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歪着脖子,留意到自己如镜面般光洁的龙鳞上,倒映出了一张年轻的脸,看到那人被屈辱,愤怒,辛酸逼红了的眼眶,看到薄薄的眼皮下两道充满诅恨的目光。
盛春潮还是那个剑眉星目,刚毅耿直的年轻人。可这会儿,他攥紧的双拳颤抖着,使得傅光怀疑他能活生生扒了自己的皮。
“保护殿下!”一个亲兵大吼。
四个虾兵蟹将冲了进来,倏地拔出了刀,两人对付一个,直将盛春潮与他叔父逼到了角落里。
终于,傅光有些清醒了,喝道:“你们要干什么?快把刀放下!”
那四个亲兵慢慢把刀移开了,却依然紧盯着盛春潮。
傅光缓缓地向他走去,这回面容反而没有任何表情,冷声道:“盛春潮,这次怪我犯了老毛病,认错了人。可下次你再敢对我动手,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盛春潮淡淡斜他一眼,眼底有霜,毫无畏惧可言。
鳐总管早已在前面等的着急了。一个亲信报信说傅光与盛师傅的侄子发生了争执,原因为何却说不清楚。
如今,他见着傅光顶着个红肿的腮帮子往外走,六个亲兵在身边围着,忙追上去问:“殿下,是不是那个姓盛的刺头得罪您了?”
傅光沉着声:“今天多谢你。我找到人了,改日再来。”说着,甩了甩袖子就走远了。
见主人受了欺负,还隐忍不发,跟在最后的一个蟹将便将刚才的情况跟总管说了。说到屋内传出哭声,盛春潮如何打翻众人,如何踢开大门、又如何掴了八太子一巴掌,全部照实陈述。
“呸,不过是个鲛人奴!”鳐总管听到这里,狠狠地眯了眯眼,道:“他妈的,坏我好事!这回非得扒了他的皮!”
***
回家路上,傅光精神萎靡,捂着伤痛的脸颊,时不时地对着头顶的海面叹气。上个世界,自己落水的那个片段——漆黑的海水,刺眼的探照灯,揪住自己衣领的大手,混杂着这一世莫名挨下的那个巴掌,都让他喉头不住地发紧。
他沮丧地走回院子,角房里传出轻微的哒哒声。隔窗看去,原来是白日里的女鲛人正坐在屋中织绡。
见傅光回来了,她的脸上露出些许惊恐,却依然不敢停下手里的织机。
傅光走进屋子,问:“你怎么在这里?”
女鲛人这才连忙停下手中的活,惶恐地站了起来。
“回殿下,是管家把我安排在这里的……他,他让我用心伺候您,报答您的不杀之恩……”说着话,从桌子上倒了杯茶递过去。
“你叫什么?”傅光接过茶盏,登时感到心底回暖了些。
女鲛人脸一红,“萤萤。”
“你在织绡?”
“嗯,奴一定好好织。”
萤萤坐回去,哒哒的机杼声在她手下渐渐响起来。
傅光在一旁看了半晌,见那三尺鲛绡白得像十五的月光,美则美矣,却没有自己小金库里的漂亮,少了一层鱼鳞般的银霜。便问她:同样是鲛绡,这绡怎么跟龙王赐的不一样?
“这不是最好的鲛绡。”
“最好的鲛绡要怎么织?”
萤萤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目光中逐渐弥散出一股哀怨。
“趁鲛人活着,把皮剥下来,就能得到最好的鲛绡了。听说光缝制龙王的龙袍,就用了二十六张……”
织机缓缓工作着,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她一边轻轻说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言,一边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做好了余生被命运耗尽的准备。
在暖融融的夜明珠的光晕里,傅光打了一个寒战,像在点播了一个美丽的童话后,惊觉是篇恐怖小说。而让自己颇为骄傲的小金库,也莫名地变成了血腥的鲛人坟场。
当晚他没有胃口,叫人把御赐的水母肉都送去了萤萤房中。
夜阑人静的晚上,他梦到了盛春潮扶着叔父步上前来,一双黝黑的眸子紧锁在自己身上。蓦地,一阵水流湍急,天地变色,他一点点塌陷下去,最终变成了一张鲛人皮,空荡荡的银色鱼尾被水流撩起来,轻纱般四处飘飞……
傅光陡然惊醒,脑门“咚”的撞到床头上。
他望着窗外漆黑的天色,喘了半天的气。有心等白天再去躺珊瑚园,可脑子里总惦记着,索性黎明前就起了床,着急忙慌地出了城。
再次来到珊瑚园,他摸到墙根下,足尖微一使劲,就轻松地翻进了园中。
这回没人带路,只能自己乱闯乱走,穿过一片红珊瑚,唯见左手边有一间小屋透出些亮,时不时传出“啪啪”的脆响。
傅光摸到门外,从窗缝间窥去,忽地心底一沉!
他看见房梁上用铁锁吊着一个男鲛人,一条硕大的鱼尾无力地垂向地面,虎臂蜂腰的上身,两肩两臂,还有胸前拢起的肌肉上,布满了鲜红的鞭痕。
看体貌像极了那人。
“盛春潮?!”傅光倒吸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鞭声噼啪地响了起来。一个虾守卫明显喝多了,摇摇晃晃地挥动着手中带刺的长鞭,朝盛春潮的背部猛抽。
他醉醺醺地念叨着:“七十八,七十九,六十!数到一百怎么这么难?害我一晚上不能睡觉,你怎么还没死!打不死你!”
盛春潮咬着牙,哼也不哼一声。
忽然虾守卫手臂一滞,感觉手里的鞭子被一股强力拉住了。他本能地转身,把鞭子向后挥出,长鞭上的尖刺堪堪擦着傅光的耳廓扫了过去,“啪”一声打在门框上,碎石乱飞。
“谁?你谁啊?”
傅光一把勒住长鞭,眼神立刻变得凌厉,两道秀眉也竖了起来:“好你个虾,活腻味了?你要是把他弄死,我以前的苦不就白吃了?”
说着,把鞭子一甩,飞卷回虾兵的脖颈上……
第32章 3灭迹
说着,把鞭子一甩,飞卷回虾兵的脖颈上。
随着他五指间骤然收紧,只听得咯哒哒几声响,好好一个虾脑袋扭转了360度,“扑通”掉了下来。竟比在餐桌上剥虾壳,还要容易些。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望着地上滴溜溜滚动的虾头,傅光眨眨眼,顿时惊呆了。
“不是……你怎么这么脆弱?”
半晌,他一把丢掉鞭子,跪在地上,试图将分开的身体和脑袋堆在一起,生怕它们再分家。
平白努力了半晌,他颓然坐倒,苦着脸道:“我就想教训你一下,没想你……哎,你怎么这么不顶用啊……”
正自哀叹不已,忽然一阵低沉的冷哼钻入耳中:“殿下真是好身手,佩服佩服!”
傅光抬起头来,正对上盛春潮望来的眼,他眉目间神色憔悴,疲惫不堪,嘴角却漾着玩味的笑。
傅光怒哼:“要不是因为担心你变成鲛人皮,我才懒得来看你!我……这二十多年来,连条活鱼都没杀过!今天真是拜堂听到乌鸦叫,倒霉透了!”
“可笑!担心我?我都不知道咱们感情这么深厚。”盛春潮冷冷一笑,拉长了音调:“真是谢谢您的怜悯。如今您手有余香,我可是要人无余命喽……”
傅光没空搭理他。
他转头瞧着地上的虾守卫,见它尸首分家,虾膏喷了满地,变回了一只惨死的斑节虾,就忍不住想跑路。但他又想,若把盛春潮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一条小命肯定不保。
想到这里,傅光干脆把斑节虾翻过来,在它的肚皮下找出钥匙,起身打开了铁锁。
“哗啦”一声,盛春潮应声落地。
只见傅光先把斑节虾抗上肩头,然后对他招招手,道:“趁天没亮,咱俩快走,这里不能久留!”
“……你要放了我?”
“对,快跟我走。但说好了,你不许再打人!”
可盛春潮极是怀疑,这位八太子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出乎意料之外。他想,自己本是戴罪的鲛人,若是此刻跑出珊瑚园,那是不是就给了傅光栽赃自己杀害虾兵的机会?
“我不走。”他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斜他一眼,问:“殿下到底要干嘛?又想陷害我?”
“我什么时候陷害过你?”
“你以为我被吊在这里,是拜谁所赐?”
傅光愣了愣,嘿一声:“盛春潮,你的脑子还没个针尖儿大。我要是真想害你,还用得着半夜翻墙进来?那鳐鱼总管是什么人?我直接让他扒了你的皮,他也决不含糊。”
“那你找我做什么?”
“自然是有重要的事,出去再说。我就问你,到底走是不走?”
盛春潮见他神色认真,语气焦灼,心中便增了几分信任。再想到反正这地方也待不下去了,索性嗯了一声。
以后的事,走一步算一步!
“我叔父怎么办?”
“鳐总管知道我过两天还来,不会动他。”
趁着夜色正浓,两人匆匆清理了犯罪现场,就翻出了珊瑚园。
出了园子,两人终于松了口气。眼看天快亮了,路上行人渐多,傅光提出找个没人的地方先把虾守卫的尸首处理了。两人一拍即合,立马跑去了城郊。
穿过一片茂密高大的巨藻林,就上了海岭。这里有沐浴在阳光里的五色珊瑚礁,还有海底热泉,水温异常舒适。
他们昨晚都没睡觉,加上夜里这般折腾,早就筋疲力尽了。傅光更是累得两眼发黑,干脆枕着自己的尾巴,躺在一片温暖的石头上休息。
阳光再次穿透了海面,淡淡地笼罩在傅光身上。盛春潮这时才仔细瞧他,见他皮色白净,五官甚美,纤细的腰肢下,龙尾闪着朝阳的光彩。只是他此时衣冠不整,憨里憨气的,忍不住嗤笑。
【叮——系统提示:攻略对象好感+10,剩余点数10。】
傅光听到系统提示,愣了愣,不自禁地看向盛春潮,有些惊讶,有些腼腆。
“我饿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吃什么?”盛春潮问,“水母和海藻?”
龙是仙,按仙家戒条只能食用水母肉,或海藻一类的素食。而鲛人就不同了,鲛人是杂食生物,除了海藻,鲛人还特别喜欢吃水族的其他物种。
就在这时,头顶忽地游过一群蓝色的鱼儿,长着四张淡蓝色的鱼鳍,宛如头顶霎时飞过无数只翱翔的飞鸟,背上的银色条纹在水光的映衬下妖艳非常。
傅光哇了一声,惊叹道:“这是什么鱼啊?可真漂亮!”
“殿下没见过飞鱼?”
“这就是飞鱼?”傅光不禁喃喃,“我就只在《动物世界》里看过。”
盛春潮没有搭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疯言疯语。
两人仰头望了半天,只听盛春潮沉声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便转身走了。
过了仅仅半盏茶的工夫,他就带着两只飞鱼和两只水母走了回来,却没见到傅光。
他心下起疑,绕着珊瑚礁找了一圈,突然发现傅光鬼鬼祟祟地蹲在礁石后的一处泉眼旁,背对自己,头埋进胸口,手里不知忙乎着什么。
盛春潮轻手轻脚走过去,心说这人躲在这里干嘛呢?正想着吓唬他一下,突然听到“烫——”的一声惊呼,惊得他忙冲了过去。
离近了,就见那只巨大的斑节虾,已经被肢解成了几十块,堆在一片绿油油的海草上。傅光用一只细长的红珊瑚枝子串起虾肉,挑着放到寸草不生的泉眼边煮,泉眼发出“咕嘟——咕嘟——”的气泡音,眼看半透明的虾肉越来越紧,越来越白,紧接着傅光快速揪下一小块虾肉,吹了吹,就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真鲜啊!”他边吃边笑,并自言自语道:“这串最大,留给阿春。”
盛春潮僵在当地,已然懵怔了。
原来傅光所说的处理掉虾守卫,是这么处理的!一个时辰前还凶神恶煞的虾,如今已是拆之入腹,尸骨无存……
这也太残暴了!
虽说盛春潮喜吃鱼虾,但在他的人生中还从没有如此离奇诡异的经历。
一瞬间,他发根都直直地竖了起来,眼皮突突地跳,好像自己变成了傅光手里串起的虾肉,全世界只剩下一个声音“咕嘟咕嘟咕嘟”……
不经意地回头,傅光发现盛春潮已经回来了,就把手里的肉串喂到了他嘴边。
“虾线都挑干净了。快尝尝,煮熟的虾肉比生食好吃的多!”
盛春潮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渐渐缓过神来,问:“你竟然吃虾?虾不是你们的近亲吗?”
“谁跟虾是近亲?我可是条漂亮的小金龙!”
傅光看他很快吃完了,又蹲回地上又串起虾肉来,泉眼里的水泡又咕嘟咕嘟地往上飘。
他随口说起自己才不是素食主义者,鸡鸭鱼肉什么都吃,到嘴边的什么也跑不了。盛春潮就问,你就不怕身边的龙族知道你这么残忍吗?傅光说,吃个死虾就叫残忍?那他们榨鲛人油,剥鲛人皮,不比我残忍多了?
一股淡淡的热意涌上心头,盛春潮迟疑了半晌,又问:“那你……吃过鲛人吗?”
“怎么可能?”傅光头也没抬,专心涮着虾肉。
“到底吃没吃过?”
傅光先眯起眼睛,假装掐指一算,然后凑近了,淡笑道:“我以前没吃过,以后没准有机会……看起来皮薄肉嫰,应该很好吃……”
盛春潮能微微闻到他身上有阳光的气息,感到傅光的金色龙尾从身后缠了上来,勾住了自己的后腰,感到轻柔的鳍在他肌肤上掠过,一阵微微的颤栗感,即刻布满了全身。
可傅光毫不知情,又顺手撸下几块虾肉,塞在盛春潮嘴里。见他原本苍白的面色泛起了一层红润,就笑得更开怀了。
盛春潮看他一眼,问:“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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