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今夜明显是加强了戒备,若非有着司礼监的便利,要把消息传出来都极其不容易,可就是从现下所能知道的寥寥字句,也能推知其间情况之抑。
虽少敢缺席,整个外殿中场却肃穆得似乎是静若无人,屏息凝神若此。昭王仍是位于众人上首,所着已是不复以往的服饰,单只是装束细小的差异也可见是今非昔比,他的举手投足之间亦若有变化,所言之声沉沉。
“本王之上,为乾坤日月朗朗,本王之下,为数载生民攘攘。今奉众意,亲率诸官,夜祈于宫墙之内,只为求我大乾和平昌顺,战定清乱。”
众官忙目不斜视,纷纷躬身跟着行礼,云卿安则是象征性地跟随作下表示,好整以暇。就算任谁也知道此非真正的目的,却只能静静候着。
近乎霸道的灯火投射,在此时竟也无法将昭王深眸所隐窥探出一二,但他显然是不打算再把其中的欲意和野心继续遮掩,该要放到明面之上来了。
果然,话语转折之时即起惊浪,令人闻则面色一变。
“而观民愈艰,繁庶空许,始于平庸之君,碌碌无为,恶于奸宦唆使以致昏聩不明、冥顽无道……”他竟是当堂直接控诉君主之过,非单只出言驳斥,随着他话语落下,罗列着元璟帝多条恶行劣迹的罄书被宫人早有准备地分发下去以供众官观阅。
云卿安见此先是神色平静,任凭其下诸多波澜。
司马厝神色微凝,道:“传我令下去,不必再继续搜寻。此外,御门守城之人是谁?”
只是当怨愤通通都堆积到了一个临界点上之时,一些浮影早就摇摇欲坠,更换不失为解机,可又凭什么对此定下选择,谁能确定昭王有这个能耐,有这个担承所谓天义的资格?说的好听而已,就他配么?
见已适时,云卿安缓缓行出几步,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他往上方看去时目光不退不避,勾唇冷笑道:“敢问殿下,一未能止暴止杀,二未能除陈积弊,三未能功于民益。何得恣意以就明义自居,又将凭何担之?”
上位若有一个正当有名的理由便可更减争议,多受拥护,所作所为,皆为契机,皆为造势。大义凛然的样子,装一下谁不会?
“你起开,我来。”
那是云卿安正面对着的情局,难免为之紧张,可他再如何都必须要使自己保持充分的冷静,哪怕是一丝的思绪不稳也可能造成极重的失误。
司马厝亲自替代了那番子的位置,用极快的速度在纸上标记着自每时每刻传来的各类信报。
“本王何曾对皇上加以污蔑诋毁?所呈皆为条条事实,板上钉钉,本王又何曾枉法造次愧对于国律?今时不得已而为,并无对权冒犯之心僭越之意,不过是因天命所归,民之所向。”昭王却是不疾不徐,振振有词道,“为正明理,故而本王义不容辞,愿倾极,步皇巅。”
他用着最直白的方式,残忍又血腥地剥开在皇权之下用来伪装的表皮,污秽丑陋狰狞。
其实他的心也高高提着,但当前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蛰伏多年仅有这一次机会,皇位在前,可掌握万民生杀予夺之势,迫俯首叩拜,不成功便成仁。
“爷,那些个疑似为舫陵暗点之处已然全都人去一空,外城门已关闭,正令人在城中加快搜寻的动作。”时泾已是出了满身的汗,下马之时随手将马绳一甩,他都来不及缓上一口气就忙飞奔进来。
袁赣唤来的一名随役正提笔分析着那些陈杂繁琐的消息,一抬眼便见司马厝朝他盯过来,目光急切,他不由得淌出了汗。
所书确实不失为真。兴办宫室,劳民伤财,暴虐掠民……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多,而只要在位者一天不更改,其永远不可能会出现在史册之中。
下列众人之中,倒吸凉气的声音不乏,有人观之大怒,却并非怒于罄书上所陈述的事,而是挺直了腰板子来大骂昭王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出言诋毁圣上,是为大不敬。
隔绝开来的,也就依着这同一片的沉穹堪堪共通,攀爬上的,是钝钝的翻腾喧嚣。
源源不断地有消息从宫中传出,在外府整理汇报的人是一刻也都不敢松懈下来,所处是极度的精神紧绷。
既已至此,对方定然是早已收到了风声,想必这回已经撤手,再搜下去也是白做无用之功。只是他们究竟有没有得手,又在暗中操控了几何犹未可知。
“郭校尉。”时泾快速地道。
“郭淮晋?”仅短短一瞬,司马厝即反应过来,吩咐道,“暗杀其附属近尉,以赵远枫诸人取而代之,注意勿要打草惊蛇。”····初时昭王刚进澧都,前往相迎得极为殷切的人中赫然就有郭淮晋,东厂给出的名册对此便有所记录,他及其亲信自是昭王的人,故而必行控制。
时泾忙不迭地点头,对于司马厝的决断,他向来是全力执行而无有半分质疑,当即便又快步冲出,驾马驰奔而去。
袁赣与他擦身而过,匆匆向司马厝告道:“方才在康泰大街的暗路岔口拦下了一辆不大显眼的马车,其所行为出离的方向,据察内为刑官汤颍之家眷数人,这恐是昭王所属直系官员为自己留下的退路。”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一不留神就容易对此错过,可袁赣却是立马就感到不对劲,这几乎是他在东厂之下练就出来的敏锐本能。
司马厝果断道:“立即加强对通城各道路口的严密监管,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人借此空隙出城,一旦发现就一律将其抓起来。”
“从侯爷令,断不有失。”袁赣领命,抬手示下,便有几名役从在眨眼之间转身消失不见,他仍是异常严肃准备着随时待命。
随着局面变得越发错综复杂,渐到了几乎环环可见异常凶险杀机的地步。随后又有几人陆续回禀,司马厝同样是以极快的速度作出判断并下达命令,领命之人甚至都来不及多思考一下,无形之中已然唯他马首是瞻。
袁赣在这时候不由得心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来,一种莫名的信服。
侯爷与督主两人,在某些方面简直如出一辙,沉静果断的时候显得并无多少人情味,而让人永远看不出他们的内心深处究竟藏了多少惊人的思量,可这又显得这般的理所当然,似乎本就该如此。
双方就这样在宫墙内外遥遥相扶相望,互为后盾共同进退,甚至都不用多余的沟通,就能够以一种无声的默契成为彼此最亲密无间的臂膀。
待暂时安排完一批事情,司马厝这才得空抬眼看向袁赣,凝重道:“你们掌印先前可还有留下过什么命令?关于官属亲眷。”
与此同时,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的心上浮起。于昭王而言,只要将对党下众的软肋拿捏住,便能最大限度地谋求掌控。若是因此陷入劣势,该如之何?
袁赣思索了会,道:“侯爷大可放心,掌印向来谨慎,对于所属官员信息的处理更是如此,未曾有泄露半分。”
“那就好。”司马厝稍缓了神色,看他始终崩如急弦,又道一声,“多亏了你们的高效,有劳。”
袁赣微显怔愣,颔首回说:“职责本分,全赖掌印提携,得用就好。”
“是啊,卿安的人。”司马厝的脸上不经意地浮起一抹笑意,直至随后缓缓消散。
而此刻的澧都城内,点燃天灯的妇叟青年,老翁老妪们都忍不住对着眼前这一副亮彻天际的盛幕发出最由衷的感叹。那将会到达如何不可一世的境地,可凌绝顶,俯视万众又能如何?乘着凉凉的夜风,通往的却不知又是怎样的一副景象了,似乎只要一直往上走,往上升就是正确的。而有的飘灯在半空残破开来,意图在降落之时寻找一栖之处都已经是再难以做到,谁又是究竟是不是无可奈何?
也许有城民会感觉到今夜气氛莫名的压抑,也会为了尚未到达规定时辰,而城门却已早早地关闭感到纳闷,疑惑那乱窜的行卫兵马又意味着什么,但这与他们皆无多大的关系。他们更关心的是明日旭阳初升之时,集市上的热闹与否,菜贩是否能得一个好买卖,而不会知道的是,他们遥遥不可及的皇宫之中以及现下所处的皇城之内,都即将陷于一片水深火热。
至于无人窥见的暗道里,傩面忽然现出的寒光如清风般飘然带过,惟在地面上落下一行暗红的血迹,明暗交替间勾勒出一幅诡魅至极的画卷。他们都知道对敌人留情就是对自己残忍的道理,也充分地明白该在什么时候把敌人的退路彻底堵死。
不同的地点,一样的残酷。
温热的液体洒下时会让人容易产生一种天降暖雨的错觉,那却泛着浓浓的腥味。正好有偶过城楼的百姓觉察到了异样,仰头喊了一声,“哪个没教养的乱扔臭鸡蛋……”
话音却是戛然而止。
穿着兵盔的营卫在阴影中如若无事地抽出带血的匕首和刺刀,经过重新的布置伪装,现场仍是一片太平。没有大张旗鼓的打杀,有的只是更为简单凶狠。
而那些在不久之前仍在展望光明未来的郭校尉心腹,视线被定格在了最后的一抹刀光之上,在迫近日升那一刻便会彻底消亡。
是一切都如未曾发生过。
(本章完)
第93章 争锋意 却之不恭。
而在司马厝有条不紊地控局,使一切都朝着有序的方向发展的时候,身处漩涡正中的云卿安更是严阵以待。
皇宫殿阙各处都在同一时刻被紧密地封锁起来,厚重的侧门关闭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如若是能够敲在人的心头之上。这座明堂般雄伟的牢笼在这一刻彻底显露了原本的特性,把身处其中每一位朝官的后路都死死堵住。像是不光彩的事情,还是要放在隐蔽处的通明之中,他们皆对此心照不宣。
现下的情形显得是愈发的压抑,官袍肘腋之间未曾流动的凝压,亦如同在日复一日皇权侵淫之下早已枯朽不化的壁观宏形。昭王的脸色极为阴沉,却又隐隐可从上窥见几乎快要跳动而出的兴奋,在那些将会称臣的官员面前,与云卿安两相对峙。
“凭何担之?左有豹房昏君当道,冷血不仁,右有掌印弄权为势,假仁假义。本王自认较之不及,堪堪能立而已。”昭王玩味似地讽道,目光闪过一抹厉色,“成王败寇,能者故上,云掌印可是认同?”
静寂片刻,云卿安只是缓缓说出四个字:“却之不恭。”
从最初觉察到太宁藩王收支有异开始,他便在着手对此调查暗访,至从王府卫队权限恢复,其反心早已是昭然若揭。可哪怕是回京后加强了警惕戒备,从各处寻求破势之机,可昭王不知已经对此筹谋了多少年,渗透进入的爪牙何其牢固,又怎是短短的时日就可以被拔除清理掉的?
这也就毫无意外的,在与之彻底刀锋相见的时候,巨浪喧嚣彻底漫卷了这庄严无比的宫殿,血流会在这陈化的苑墙涂上新鲜的色彩。
惶然跪着的百官们俱不敢言语,冷汗自身上不受控制地涔涔流出,有的人在不自觉地回头望时却已是什么也无。局势轮不到他们行中庸之道,前一选错就是万劫不复,而今也唯有暗暗祈祷。
宫墙内外已全是两副境地,各不相知,难见的硝烟隔绝了战场,战卷被撕裂成了两半。
当从袁赣口中得知与宫里的消息联络完全断绝之时,司马厝不由得眉头一锁,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是否能再搭上其他的渠道?”
袁赣一怔,道:“可是侯爷,这可都是云掌印特意为您留的……”
当下手里可用的,除了东厂的缇骑番众,便只是京营三部之中减去跟随龚铭前往边境征战余下的那一批人,都是经悉心培养出来的精锐,量少却可抵大用,而他们毫无疑问地都听从司马厝的调遣。
“是!总兵。”应声如雷,贯破血夜。
也不知卿安现在如何了。
“袁赣,你现在带着这东厂其下的所有人进宫,用尽一切办法,务必要护守在你们掌印身边,快!”司马厝快至队伍前方先一步翻身上马,语气是不容置疑。
“爷,出事了!城门口那边……”时泾再次匆忙回来向司马厝禀告的时候,神色比之先前要更慌张得多,而他随后所言更是令人心惊。
“把贺凛召回来,营部余者五百都先随我动身一同往城,诛杀作乱奸人,留防以待外犯。”司马厝抬脚行出几步,拿眼扫视了一圈身边待命之人,其手中所握为随时准备出鞘的刀剑。
司马厝还待再问,却被一道忽传来的声音打断。
“是!”时泾直到听到司马厝的命令,才稍微心定,他实没有能够在错乱的局势当中始终保持淡定的能力。
城门之事是个不良的征兆,这意味着什么,司马厝对此稍加推断也就能窥出个大概来。兵力武暴是夺权当中必不可少的,而昭王暗中蓄养亡命,招买的私兵到了现在必定会派上用场,那就必须要为进京创造一个机会,今夜他们十有八九就伪装聚集地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外围驻扎着,随时都准备冲进城门,以杀定局。
事情究竟是怎么开始的,谁也不大清楚。
他顿了顿,又沉声吩咐道:“会有恶战,但要记住不可乱伤百姓。”
“不必多言,听我的就是。”司马厝态度坚决,若非这样,他根本没办法放下心来。
过路的老伯突然被身边的人啐了一口唾沫,气不过才拉长了脖子想要回骂几句,却被挥过来的利刃割断了咽喉。放完天灯回来走走停停的妇女在路边,低头正想要擦一擦绣花鞋上的泥,却被路过的大汉撞了一下,正想要扯着嗓子控诉几句……或许仅仅是一场民众之间不起眼的争执就成了最初的导火线,恰巧给了其间隐藏的凶歹之徒合适的契机。
见无可以商量的余地,袁赣便也只能依言照做,说:“侯爷放心,属下明白。”
司马厝不自觉地扣紧指节。
而他,绝不能顺其意。军力的动用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以对付羌戎奸细的由头再合适不过。
对方由暗杀转为明杀竟然是快得毫无预兆,没有任何同情心地将尖刀对向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们,而这次,十夜绝陵之人是出奇一致地放下了他们隐于黑暗中常备的傩面具。恰巧的是,发生时机与地点都极为敏[gǎn],赫然就是外城内的门口。
这样的情况属实有点让人始料未及,以司礼监对皇宫的掌握,若称一则无有敢称二,毕竟那可是渗透已久,可为何此次断联会来得这般猝不及防且难以招架?若是昭王,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大的能耐?
袁赣越想,心里也越忍不住对此担忧,一种隐隐的不安渐渐浮现,可他并不敢在司马厝的面前多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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