”
不清楚这次准确地抢过耳钉、扭身飞快地戴好,一手解安全带一手开车门,动作一气呵成。他跳下车,没站稳还踉跄了一下,欧雪赶忙也奔下车去拉他,“跑什么!”
没欧雪扶着不清楚也找不到单元楼的门,他没挣扎,突然闷声说:“下次我会用针的。”
欧雪被他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当即站住了,刚要发作,不清楚又说:“我是说要用血的时候,我有我的方式,下次我会仔细斟酌的。”
确实把欧雪结结实实又给堵住了,他站在旁边跟看不见的不清楚眼瞪眼,最终只好无奈叹气,拉起他道:“回家吧。”
开门以后,闷闷的热气在身侧涌动。一角的阳光倾泻而下,莫名温馨。欧雪任劳任怨地把不清楚的拖鞋拿到他脚边,“我开下空调,你先别乱走。”
离家两晚就把空调遥控器放哪儿给忘了,只好去柜机前开。提示音响起后冷风也透着沉闷,欧雪一回头,发现不清楚站在客厅前的空地上,正微微低着头。他明明看不见,目光却笔直地向下,欧雪顿了下,朗声道:“你在干什么?”
“……嗯……”不清楚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空地,就是他在“看”的位置。“泥泥,在这儿。”
欧雪一惊,看看空地,又看看不清楚的手指头,好像那指头下面真的有什么东西一样。他甚至能从手指的位置判断出来泥泥到底有多高,估摸着像个四五岁的小孩……
在他愣住的时刻,不清楚矮下身,冲着那团空气道:“怎么了?”
他的反应稀松平常,欧雪绕了一个大圈子过来、怕踩到泥泥一样,他站到不清楚身边,“她不是不会说话吗?”
“她可以比划几下。”不清楚面无表情道。
本来欧雪还不确定不清楚到底是感觉到了泥泥还是真的看见了,这下做实。他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看见不清楚冲那团空气点了下头,转脸对着自己这边的方向说:“她说她越来越喜欢你了,你很香。”
“我什么?”欧雪真要怀疑自己鼻子出问题了,揪起自己的衣领闻了闻。非要说的话,也只有一点点柔顺剂残留的香气。欧雪百思不得其解道:“香是怎么比划出来的,你没理解错吧?”
“她写在地上的。”不清楚说。
第67章 香
不清楚站起来,表情也有些费解,“我知——”他的话说到一半,头扭过去,闭上了嘴。欧雪好奇道:“怎么了?”
“跑了。”不清楚解释说。欧雪顿时更加好奇了,“跑了是什么意思,字面意思还是——”
“不知道去哪儿了。”不清楚颇有耐心道。
欧雪看了眼小供台,泥娃娃安静地待在红布下面。他若有所思道:“为什么你能看见泥泥?”
“你知道阴瞳吗?”不清楚说着往自己卧室的方向走,眼看径直过去要撞墙,欧雪赶忙过去扶他,嘴上应说:“就是那种天生眼盲但能看见灵体鬼魂的人吧。”
“嗯。”不清楚点头,“眼盲而心不盲。不过我不是这种情况——”
欧雪干笑起来,把他领到屋里。不清楚在床沿坐下,继续说:“我跟你说过,泥泥虽然性子顽劣,本性是干净的。我看不见的本质是眼睛变得太干净了,所以反而能看见泥泥这种干净的东西。”
欧雪听得一知半解,他决定不在此处纠缠下去,转而关心最要紧的部分,“你的眼睛怎么办?”
不清楚摸出手机,递给欧雪,“你帮我从同城买点东西,我跟你说都有什么。”
欧雪也坐在床沿上打开软件帮他找,有些东西很常见,诸如柚子叶柳叶防风草,他大概能理解。有些东西不太常见,拜托了开花店的朋友才买到,但都是些鲜花鲜叶。欧雪找,不清楚在柜子前艰难地翻东西,柜子里有个独立的抽屉,他两手在里面摸索半天,翻得哗啦哗啦响。欧雪转头问:“你找什么呢,我帮你。”
他边说边走过去。衣柜本就不算宽,两侧的门开着,欧雪不由站到了不清楚背后。他低头看抽屉,鼻尖几乎扫到了不清楚的头发,侧头时吐息温热的呼在他颈侧。两人同时一顿,不清楚说:“是一个红色的小布包,里面装了些类似香灰的东西。”
他说着想起身让开,刚巧欧雪也想让开,两人肩膀和胸膛撞在一起,不清楚没站稳,慌不择路似的、额角咚得一声撞到了柜门。
“磕到哪儿了,我看看。”欧雪赶忙掀起他额前的碎发看,不经意间又把人圈在了自己的臂弯里。不清楚捂着额头说:“没事。你找吧。”他没再要挤出去,欧雪看那雪白光洁的额头上一小片红印子,边找边小声说:“冰箱里有雪糕,冰一下吧。”
能看出抽屉中原本东西摆放得很整齐,只是眼下被翻乱了,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他找出红布包,意外发现里面还有把造型精美的藏刀。他大概规整好抽屉,把布包塞进不清楚手里,“是这个吗?”
不清楚捏了捏,轻声道:“嗯。”
将近傍晚时,采购来的那些鲜花鲜叶陆陆续续送到了。气温恼人,显得那些鲜花也有点蔫蔫儿的。整个下午不清楚都窝在房间里读他的盲文书,有几次欧雪偷偷立在门口看,他手指从凸起的书页上抚过,就连骨节都很漂亮。欧雪看了一会儿,悄悄回屋拿了素描本和铅笔回来,靠在门口画那只手。
他慢慢地画,不清楚似乎毫无所觉。手跃然于纸面、定格在此刻,书页上抚过的指尖却不曾停留。欧雪的目光在画纸与书页间来回,有一瞬间,他回忆起那只手像羽毛似的划过他的手心,他希望那只手不是在书页上起伏,而是在他自己的手掌上。从指根到骨节的突起,从手背到皮肤下蛰伏的青筋。
大概他站了太久,不清楚终于察觉到了,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望向门口。欧雪把铅笔在手里转了几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转身想溜走。偏偏不清楚突然问:“你在干什么?”
“没事。”明知他看不见,欧雪还是像被戳破似的挥了两下画本,“我……我看看你。”
他跑了,将晚的余晖把整个卧室映出淡淡的紫红,是很漂亮的颜色。欧雪靠在门上看了片刻,心就落回胸膛里。一切都变得宁静,无需担心。
东西到齐以后,欧雪按照不清楚的指示把鲜花和鲜叶剪开了倒在浴缸里。放水时不清楚就坐在浴缸沿上等,浴室里弥漫着蒸腾的水汽和草叶的青涩味道,欧雪偷瞄不清楚,觉得他有点像是等着洗澡的猫。猫估计不会这么乖乖地等着洗澡,但他垂下眼睛的样子确实像是安静的猫。欧雪顺口问道:“要多久会好?”
“慢的话,大概一两天吧。”不清楚答。
怕他出意外自己听不见,欧雪拿了手机坐在客厅里等。不清楚在浴室里待了俩小时,他就在外面鬼使神差地看了两个小时的盲文科普,甚至还学会了几个简单的字符拼法。天彻底黑了,他看的专注,忘了开灯,浴室门再开启时不清楚披着光和水汽出来,打了个哈欠,小声说:“好冷。”
不清楚穿着短袖短裤,身上也有一股子被草叶浸透了的青涩气息。欧雪起身去关客厅和不清楚卧室的空调,无奈开了大半天,冷气一时半会儿是散不掉的。他开窗户,外面温热的气流像被冷气呵退,凝固在了窗边。欧雪停了停,突然冒出一句,“去阁楼吧。”
他拉着他上楼,木梯因为两人走动微弱的震颤着。欧雪开了门,画室里果然可以称得上温暖了。他拉着不清楚坐在窄床上,轻声说:“等会儿不冷了再下去。”
画室中之前在木板上敷好的纸散出柔和的白,欧雪干脆在它前面坐了下来。
不多时,不清楚听到了一些耳熟的碎响。他辨别出那是研铂的声音,有些好奇道:“你在干什么?”
“准备颜料。”欧雪答说,“画岩彩。”
不清楚停了几秒钟,问道:“要我出去吗?”
“没事。”欧雪小声说,他背对着不清楚,耳朵微微有点发红。山夜中在脑海里铺开的画从名贵的宝石被研成粉末开始,他要让那只鹿真的显形,就在这儿把他留下。
不清楚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声问:“我晚上能在这儿睡吗?”
“这儿很热。”欧雪头也不回道,“被子在床脚。”
研铂一圈一圈,缓慢地研磨。
第68章 眼睛
甫一掀起眼帘,映入视线的是道刺目白光,占据了窗帘没拉严实的缝隙。隐约的蝉鸣与轻摇绿叶共振,地面上翻腾着波浪形的热浪,连窗框都烤得发烫。不清楚披着薄薄的被子爬起来,额头贴着玻璃看了片刻楼下。墨色的眼仁来回游移,将炎夏嫩绿树叶上折射出的金光尽收眼底。他看了半晌,突然意识到消失的视觉回来了,人间重新在眼前展现。
他看向床前,欧雪躺在地上,脑袋下面垫了个枕头,睡得很熟。阁楼确实热,他脸睡得有点红,碎发掀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不可思议的有点孩子气。不清楚想把他叫醒,余光却瞥见了中央的那幅岩彩。画完了吗?大概吧。悬崖尽头的满月下静立着一只白色的小鹿,很明显地借鉴了鹿王本生图的风格,鹿的神情却不是温顺柔和的,反而有种冷静。矿石的颜色带有纯然光泽,让整幅画格外圣洁庄严,令人情不自禁屏息凝视。不清楚认真地看,看着看着,忍不住下床,想走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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