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熟,”李清赏稍微抬起眼看旁边人,总结道:“极其不成熟。”
去年冬至今,皇帝对太上采取的一系列行为,丝毫不像官场外廷手段,而更像高门深院里内宅妇人斗心眼耍手段,只顾眼前得失不思长远利益的狭隘心思极其上不得台面。
蹭了人家香膏用,柴睢心满意足先回床榻上,坐在被子里用凉脚蹬汤婆子:“其实人家皇帝压根没把我当回事,那不捎带手就剪了随之的鄣台么,皇帝正全心全力对付他认为和他不一心的朝臣,至于我,你没猜错,他对付我的手段出自女子手。”
不知者无畏,所以他才敢动鄣台似切葱般轻易简单,殊不知他老丈人刘庭凑这段时间以来,为解决动鄣台后带来的麻烦而愁掉多少头发,偏偏柴篌还在洋洋自得,世上实在没有比他更蠢之人,学到点帝王术的皮毛就开始沾沾自喜自以为是。
“刘皇后?!”李清赏刚擦半边脸,转身看过来,另半边脸颊上点着块没抹开的乳白色香膏,满眼诧异,“皇帝竟然敢让他媳妇出主意来应付你?!”
“是的呀,”柴睢坐着时缩成小小一团,挑眉抬下巴的表情竟然有几分嘚瑟,“所以和光内阁才会任他在我这里找茬,或许刘庭凑确实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但他女儿刘氏么,刘氏那点本事上不得台面。”
刘氏那手腕和心思也就哄哄无脑蠢货柴篌,偏偏柴篌信刘氏,觉得还得让女人来对付女人是英明之策。
“给你说点皇家阴私事。”柴睢闲聊道:“我宣布禅位前,内阁和宗府凑一块从柴家找继任者,他们半数推柴篌,半数不同意,原因是柴篌曾动手打过他爹宋王。”
当时打得厉害,惊动宋地巡察御史,御史照规矩要把此事上报与朝廷知,被宋王好说歹说万般央求,御史才尽本分只把情况报给了宗府知。
宗府与内阁嘴严,不严没法治管皇室和天下,此事才得以成为皇家秘辛。
“动手打自己亲老子”,十不赦之罪其一,此事若让普通朝臣给知去,这帮人搞不好会联合起来再逼柴篌禅位。
试问如此不孝之人,如何治理得好天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柴篌连自己亲爹都揍,他将如何对待大周百姓?
不用管朝臣里有几个是正儿八经心怀百姓,反正只要拿出心怀百姓的样子,他们便可以突出自己品德高尚,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指摘任何人了。
“啊?”这个秘辛实在足够震惊李清赏一整年,“你们堂堂柴氏皇族唉,也干得出这种事?!”
自古只听说过老子打儿子,哪闻得有儿子揍老子?她以为只有市井里极其混账的儿子会打老人,以及极其混账的老人会被儿子打,柴篌和宋王属于哪种?
柴睢点头:“不过这事现在没几个人知了,当时告状宗府的御史死了,宗府里经手过御史那份折子的人也都先后离奇死亡,如今只有三个人还知道,”
她扳着手指头挨个数:“宗府大宗伯、内阁和光,以及我——哦现在还有你。”
连柴篌打他爹宋王时,院子里听见动静的所有仆人婢子老妈子小孩子,后来也全部死于非命。
轻飘飘几句话直听得李清赏打寒颤,她匆匆搓搓脸过来躺进被子里,扯高被子遮挡住下半张脸道:“皇帝为何打宋王?那些人,也是皇帝所为?”
枉他长那副清秀善良的脸,可见有时候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柴睢想了想,先回答李清赏第一个问题,促狭道:“据说是因为刘俪吾抢了宋王妃母家弟弟给宋王妃送的补品,宋王妃有些不乐意,末了刘俪吾跑去给柴篌一顿哭诉,说自己怎么怎么不孝顺不贤德惹了婆母生气,给柴篌拱得火儿老高,大中午嘀,饭都不吃直接找过去给他爹揍了。”
这个理由任谁听了都要笑掉大牙,可它正是柴篌打他爹的直接理由。
“那人也是柴篌杀的?”李清赏不知不觉中跟着柴睢直呼皇帝尊号,柴篌这混球,可真是娶了个好媳妇。
“他哪里敢,他困在皇城四方高墙里,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儿,”柴睢戳李清赏脑门,垂眸看她。
道:“是刘庭凑父子所为,刘皇后封后前,让她父兄把那件事所有相关人处理干净。柴篌被选定为皇位继承人后,他身上就不能有任何瑕疵,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别人导致’,刘家承担不起这个风险。”
“明白——”李清赏躲开戳自己脑门的手,继续睁大眼睛自下而上看柴睢,思路清晰道:“如果打老子事件曝光出去,内阁为帮皇帝应付不孝危机,会把责任全部推到刘皇后头上,然后朝臣会调转矛头要求废后,好像只要废罢后,皇帝就依然还是那个完美无瑕、充满仁义礼智信与爱的圣明皇帝。”
千百年来政治大权握在男人手里,话语权也在男人手里,没出息的无能男子理所当然把自己的失败归咎到女人头上,甚至习惯于把国家败亡推罪到女人头上,就像他们说殷商亡国罪在妲己,安史衰唐错在玉环,当然,男人并非全部如此,只是可惜,男人里的大多数都是一文不值的无能辈。【1】
父系世里男人从不犯错,若是犯错,那也全怪女人诱惑。
两朝女帝试图从教谕上改正如此错误思想,然而当在男人们头顶时刻监督着的至高无上的监督者从女帝换成男帝,刻在男人们骨子里的推脱责任归咎女子的德行便又卷土重来。
劣根性如此。
“你怎生这样聪明哩!”柴睢忍不住捏她脸,感觉李清赏脸上皮肤好很多,她两根手指捏着李清赏半边脸颊趁机看了看。
去岁入冬后,包括头回见到李清赏,以及年初一平明太上梁王偷亲时,李清赏脸上是复发了冻伤的,好在复发的不厉害,只是有皴裂纹,不似李昊成日疯跑脸与手冻得红肿起疙瘩,又痒又疼。
眼下将入春,李清赏脸上旧冻痕开始见好转,待今岁冬再妥善保养保养,这些冻伤大抵不会再复发。
“你是第一个说我聪明的人。”李清赏拉开柴睢捏自己脸的手指,脸又往被子下躲了躲,神情有些羞赧,眼眶变得湿润。
非是她轻易便会感动,而是长这么大以来,她听最多的是父亲骂她蠢笨,即便是那年一举考上夫子之职,父亲也只是淡淡说了句“还算没给你父兄丢人”,做不好会被人骂,做得好也没人夸,这些年来柴睢是第一个说她聪明的人。
见此,柴睢捧着她脸试图把人拽出被子,顽笑道:“我看看是不是感动哭了?”
李清赏躲得厉害,仅用一只手便接连掰开柴睢两只手,嘴里嘟哝道:“对呀,就是哭了,你惹的。”
“那我可得好好哄哄,”柴睢笑起来,道:“后天下午我去接你下学。”
“做甚么,有事?我可以直接去找你。”李清赏对柴睢在学庠露面之事颇为敏感,尤其上回列鑫渺那件事里,被蒲典怀疑柴睢是谢随之,现在她格外怕柴睢出现在自己同仁视线中。
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想法,总归不想让人知她认识梁王,住在梁园。
柴睢经验十足道:“我换身行头去接你。”
被李清赏反驳:“你头回去送我时就露了馅,头上发簪没取,被人一眼认出那是大内制式。”
贵族与平民之间,存在极大极大区别。
“是么,”柴睢含糊道:“能认出簪子出自大内,那位也不是寻常人喏。”
李清赏打个哈欠,立马泪眼婆娑:“说正事,后天你接我是有何事?我还约了昊儿去外面吃饭,本就想明日正式邀请你来着,此刻告诉你也妥,后天我过二十三生辰,傍晚请你和昊儿到东门楼李记虾锅店吃饭,不知殿下能否拨冗前往?”
“去定然要去,”柴睢挪着身子躺下,望着床幔上映出的床头烛影道:“可是你为何这样迟才告诉我?”
在学庠忙碌整日,甚为疲惫,李清赏躺下不多时开始犯困,揉眼睛嘟哝道:“我也是今天回来时刚跑去李记定了桌子,在二楼独间,倘若怕不安全,不去那里吃也行,我想过在家里自己做饭吃,但你知的,我不太会做大菜。”
只会做些庆城老百姓家常饭菜,父兄吃着没问题,何况那些都是父兄所教,而就算柴睢肯吃炒咸菜炖冬瓜,她也绝对拿不出手。
李娘子下厨做大菜的场景,那简直属于不敢想象。据李昊那小耳报神说,他姑姑以前曾在炒菜时把花椒水当成油倒进锅里,还奇怪菜油怎么会如水样沸腾,过年时跟着李昊祖父和父亲学做年夜饭,险些把家里厨房点着。
柴睢默了默,低声道:“在家吃也可以,我能做菜。”
“你会做菜?”李清赏挣开酸涩的眼睛,在昏暗的空间内试图看清楚柴睢此刻的表情。
柴睢闭眼仰面躺着,嘴角似乎噙着笑意:“生辰宴么,而且就我们仨吃,你还能点菜哩。”
便是遇见不会做的菜,到梁园厨房去一趟绝不会学不着,厨房老陶啥都会做。
李清赏低低笑起来:“这样看来我邀请你显得好敷衍,明知你不方便到外面吃,还在外面定饭桌。”
其实是她和昊儿想吃干锅虾,她才会抽空去李记定桌,甚至在她的打算里,邀请柴睢不过是顺口一提的客套,她不敢觉得柴睢会答应出去吃饭,太上梁王每日都很忙,所忙还尽皆是大事。
受父亲教谕影响,李清赏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过就是过个区区生辰,绝对不可以打扰柴睢忙正事。
“李记的干锅虾是招牌对罢?”柴睢笑岑岑后悔道:“吃干锅虾也不错,正好我也不是很想动手做菜,不然就去吃干锅虾?我带酒。”
“你捉弄人呢罢,”李清赏隔着被子蹬柴睢一脚,“变来变去,就干锅虾了,你爱吃不吃。”
【📢作者有话说】
【1】“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赛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亡吴,杨贵妃乱唐那些古老话。我认为在男权社会里,女性是不会有这么大的力量的……但向来男性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到女性身上。”——鲁迅
忽然想吃杂粮煎饼,转一大圈没见到摊子,干脆在网上买了一斤山东大煎饼,至于现在……啊我的门牙,啊我的腮帮子,嚼得疼。
31 ☪ 第三十一章
◎出事◎
象舞四年二月二,李清赏二十三岁诞日,她人生第一次给自己庆祝生辰。
东门李记虾锅店二楼某单门小独间,柴睢提酒进来那瞬间,李清赏愣在原地,忘记了自己在脑海里反复演练几十遍的如何起身迎接,如何说好听的客套话。
“做甚这样看着我?”柴睢顺手把酒递给起身过来的李昊,脱了御寒外披挂门口架子上:“是约这个点罢,我来迟了?”
今日确实有些忙,刘庭凑给他皇帝姑爷收拾烂摊子收拾得烦,柴睢不仅兴致勃勃隔岸观火,甚至还要给他火上浇桶油,忙得险些脱不了身。
出门前随之和阿照故意一句句套话问她做甚去,她当时嘚瑟极,直接回了句:“给姑娘庆贺生辰去,你两个莫羡慕噻。”
她拽领披风匆匆走进院子,身后书房门口,送出来的随之背着手笑如春花灿烂,阿照胳膊肘搭在随之肩膀上,嘴里口哨吹得格外响亮。
倘非这回要出门来给李清赏庆生,柴睢几乎就要忘记,上回和随之、阿照间似这般无忧无虑的场景已是十五年前。
彼时她偷了某位四品大员上衙署当差也要带在身边的宠犬卖给皮毛店,并且极其嚣张地留下自己姓名,只因这位官爷在私人酒桌上,把身边这条打架伤了腿的瘸腿忠犬戏比作武相,被小东宫知道后记下此仇。
官员痛失爱犬,哭到聘帝面前状告东宫,相父闻知后让人传阿睢过去,随之和阿照就这样站在东宫门口起哄。
眨眼间十五年逝,十五年以来,少年孩童们长大成人,担子压在肩头越来越重,重得他们快要忘记以前那些轻快愉悦的欢乐时光。
李清赏不知柴睢来前在忙甚,慢半拍反应过来,站起身抬手做请:“虽然就咱们三个人,但还是要你坐上座。”
这是第一位血缘关系之外来为她庆祝生辰的人,自当珍重之。
柴睢嘿嘿笑出声,挽着袖口坐到距离最近的椅子里,道:“今日你是寿星,哪有我坐上座的道理,且又不是外人,客气个啥,点菜没?”
“哦没没,还没,你看看想吃那种锅子。”李清赏请柴睢吃饭有些紧张,忙招手让李昊拿旁边水牌。
柴睢接过水牌转手递给斜对面寿星,边摆头示意李昊去唤伙计来,边同寿星道:“你是寿星你不点?这任务我可替不了你,麻辣还是五香,酸甜还是油盐,今个咱奉陪你到底。”
李昊小机灵鬼,便在大人说几句话的功夫间,他已麻溜喊来店伙计。
八年蒙学之教使得百姓无论男女九成之人认识常用字,伙计手里拿着黑炭绑成的笔和粗黄纸裁成的小簿准备记菜:“几位贵客点些甚么?”
没想到伙计进来如此之快,李清赏本还想推让柴睢点菜,被伙计一催,她点了个三人都能吃的五香锅,鉴于他们只有两大一小三个人吃,遂只点了一荤一素,剩下让柴睢和李昊点。
柴睢补了面条和一道白玉翡翠下锅,也就是白菜,并把酒给伙计让拿去温,李昊好肉,点了盘鸡心。
伙计手脚麻利,很快端来半熟的五香虾锅,用桌子中间的炭炉把半熟的锅炖上,菜也上得快。
等待虾熟与温酒的间隙,准备已久的李昊,抛砖引玉般从鼓囊囊的书袋里掏出礼物。
双膝跪到姑姑面前,八岁孩童郑重地双手捧上礼物,无比认真道:“离开庆城前,父亲偷偷告诉我,姑姑除去周岁外从未庆过生辰,所以这是出生以来第二次过生辰,在昊儿这里姑姑不是大人,是小姑娘,昊儿会保护姑姑,会对姑姑最孝顺,”
说着把礼物往前递,待李清赏接过长条形锦盒,李昊一个叩首磕下去,大声道:“侄儿李昊祝姑姑生辰吉乐,长寿无忧!”
“谢谢昊儿……”面对侄子的乖巧懂事,李清赏一开口就哽咽了声音,想让侄儿把这份乖巧用到学习上的劝诫忍了忍没说出口,拉他起身道:“姑姑收到你的心意了,快起身罢。”
过年磕头拜年时,她就被这小猢狲一个头磕得红了眼眶,今个生辰,可不要再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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