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机急忙收回探究的视线,垂眸。
“我看见了。”闻机很主动地开口。
毕竟他回来,就是想劝说神君。
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有说话的机会,被直接处死。不想竟能入得神君寝殿。
龙胤懒得搭话,只等他自己说。耳朵听着,但眼睛一直长在凤不鸣微蹙的眉心上。
明知道这人娇弱,自己怎么能下那么重的手……
“地宫里残留的影像。”闻机又说。
剑眉微动,龙胤偏过头去,看跪在纱帐外的闻机。
他看见了……地宫里……残留的影像?
“您身为天机阁神君,一定清楚的吧?龙是真实存在的,也确实被天机阁的先祖所屠,而后镇压于地宫。”
“只是那龙,不是来毁灭这个世界、四处吞吐魔气的恶龙,而是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神龙!”
“天机阁的先祖因为贪念,残忍屠戮了神龙,还设阵囚禁其魂魄、毁其龙骸建造出这巍峨神宫!”
“他们疯狂吸食自龙骸逸散出的精纯灵气,又怕被天下知晓他们的罪行、引来别人抢夺这‘风水宝地’,便篡改历史,将真正拯救过这个世界的神龙抹黑成要毁灭世界的恶龙,把贪婪的自己塑造成拯救世界的神明,将这灵气源头,说成是众‘神’汇聚所致。”
闻机自嘲又似冷笑地哼了一声,继续道:“这样的秘史,就算后代弟子不知,神君是一定知道的吧?”
“可笑三千年来,天机阁数百任神君,竟无一人,想要揭开这真相。”
“我也曾以除魔卫道为使命,为天机阁能守护苍生而自豪!可到头来,天机阁只是一个犯下过罄竹难书之罪、至今都在为粉饰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而无所不用其极的邪恶教会!”
闻机跪在床下慷慨陈词,龙胤则还在琢磨闻机说他看到地宫里残留的影像是怎么回事儿。
听闻机说到这儿,龙胤大概明白过来了——
除去建造宫殿的这部分龙骨,他的其他遗骸,都被掩埋在地宫之下。他的魂魄又被幽禁于地宫上千年,地宫内到处都是他的痕迹。
此前闻机为维护妖族公然抗命,按阁内之律,实乃大罪,不能不罚。可交给十二仙处置,龙胤又怕他们没轻没重的,弄坏了自己马上就要换的“新皮”,就亲自下旨罚禁闭。
——龙胤虽然收了十二仙做狗,可很多事情,他都没让十二仙知道。譬如,神君是个靠夺舍活到现在、换过好几次皮的老妖怪这件事儿,十二仙就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神君活了很久,拥有可以轻易捏死他们的无上力量,而他们,只能乖乖听吩咐办事。
保持神秘和拥有绝对的力量,就是最好的威慑。
龙胤安排闻机在地宫关禁闭,单纯地只是想让闻机在那灵气极浓之地修为再精进一层。但现在看来,许是亲子血脉影响,残留在地宫的那些痕迹,与闻机发生了某种精神共鸣,才让他看到自己的记忆片段。
很明显,闻机并未在那些记忆残片中看到后来的事。
“君上,天机阁已然罪孽深重,我们不应该再这样错下去!恳请君上发布昭告,还原历史真相,承认己罪、为神龙正名!”
“同时倡议摒弃种族之隔,劝说人魔两族不要再手足相残。神、人、魔三族,原本就是一母同胞啊君上!”
“若天机阁当真有守护苍生、福泽天下之心,合该继承神龙遗志,解除天机阁禁制,广迎四海同胞来此修炼。说不定,魔族同胞也可在此洗经伐髓荡去一身魔气,届时天下便再无种族之分,也便没有这无尽争端了君上!”
闻机叩首恳求。
“普天祥和、其乐融融的世界不好吗?君上?”
纱幔中的神君没有回应。
闻机叩首在地,忐忑不安地等着。
床幔中传出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闻机听到语气清冷到不带一丝感情的神君,用与自己说话时完全不同的、极其轻柔的口吻轻声问:“吵醒你了?哪里不舒服?”
闻机按捺不住好奇地小心、慢慢抬起头,微微直起上半身,向纱幔中看。
那给人感觉高高在上、冷情冷性的神君,正压低身子,一手好似在抚床上人的发。
纱幔将人影掩得绰约,更添几分温柔缱绻。
“嗯……”
那鼻音听起来是痛苦的,但仍旧掩不去底子里的撩人。
“别碰我……你别碰我……”
闻机看着一截皓雪玉腕自大红床被中伸出,想要推开神君。可是太过柔弱无力了,转眼便被神君捉着压了回去。
这声音,虽颇为柔美,但……但着实不似女子音色。
闻机面露讶色。
但更叫他震惊的还在后边。
“昨日是我不好……别哭,怎么刚醒来就哭,多伤身子……”
“你别碰我……你别这样……不要你关心我……”
“凤儿……凤儿!别挣,伤口会裂……好、好!我不碰你!”
闻机大睁着双眼看见神君举着双手坐直。
“你滚啊,我不要看见你……”
闻机觉得,床上人应该是很生气的,说话的时候,应该是带出自己十成的怒气了。可他的音色太软了,太柔了,总给人感觉……像在撒娇。
这样柔弱的一个人,却可以叫高高在上的神君举手投降。
那是不是只要能让他帮自己劝说神君……
此念一生,闻机便不顾一切地扬声道:“这位……”
刚说出两个字,他就卡住了。这位什么?……算了,随便吧。
“床上这位公子!您既得神君关爱,想必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方才我之所请,恳请公子再向神君进言一二!天下苍生幸矣!”
凤不鸣确实是被闻机先前越说越激动的慷慨陈词吵醒的。但他那时迷迷糊糊,醒来便只见龙胤,只听见龙胤,直到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这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惊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还举着双手摆出一副投降姿势的龙胤。
龙胤脸色很差,斜眼扫了一眼帐外,“滚出去。”
闻机不滚,还膝行上前两步,似是恨不能直接掀床幔,“公子!”
“啧。”龙胤起身抬手掀开床幔,准备自己把人拎出去。
当然,如果不是顾及凤不鸣,他早就直接下杀手了。
凤不鸣从掀开的纱幔空隙瞥见了跪在床下的人。
“……阿胤?”他轻唤,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
一手撑着纱幔,还没迈下床榻的龙胤猛地驻足、回头——凤不鸣已经很久没叫过他“阿胤”了。
心底蓦然浮上莫大欣喜的龙胤赶紧撂下纱幔奔回凤不鸣身边,俯身贴近他温柔地问:“怎么了?”
可自始至终,凤不鸣的目光不在他身上。
“你……你把床幔拉开。……快拉开!”
龙胤看看强撑着支起一点身体、满眼急切地向纱幔外看的凤不鸣,又看了眼纱幔外的闻机,满心疑虑地撩开纱幔。
床上的人和床下的人同时慢慢睁大眼睛。
闻机惊诧,是他从未见过如此艳丽、又有如此浓重的柔弱之气的美人。美得极其虚幻。
待再多看上两眼,闻机便震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这、这这……这不就是他在地宫看到的那些模糊影像中出现过的美人吗?!
他还活着?!他怎么会在天机阁神君的床上?!
凤不鸣惊诧,则是因为,他竟然看到了龙胤——上界时的模样。
“阿胤?”凤不鸣醒来本就有些迷糊,此时愈发混乱。
他一手拔开身边想要扶他的龙胤,撑着身子起来,想要下床,结果心急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好在龙胤搂住了他。
凤不鸣看看搂着他的人,又看看床下跪着的人。
“你是谁?”凤不鸣拧着眉头问。
闻机不小心看见那宽松红衣下如雪肌肤上的痕迹,慌乱收回视线,垂眸应道:“回这位公子,在下闻机。”
可衣衫有些凌乱的美人却不许他避嫌,伸过纤纤素手抓紧他那身从永宁村穿过来的破烂衣衫,“你过来……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凤儿。”龙胤的怒气值已经蓄满,而且觉得自己头顶绿得发光。他捏紧掌心忍耐。
凤不鸣没理他,目光仔仔细细、一寸寸地描绘过闻机的眉眼。
确实很像阿胤。但……这个人的面部线条并不及阿胤硬朗,眉眼也不及阿胤锐利,嘴巴也稍稍有些不同,不是那种让人特别想要亲吻的形状……
但七八分像是有的!
“凤儿看够了没有。”龙胤咬着牙挤字。
凤不鸣的身子还半压在他的臂弯中,扭回头来,脸上透着几分茫然,“他好像你……”
龙胤皱眉,“他哪里像我。”
晶莹的珠子蓦地就从那双摄人心魄的艳丽红瞳中滚出来了。
“他好像三千年前的你……”
龙胤瞬间震惊到浑身僵硬。
他慢慢转过头去,看因为听到了了不得的对话、而同样满脸震惊的闻机。
三千年了。漫长得龙胤早已忘记自己的原本模样。
他垂首盯着闻机看了半晌,也才模模糊糊想起,自己好像确实长得类似模样。
他早已忘了。可他的凤儿却还记得。哪怕他换了这么多张皮,他的凤儿,一直记得。
先前积蓄的怒火瞬间全消。龙胤将怀中的美人拉上来些,温柔又凶狠地吮去他落个不停的珠子。
吻够了,他把娇弱chuan息的美人放回床上躺好,细心地掖好被子,而后沉默地将闻机拎出寝宫。
凤不鸣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又见故人”的汹涌心绪中平复下来。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龙胤要干嘛,想追过去,却头晕眼花地跌下了床。
赶来的侍女吓得直哭,跪了一地求他不要为难她们,被神君知道了她们都会死的。
凤不鸣恨自己身为男子,竟然挣不过一群女子。
等龙胤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闻机的皮。
在夺舍前,龙胤已经发现了,闻机没了内丹。这意味着,这副皮囊他根本用不了多久。而且闻机身上的伤都还没好,还很重,都得他自己来慢慢养。
这次夺舍,纯粹就是伤魂。
但是为了他的凤儿,他心甘情愿。
不想凤不鸣却不领他的情,说他是杀人魔,虎毒尚且不食子,骂他连个畜生都不如。
龙胤的火气蹭的就上来了,又开始枉顾凤不鸣的意愿。
“是谁看见这张脸就哭的?要不是为了你,我犯得着伤魂换这么副破烂皮囊?”
“我没让你夺舍杀人!都是你自己想的!”
“是,我贱的。我为了你一句‘阿胤’,为了你一滴眼泪,为了你一次笑脸,我他妈贱的跟狗一样。……比狗都贱!”
凤不鸣一时睁着泪眼愣住。
但很快又继续挣扎起来,“你放开……你放开我……我的阿胤不会这么对我……他不会做你做的这些事……就算你套上一副跟他像的皮,也再可不能是他了!”
龙胤不跟他多费口舌,就是摁着人发疯似的干。
可刚换上的这副身体既没什么灵力,伤也还没养好,哪里经得住龙胤这么折腾。干到一半,突然压到凤不鸣背上,不动了。
凤不鸣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终于得以缓过来气,委屈至极地哭起来:“你说你爱我,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以为你变一次模样我接受起来很容易吗?”
“你第一次变模样的时候就是扮做陌生人来□□我!你知不知道给我留下多大的阴影……”
“这个人只是跟你长得像而已!我知道他不是你!我好不容易习惯了你上个模样,你又突然换成这个人的身体……”
“虽然我知道这些人都是你……虽然我知道!可这毕竟是不同男人的身体……我感觉跟这么多人做过的自己是臭B子,烂货……”
“我真的心里好难过、好难受……你放开我吧,我求求你放开我……”
死尸般压在他背上的男人猛然深吸了口气,粗喘着,放开他,爬起来了。
凤不鸣惊讶地睁大含满泪的眼。而后手忙脚乱地爬开,裹着红衣退缩到床的一脚,惊疑不定地打量坐在一边,扶额急喘的男人。
“龙……你是谁?!”凤不鸣吓坏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看起来很痛苦地跪起来,伸手扯过自己的衣衫,动作艰难地翻找着什么。
凤不鸣缩在一边,连气都不敢喘。只是大睁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
“你……是闻机公子?你还活着?!”凤不鸣鼓起勇气,倾身凑上前一些。
男人丢过来一块令牌。在丢之前,动作有非常明显的迟滞。
“逃吧。”
凤不鸣接烫手山芋似的捧住那块令牌。上有一个“神”字。
“有它,没人敢拦你。”男人喘着粗气道。
凤不鸣捧着令牌不敢动。
“放下,凤儿。你不能……”男人目眦欲裂,神色狰狞。
而后又猛然变得焦急,“快逃啊!”
凤不鸣满脸震惊地看着男人在那儿自说自话,额头青筋直跳。
“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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