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降临得很突然, 仿佛只是一个眨眼,天就黑了。
白玉衡还没回来。
薛楚楚很是担心。那个无极宗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应该很厉害。
因为她的兄长就死在那里。
虽说那时她兄长也身受重伤,虽说是她兄长故意去做诱饵好让薛楚楚逃走, 可薛楚楚还是觉得, 她兄长被杀死得太轻易了。
那可是她自幼便被誉为天资卓越的兄长, 被寄予厚望的蜀山掌门继承人, 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死在几个同是人族修士的手中……
唯一的可能, 就是这个无极宗与天机阁的关系并不简单, 他们懂得比“六大仙门”更为高阶的术法。
否则, 天机阁怎能容忍一个人族的小门小派, 设立在距离昆仑如此之近的地方?
这些猜测薛楚楚自然跟明逍他们说过,明逍他们也认同薛楚楚的猜测, 所以在连续半月的翻山越岭、冻饿交加的情况下,众人还是径直越过格尔木去寻找昆仑, 没有冒险去格尔木休息、补给。
薛楚楚自是明白白玉衡要比她兄长强上百倍、千倍, 可所谓“双拳难敌四手”,白玉衡毕竟还没有强到明逍那个程度,可以一人对抗数百神族而毫发无损、完全是超越了世间所有生灵的强大存在, 万一城内的无极宗弟子很多, 万一无极宗叫来了天机阁……薛楚楚实在很怕白玉衡又变成两月前那副血葫芦般的凄惨模样。
她满脸焦虑地向着明逍的方向张口,顿了顿, 最后又泄气地缩回去, 默默闭上嘴巴。
——打从白玉衡飞走, 明逍在明遥的追问下简单交代了白玉衡的去向,一队人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哪怕薛楚楚并未身处漩涡中心, 光是感受那三个魔族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就已经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了。
“薛姑娘可是担心白公子?”身旁的凤不鸣微微倾身,小声问。
薛楚楚急忙点头。
凤不鸣说:“薛姑娘暂且放宽心便是。此地距离格尔木有两日脚程。明公子又心急,这两日怕是走了寻常四日的路途。白公子便是一路飞去格尔木,也要花上一些时间。此时许是尚未到达格尔木,又许是刚刚到达。无论白公子要做什么,乘着夜色,总归更方便些。”
薛楚楚闻言不由宽慰许多,遂点了点头。
第二日日上三竿,白玉衡还没回来。明遥说要不他去瞧瞧,明逍不准。吴天说,那我去。明逍就一个字,“等。”
傍晚的时候,狂风终歇,飘了三日的细雪洒满群山,连阴了三日的天空终于彻底放晴。
原本打坐调息的明遥倏地睁开双眼,脚下一个借力,御魔腾空,放眼而望,不由吹了声口哨以表震撼。
好一片洁白险峻的人间仙境。空气剔透得像是洗过了一样,一眼可望万里。
明逍缓缓转动身体,努力远眺,竟然真的在东南方向看到了格尔木城。
“哥——!”明遥把手挡在唇边做喇叭状,冲地面大喊,“从这里竟然可以看见格尔木哎!”
一边打坐一边助薛楚楚和凤不鸣取暖的明逍闻言睁眼,收回灵息,调整一下内息,而后御灵腾空,向着明遥所指的东南方向远眺,果真看到一座银装素裹的石城。
吴天见状,也腾空凑过来远眺。
明遥抬手在眼睛上方搭了个小帐篷,伸着脖子左右晃着身子,努力看了看,跟明逍说:“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
明逍努力叫自己忍不住微微蹙起的眉心舒展,尽可能冷淡道:“离这么远,即墨那么大的格尔木看起来不过巴掌大,即便是城内现在鸡飞狗跳,我们在这儿又能看出什么?”
“但如果打起来了术法对轰,应该有亮光闪过之类的?”明遥撇嘴。
明逍扭头看了明遥一眼,“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就知道使用暴力?”
明逍本意是想告诉明遥有些事情要用计谋而非暴力,可这话说出来,别说明遥和吴天,他自己都立刻察觉到不妥。
明遥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脸色一变,扭头落向地面。
明逍正不知所措,又撞上吴天满是责备又夹杂着浓浓怨恨的目光。
明逍不敢跟吴天对视,飞身下去追明遥。
“阿遥……我不是……”
“哥。”原本气呼呼背对着明逍的明遥转过身来,仰头看着明逍,“那家伙自己亲口承认的,说他就是个披着正义外皮以杀生为乐的伪君子。只有你总在他身上看见师父的影子,才把他当个好人!”
明逍没想到明遥生气的点竟然在白玉衡身上。
不过他还没说话,薛楚楚先急了,从旁插嘴反驳道:“玉衡仙君本来就是个好人!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明遥指着薛楚楚急道:“被那家伙的表象迷惑的笨蛋!那天晚上他自白的时候,你跟小武不是也躲在帐篷里听着呢?”
薛楚楚被噎了一下,转而又反驳道:“你才是笨蛋!真正坏的人才不会那么说自己!”
明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那天晚上……是哪天晚上?……是……我送他琴的那晚?”
如果说是薛楚楚和小武躲在帐篷里偷听,明逍能想到的也只有那一晚了。
薛楚楚经明逍一提,方才想起,白玉衡那些话都是跟明遥说的,正主明逍出现得晚,根本没听到!而明遥这个小鬼头显然不可能把白玉衡的话转达给明逍。
那些都是多么重要的话啊!明逍没听见简直是重大损失!
“是啊是啊!就是那天晚上!玉衡仙君跟小鬼头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呢!”薛楚楚急忙道。
“……关于我?”明逍突然有些紧张,甚至察觉到自己心跳的不正常。他抿了下嘴唇,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问:“他说我……什么了?”
“说了好多呢!”薛楚楚瞧着急得跟什么似的明遥,一副故意气他的模样拉长声音卖关子似地道:“玉衡仙君说啊——”
“臭丫头!”明遥尖声叫嚷起来,“你要是敢……唔唔!”
吴天直觉不应该让明逍知道,可他自己也实在好奇,遂不光没有帮着明遥,还从明遥身后一手圈着他,一手虚虚捂住他的嘴,问薛楚楚:“说什么?”
薛楚楚看乐子似地瞧着明遥在吴天身前奋力挣扎到两条腿都踢起来,猴子挂树似的,捂嘴笑了两声,眼珠一转,微微噘着嘴道:“那么重要的话——”
她倾了身子冲明逍眨眼一笑,“想听就自己去问玉衡仙君呀~”
明逍嘴唇微微动了动,背过身去,冷声道:“随便他说什么。”
薛楚楚脸上瞬间现出一丝焦急,似是想再跟明逍说些什么,可想了想,又安下心来,抿着嘴脸上露出一丝坏笑。心道:你也就是嘴巴硬。
“白玉衡都跟你说了什么?”吴天弯身小声问明遥。
明遥烦躁地挣开吴天,冲他哥嚷嚷:“哥!你就那么信他!带着我们蹲这干等两天?有这两天时间说不定我们自己找都找到昆仑了!可那家伙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干嘛呢!难道他不回来咱们就这么一直干等下去?!”
明逍答不上来。
这两日他也一直在问自己,自己是不是被白玉衡那家伙下蛊了,不然怎么这么听他的话。
自己问自己的时候,明逍还能勉强镇定。想不到答案,或者说,想不到他想要的答案,那就强迫自己不再想。
可被明遥这样当着众人面问了,明逍就镇定不了了。
那是一个这里所有人都看得分明的答案。
只有他自己不愿意接受而已。
他被众人注视着,有种被当众扒光了的难堪。
明遥瞧见明逍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下去,原本想逼问的那句“就因为他亲了你?!”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可咽回去后,明遥心里更憋气了。
他狠狠瞪了明逍一眼,转身几个大步走回去,将角落里自己的包裹弯腰拎起来一把甩到肩上,又转身走到明逍眼前,因为憋着气而语气极其生硬道:“哥,你要还认我这个弟弟,就别等他。我们现在就走!”
明逍艰难开口:“阿遥……”
明遥再逼上前半步,几乎贴着明逍,仰头盯着他,认真道:“哥,我们自己去找昆仑。等找到了昆仑,找到了师父,你就会明白,你对他的好感,都是移情,都是错觉。”
明逍身形猛地一晃。
师父?
移情?!
第一次听到这个信息的薛楚楚和吴天不由得竖起耳朵。
明逍的双眼似是因为慌乱而快速闪烁,他不知所措似地摇头,没什么底气、却又分外心急地辩解着:“不是的阿遥……不是的!怎么连你也觉得我对师父有那种心思!”
“我不是说你对师父有那种心思!我是说……!”也被勾得语气激动的明遥猛地停下来,缓和了语气道,“如果不是因为他像师父,你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豁出性命救他?甚至不惜……!”
明遥又停住了。
他知道他哥不愿意提栖霞山那晚的事。他知道他哥还在彷徨。
他是要绝了他哥念想,不是要推波助澜的。
“那天你没能救得了师父,所以你没办法看着跟师父很像的白玉衡死,仅此而已。等我们找到昆仑,找到师父,你一定就会恍然大悟,白玉衡,就只是一个跟你不相干的人而已。”明遥平静地对明逍说着,仿佛在念什么蛊惑人心的咒语。
而明逍,则像一个被蛊惑了的人,满脸惊惶、茫然。
不待明逍作出更多反应,身后突然发出一声什么重物坠落的闷响和积雪被挤压发出的“吱嘎”声。于此同时,面向明逍方向站着的薛楚楚猛然睁大眼睛,双手掩唇,似是不敢相信般地,眼中爬满惶恐。
“玉衡仙君——!”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踉踉跄跄地越过明逍身侧向他身后奔去。
明逍回神,尚未转身,便感应到身后之人熟悉的气息,和浓重的血腥气。
他似有所感地惶然转身,撞入眼帘的,是被满地白雪衬得愈发刺目的血衣。
暗红自那人身下慢慢侵蚀着刺目的白……
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呢?明逍双瞳震烁着急切寻找。
好多的剑伤。
但伤得最重的,是白玉衡的左肩。
血沿着断裂的袖管,流得像滴水一样。
怎么会流血流成这样呢?
明逍下意识地抬手去掩唇,可是胳膊似乎丢了,又在跟白玉衡伤处一样的位置莫名传来钝痛,叫明逍只抬到一半,便又垂了回去。
这叫一直在拒绝认知眼前景象的明逍终于反应过来:
胳膊。
白玉衡的胳膊呢?
他的胳膊呢?!
明逍努力定了定神,在白玉衡殷切祈盼又虚弱无力的注视下,摇晃着走过去,走到他面前,双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白玉衡也是跪着的。若不是薛楚楚奔过来扶住他,整个人已是趴进雪地里了。
他半压在同样跪地扶着他的薛楚楚右肩上,看着明逍笑。
那笑容很浅、很疲惫、很虚弱,却很痴,又很悲伤。
明逍脑子里突然划过一个念头:他和明遥的对话,白玉衡听见了。
他注意到薛楚楚的腰侧,一只染满鲜血的右手正向着他费力抬起。明逍急忙双手去拉,却被塞进掌心一块绢布。
“昆仑……地……图……”
他看着白玉衡张口说话,每吐出一个字,便淌出一口血。
明逍愣了愣,急忙展开那块沾满血迹的白色绢布。
过程中有几滴温热的液体落下,打在明逍的手背上,落在那沾了血的绢布上,晕开几朵淡粉色的霞。
明逍吸了下鼻子,就着低头的姿势飞速眨了眨眼睛,试图挤干那些汹涌上来的滚烫液体。
绢布上的地图,亦是用血画的。只是用来画图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深,与新染上的血迹颜色分明,而且新染上的血迹主要集中在地图外缘,影响不大。
地图画得有些粗糙,但信息却很详尽:哪里是灵脉,哪里是人族囚牢,哪里是妖族囚牢,哪里是神族囚牢,哪里是监工弟子房,哪里是活祭坛……不同区域的囚犯目测有多少人,监工又有多少人,其他弟子有多少人……
基本上,一图在手,已经不需要明逍他们再做什么探察工作,叫上弑神教众,商定好作战计划,就可以开打了。
但还是那个问题,也是最根本的问题:昆仑在哪儿?
这是昆仑内部的地图,不是去昆仑的地图。
不过这并不是明逍现在考虑的问题。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白玉衡为了这么个破玩意儿,丢了条胳膊?!
他从绢布上抬起头来,满是不可理解地看白玉衡。
他想问他,值得吗?
可他看着白玉衡的脸,又觉得自己不该问。
明摆着的答案,问了,就是糟蹋白玉衡的心意。
他看着白玉衡口中涌血地费力笑着:“今晚,昆仑的夜……空,会……为……你……”
话没说完,薛楚楚肩头一沉,白玉衡已是彻底晕死过去。
明逍随手把绢布塞进身后的明遥怀里,从薛楚楚身前小心翼翼地揽过白玉衡,抖着声音叫他:“白玉衡?白玉衡?!”
没有回应。
“谁问你昆仑了……”明逍突然激动地吼叫起来,“你的胳膊呢?!你的胳膊哪儿去了?!啊?!”
“明逍!明逍你别晃他!”薛楚楚试图制止拼命摇晃白玉衡的明逍,“我们得赶紧给他处理这些伤口!”
一直站在明逍身后,狠狠拧着眉毛死盯着白玉衡的明遥终于也微微动了动,垂眼看向手中拿沾满血迹和他哥眼泪的绢布,猛地用力捏紧。
站在稍远地方的吴天则一脸败犬之相。
45/89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