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一点,个人的力量再大也受制于集体局限于时代,凭他一个人把事情推到这地步已能够死瞑目,从这里出去再多走两步又如何呢?哪怕白湛卿允许,哪怕孟彧允许,那他的癌怕也不允许了;
其三,生存是人本能,何意羡从不考验人性。
何意羡忽说:“孟彧,你的记性怎么样?”
孟彧说:“我们一起上过学,我还把法条撕下来让你一条一条抽查。背不下来,你就给我吐司上抹花生酱,管这个叫记忆面包。八股八股,原来就是这么把人害苦。”
孟何两个人见了面,经常说了这么好久就一句好久不见是真话,花言巧语像吹笙。可当法学生的那会,他们真不这样。
何意羡说:“没时间跟你闲扯了。接下来我说的每个字你都要记住,答应我,出去以后直奔到白轩逸那,一字不差地复述。除了白轩逸谁都不要相信,明白了吗?”
“终于打算开始自我揭短了?还是要我给你写自传?很精彩很伟大,你对于扮演这种牺牲者还是像上学那会兴趣不减。你今天的表现可有点让我意想不到。”
孟彧扭过头看了他一下,何意羡的腰是什么时候都快瘦没了的呢?他像一块瓷碎在地上,裂口白森森地刺眼。
孟彧挖苦他的时候,何意羡已经用最快的语速说了一遍了,怕孟彧记不住,他就交代第二遍,第三遍。
意思简明,就是说申城半年前发生的一系列暴恐事件,各种无动机杀人,比如当街捅死证人,侦查的矛头都要直指白湛卿。这些案件因为证据链不完备,他没有提交给北京,都锁在一家外资银行的地下保险柜里,他让孟彧背诵保险柜的编码和密钥。现在不能手写一份委托转移书,他死了这些秘密也就长眠地下了。
孟彧质疑:“第一你必须证明他这个人有意图,或者有能力形成意图构成犯罪。精神失常抗辩要么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要么不知道自己做的错的。你说的这个情况,真就这么无厘头,为了吸引你注意力,专程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福尔摩斯再世也没你会断案。法官问我为什么,我来一句坏基因毕竟是坏基因,你们家集体被撒旦附身了?牛叉吹上天了,你以为你是谁?”
“不很确定,只是猜测。银湖的狙击事件不是罗刹娑,可能是同样觊觎雅努斯的势力策划的,后续是罗刹娑出手结果了那个狙击手,这个我能肯定。你都记住了吗?”
何意羡开曼的账户里有一笔钱,作为孟彧完成任务的报酬。
孟彧说:“就捎一句话,这么高的回报公平吗?”
“市场经济,能者多得,谈不上无所谓不公吧?”何意羡笑道,“做事讲个诚信,我们之间的友谊就永远不会贬值。”
孟彧坚持:“不要,脏的钱用着心不安。”
“我保证这不是脏钱。”洗过,合法。
“人脏干脏事来的钱不是脏钱?你到底以为你是谁?”
何意羡说:“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白轩逸是谁,你一定要去找他。白轩逸是天塌下来都要伸张正义的人。”
氧含量:22%。倒计时:5mins。
这是空气氧的百分比,乍看还说得过去,却不能反应血氧饱和度。何意羡的体感是胸闷、气短有好一会儿了,像强烈的高原反应。但他仍然语速平稳,用词精练,平时面对法检那种国王般,令人生厌的语气,让听者完全没空隙插话提问。
该说的都说完了,没别的可讲了。在脑海里点检一遍,两边,三遍,何意羡闭上了眼,开始翻覆地想他染指的那些案子,每一件和白轩逸的切割有没有做干净。大脑紧张万分地运转,思路却莫名地从某个案真刀真枪干出来了取保,有的案是少捕慎诉政策带来的福利,来到十二岁那年生日放学回到家,白轩逸为他煲的乳鸽汤咸了一点点,当时少放一点点盐就好了。
越不想去想就越是想,一叶逆流的小舟,不断地被浪花回推到过去。直到孟彧突然笑了起来,一开始是闷声发笑,很快他不再克制自己,类似暴力的宣泄就像高压容器的炸裂。
“那你觉得我是谁?”孟彧停下来看向他,“我这些年一直在好奇,我到底哪里值得你断断续续地钓着?死到临头还要耍这种心眼,还搞得这么虚伪?嚎这么大嗓门,不就是为了多吸两口气,让我眼睁睁看你难受?我喜欢你,我同情你,所以我就得把我的命给你,你是神算啊,志在必得。我的命没你值钱,可是,那也是一条命吧?以前咱两一起办案子,你总结了一条,什么都不怕,就怕泼妇,特别是有文化的泼妇。现在看来你自己很符合这个特征:你现在要我的命那个凶狠劲,就是你自己说的这种人。”
纯属无稽之谈,讲个话能加快多少呼吸。对此,何意羡一个字都入不了耳,满脑子白轩逸,轩逸白。
孟彧说:“不说话那一起抽支烟,憋死我了。”
打火机掏出来了。天啊,现在还有什么比点火更能加速耗氧的行为?何意羡这才回神:“你想干嘛,啊?你?”
孟彧说:“是你想让我干嘛?你良心发现,保我,我没意见,我谢谢你,但你还逼我出去得给你伸张正义?这就有点过分了。得罪大半个圈,我以后也别想混了。我不像你,我没有别的本事,全家吃饭、看病的责任都在我身上。我爸快退下来了,我爸有什么能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你,他这辈子唯一擅长的就是中式养生,什么茶叶是哪颗树上结出来的抿一口就能说出来,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妈吃的止疼片里有毒他尝不出来。”
何意羡注意力不集中,反应迟钝:“中毒?她不是抑郁症自杀?”
“我说的毒是冰毒。”孟彧微微一笑,“我爸公诉过毒贩子,我妈给他挡了子弹。霰弹枪,几毫米的钢珠还剩八颗后背上十几年取不出来,普通的止疼药根本不顶用。后来听人说,美国进口的奥施康定效果好。”
何意羡舌头打了结:“……你也没说过?”
“我跟你说?要我怎么跟你说你才会听,你的公私场合一向倒是分得很清楚。你赢了大案子,大获全胜,那回我真高兴得喝醉了,总算把你给拽住了,说句心里话。你呢?你就像当时你面前的那杯红酒,百分之八十是水分,百分十二的酒精,剩下的百分之八却有一千多种东西,我再怎么去琢磨也很难搞清。但总有人贱,马尿都能喝出玉酿味。你那天给我来一句,下次一定,至少我们现在还在一个城市,喝酒聚聚还是很方便的。就算我哪天运气不错没有扑空,你心情尚佳,我要抓住机会举个喇叭跟你宣告我孟彧孟没种是吸毒的女人下的崽吗?‘我妈吸毒了!’‘可怜可怜我!’‘你看看我这鸟样子!’是这样吗?要我这样说吗?估计你爱听,你有虐待狂,看见别人不顺心你反而开心,这个别人特别是我。”
何意羡的眼睛越来越暗,声音柔得像一汪温水:“少说两句,以后你给我烧纸的时候再慢慢说,先反正,我说句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你一不小心走进这一行,非要跑那么远北京大学去上补习班,把我这一生轻轻松松地给毁了?还是对不起自己祸害遗千年,好的人反而死得很早吗?何意羡,我请请你来世小心做人吧!”
何意羡的身体不如他,他有点听不清孟彧在说什么了,导致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转了眸。手脚发冷,他开始一直张大嘴巴呼吸并且发出不受自控的难听哽咽声。
氧含量:18%。倒计时:3mins。
一刻钟已过,超出了救援的黄金时间。氧浓度降到临界值,此时再不做出抉择,两个人谁都活不下去。每一秒的数字变化开始伴随沉大的滴声,如撞丧钟。
视线模糊,隐约看见孟彧握住了氧气闸门的把手。何意羡无力,而且是无疑地闭上了眼睛。
死可能也就这样吧,听着挺恐怖,但不会太疼。
然而死神非但没有降临,空气中还有一只大手似得将他抚摩温暖。
供养生命的气体徐徐泵入,何意羡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氧是如此新鲜可口的东西。
孟彧看着他,那表情像看一个马上就要通过自己的手而离开这个世界的死人。
何意羡所以扯出一个笑:“扳反了吧。”
孟彧垂着眼,不作声,继续右扳。
氧气浓度极速降低,孟彧全身发软,两只手死死地撑着玻璃才不致跪倒在地。
何意羡的视线重新变得像晴天一样明洁时,他看到了孟彧的手臂。
一排淤青的针孔。
静脉注射过毒品。
孟彧的五感之中首先丧失的是听觉,他听不到何意羡拍打玻璃吼叫什么。但见到何意羡左边的手肘撑着地,拖着一行血匍匐过去按住了阀门把手,也向右扳,回输氧气。
白湛卿制毒贩毒,和钱没关系。他就是喜欢看别人穿越在多巴胺的洪涝和干旱的反复多重痛苦,仅此而已。最新受害者,名孟彧。
何意羡说:“我也打过飞,一次哪就能上瘾?咱两老去的那家火锅店,汤底还撒大烟壳呢!一沾上毒一辈子就全毁了?纯吓唬人!现在的缉毒力度,主流毒品早就消灭殆尽了。你想吸没得吸!最终不都戒了?孟彧!不说别的,疫情那帮嗑药的都上岸了!而且可卡因一点危害都没有,一袋也就相当于喝了五杯咖啡,提神醒脑罢了……!”
孟彧双膝跪在了地上,仅剩一只手支撑玻璃,失了笑摇头。没有人比他更深谙瘾君子有多生不如死。况且白湛卿给他注射的,不是任何市面上兜售的普通货色,其成瘾性六十倍于纯冰。一个人就这么毁于旦夕。
两边的数字朝反方向反跳,孟彧-氧含量:9%。倒计时:15s。
珍贵的富氧血液最后供向大脑。孟彧的神经前所未有地亢奋跳动,他彻悟他的茧是他吐的丝,他推过的石头比西西弗斯还多。故有一点自谑的笑。说了一个守了很久的秘密:“四年前你坐牢,我说我在香港不知道,救不了。其实……我都知道,总是不敢。”
这一次问心无愧,却代价不菲。何意羡的一只手扳不过他的两只手,就上牙齿拼命去咬。可是直到孟彧整个人伏倒,他的双手也未离开过那根摇把。
最后十秒钟,连发的微冲子弹冲破玻璃牢笼。迟来的氧气于事无补,脑细胞死亡不可逆转。何意羡看到特警队伍里两张陌生面孔,以为是随行医生,大叫让他们先救孟彧。那两个医生不紧不慢走过去,稍微弯腰把一根手指搁到他鼻子下面。咔一声手铐戴上,刷一下批捕决定展开,白纸黑字红公章。医生不是医生,那是何意羡举报好友引来的北京干警。是日,孟彧归案。
第97章 潜龙跃出飞龙现
何意羡轻度缺过氧,获救后昏迷半小时。病床上的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警方控制住了。他马上闭眼没有惊动任何人。负责看守的警察听到走廊有吵闹声,看了一眼何意羡还睡着,便起身出去查看。可就是这不到半分钟的功夫,何意羡不见了。
特警赶紧向白轩逸汇报,却不知何意羡正在他身后近到几米的距离暗中观察。何意羡正在一处门后,手里端着一杯水。被发现了可以说他口渴起来喝水,没被发现,他溜之大吉。
何意羡冲到楼下伸手招揽计程车,一边联络手下,得知事情果然有了变数。
杀死松鼠容易,可是除恶务尽。逼出杰克,是为了让其指挥罗刹娑行动,等着他忙中有失趁着香港乱上加乱时一网打尽。棋都下完了还要棋子有什么用?所以原计划里,南潘这时就应在港口抓住他了。
何意羡原定把大哥强制扭送上一架飞往新加坡的班机。新加坡是东南亚的奇葩,控遏马六甲国际航道,又是自由港,还毗邻金三角,但是国际毒贩基本不走新加坡,都是泰国-香港-日韩。金新月地区的东向也心照不宣地绕过去。因为按照新加坡法律,凡携毒过境(注意是过境,不是入境,转机也算),无视克数,一律绞死。那里甚至保留了举世闻名的鞭刑。白湛卿可是炸掉了白轩逸一只手,何意羡以最合法的方式把他抽得皮开肉绽,送他上绞刑架难道不合理吗?
可南潘从进矿洞那会便开始失联,一个佣兵说南潘接过一个电话,听完后抬起鞋尖直踢他的下体,鞋子内侧有钢片。南潘一个人对一群的打斗很轻松,她大气没喘一下。
白湛卿因此一去无踪。
何意羡要赶回香港。的士没打到,一辆黑色公车却停在他身边。
白轩逸说:“上来。”
何意羡不知道他案子查到哪个地步了,但白湛卿公然挑衅警方狼人自爆,看样子白轩逸也是刚刚处理好广东这边,要跨海追凶去。目的地一致,何意羡却不可能和他坐一辆车。今时不同往日,好不容易销毁了一切他们之间某种关系存续过的证据,总算划清界限,何意羡去香港奔着杀身成仁。
“我就去超市买瓶醋,你手还伸这么长来管事情。请你认清你自己,我不需要你的时候,你就要适当地告退,懂吗?”狭窄的路要被杂草淹没了,何意羡见他堵在这里,后面的车没法上来,急了,“真不顺路,各走各的!”
何意羡简陋包扎的左臂,满身的大伤小伤,关节重新接上咬合程度堪忧,走到哪里人的骨架子可能就散了,白轩逸忽然竟不知哪一别就是和他最后一面。
白轩逸:“你觉得我会信第二次。”
何意羡:“爱信不信!你不是还相信中医和易经吗?”
这时又见一辆公车迎面驶来,何意羡急忙拉开车门,躲进白轩逸的后座平躺。许福龙来了,比起被发现两人不清不楚当街对峙,两害相权取其轻,何意羡选择隐身。
许福龙带队人马下了车,宣读圣旨的姿态挡在第一线:“白轩逸同志,我们彻底查实了,起码你受贿八十万元的证据确凿。你请看,这是建设银行转账凭据复印件!有实名举报,有转账凭据,可以立案了!”
车上的两人只有何意羡深感意外:“什么意思?你们这算停职审查,还是停职反省?”
许福龙还以为哪个队员受了伤躺在后头,只顾肯定地说:“现在对你作出停职三个月的处分,部分专案组人员,你的政治小团伙也脱不了责。由中纪委和我牵头,已经成立调查组,启动对你们的政治审查。经党组研究后,再做下一步的决定,另行处罚!”
简直笑话!放什么洋屁?何意羡马上就要冲下车骂人。
受贿?
八十万?
八毛都没有!
白轩逸长这么大绝没做过一件错事!
当然也没说过一句废话。白轩逸一言不发,踩下油门。许福龙力争牢牢掌握办他的主动权,寸步不让。路边半干的水泥裹了一头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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