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川第一次出海打仗就加班了,蔷薇将军号在南大西洋上呆了七个月,热带的海域几乎感受不到季节的变化,甲板上的景色永远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即使是那些怀着保家卫国的心情登上航母的人,他们的新鲜劲也在最初的一个月就消耗殆尽,到了最后的一两个月,整条船上都弥漫着一种疲倦的情绪,一些地勤闲暇时会在机库里开演唱会自娱自乐一下,郭建川也跟着拿着引导飞机用的荧光棒制造气氛,但是在海上飘荡了半年后,水兵们连苦中作乐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想着早日返航,回到有能翻身的床、能转身的浴室的陆地上。
军情不紧张的时候,舰队会让护卫舰靠近航母,放烟花给水兵们解闷,近防炮的密集弹幕从炮管里射出,在黄昏时分宛如逆飞的流星,干扰弹一发一发地炸开,在半空中像熔岩一样缓缓坠入海中。郭建川还挺喜欢这种炮火炸出的烟花秀的,每次放的时候都会站在高处拿着手机录像,手机里有好几排差不多的视频,他不看也不删。
对于郭建川来说船上的生活算不上舒适,但他并不像其他水兵一样抓心挠肺地想家,他的父母都不在了,家里的老房子早就空得跟雪洞一样,家对他来说只剩下了一个抽象的概念,不足以成为思念着落的锚点。这几年来他活得像一个独自漂在海中的、善于拟态的大章鱼,无论去哪儿都能完美地融入环境,在修车厂他是背景中应有的灰扑扑的学徒,在监狱里是放风的长队中的一节,在军队里则是庞大的战争机器中的一个不停息的齿轮。他拍那些视频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拿给谁看,然而父母看不着,那个人则见得多了。
他好像确实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洛意离开后会想他一个月,最多再惦记他半年,之后就不怎么想了。在船上水兵们没事就喜欢聊感情经历,他们隔壁屋子有一个小伙子,在出海之前和女朋友有了孩子,开拔前几天跪在女朋友家门口,为自己不能立刻娶她并照顾她赔罪,每天都在担心自己干得不好被准岳父岳母看不起,或者女朋友干脆不等他了。郭建川跟着大伙儿一起拿他开涮,有时也会想想如果洛意真的怀孕了他该怎么表态,想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他的情况完全不同,他去洛意家门口表态说要照顾他大概只会被当作小丑。
于是当不当值的水兵们聚在工具室里侃大山时,轮到郭建川时他从不扭捏,一本正经地说:“之前谈过一个对象,家庭条件特别好,我去他们家,他们家跟宫殿一样,门前一排台阶,我往上走的时候他们家的保姆就盯着我看,搞得我以为我鞋底子留了一串脚印。进去之后见他父母,夫妻俩都很贵气,风度翩翩地跟我聊天气聊吃的,最后问,小伙子,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我说我在海军当兵,一天干十二个小时,一周干七天,每个月也就万把块钱,他父母什么话都没说,直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俩保安,一左一右把我架出去扔到了大街上。”
一屋子的人只当他是在讲笑话吐槽海军不把水兵当人,纷纷捧哏说:“头哥那你那对象啥态度啊?”
郭建川说:“他往我口袋里塞了两块表,说我们没可能了,你把这表卖了,自己过得好一点。”
“哈哈哈哈你这对象还不错。”水兵们哄堂大笑。
郭建川也跟着笑。他有时候会惊奇于自己竟然能拿这段感情来开玩笑,好像洛意离开前后那几天那个浑浑噩噩的人不是他本人一样,但他转念一想,即使是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算起,他们在一起也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或许过了快一年了还提都不能提才是有些矫情。
在海外打仗的时候水兵可以跟家人们联系,但是次数和时间有严格的限制,郭建川不想浪费和外界联系的机会,跟黎邦智联系过一次。他发过去的是废话,黎邦智回复的也是废话,只不过在末尾“贴心地”补充了一些洛意的情况。洛意在训练结束后不久就脱队了,听说是去南京参加升为校官前的进修,他好像早就攒够了升为校官的战绩,这两年不过是在熬在级时间而已。
郭建川久违地听到洛意的消息,倒也说不上开心或者不开心,他在心里默默把洛意怀孕的可能性调小了一点,洛意那天没有参加转场任务而是坐车离开可能跟怀孕无关,他只是要去南京而不是回驻地。
航母结束任务返航的时候,在华国一个海外属地的军港里停留了两天。郭建川和同事一起下船,一群人哄闹着涌进见到的第一家餐馆,老板把三张桌子拼了起来,十几个大兵才勉强挤到一桌。当地的菜肴不是很合郭建川的胃口,但是在航母上关了七个月之后,只要不是航母厨房做出来的食物,水兵们都会觉得很香。他们吃到一半,几个胆大的老水兵一合计,叫了两扎啤酒,警告后辈只能喝一点,喝醉闹事是要挨处分的,结果到最后桌上码着一排空的玻璃罐子。
饭后水兵们醉醺醺地离开餐馆,第一次出海的年轻水兵要返回船上,老水兵们则在他们羡慕的眼光中勾肩搭背地向开满小旅馆的街区走去。
郭建川虽然也是第一次出海,但是他平日里表现优秀,也不像是会惹事的人,领导便特批了一张过夜证给他。他被好几个老兵簇拥着,大着舌头跟他讲红灯区的经验,郭建川配合着点头,敷衍道:“太穷了,白嫖可以,花钱嫖就算了。”
“少在这里跟我扯,你一个E6还没有找女人的钱?”
“真没有。就算有我也不能去啊,我父母会生气的。”
他年长的同事锤了他一下:“你都多大了,还看父母生不生气,你搁这消遣哥们呢?”
郭建川笑着说:“没开玩笑,我真不想让我父母生气。而且我是真的累了,你们不累吗?我现在除了躺在床上睡觉什么都不想做。”
这些老水兵本来也是吹嘘的成分居多,并没有一定要带着郭建川做些什么,见郭建川再三拒绝,也就不坚持了,哼着小曲儿散入街道两旁的旅店,郭建川也挑了一家看起来环境不错的去休息了。
他在旅店的浴室里冲了个澡,然后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床上,隔壁的水兵似乎是已经开始办事了,一些稍显刻意的呻吟时断时续地从墙那边传来。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怎么又想起了洛意,他觉得他在此时此地想起洛意是不合适的,但是也没有办法,毕竟他所有的性经验都来自于他。
洛意每个周末来找他睡觉的时候,他总是比洛意晚睡,又比他早醒,因此两人干柴烈火的场面记不太清了,但是事后洛意蜷在他怀里的样子却记得清晰,洛意的睡颜很乖巧,也很柔顺,被他的小动作弄醒了就闭着眼睛黏乎乎地喊一声哥。他比郭建川大了快两岁,却一直喜欢叫他哥,平日里跟着喊他头哥,到了床上就一声声地喊哥,郭建川一开始有些不习惯,因为洛意军衔比他高,见过的世面也比他多,喊他哥总让他觉得担不起,后来就没想那么多了,喊就喊吧,他好好照顾他就担得起了。
他心里决心要照顾他的时候,想的比三个月要久一些,现在看起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蔷薇将军号回到母港的时候,正好赶上国内的新年假期,他有几个同事是第一次离家的还不满二十岁的混小子,跃跃欲试地盘算着不回家过年,郭建川干脆也跟着他们去南方的海岛玩,老气横秋地声称他们出远门需要有大人跟着。
他在海岛上跟那群半大孩子玩得很开心,他虽然不是黎邦智那种特别会活跃气氛的人,说到底也是个很合群的人,海军给他们这些水兵的假期总共三周,他们在岛上玩了两个星期,剩下的一个星期同事们回家了,郭建川便回到基地休息。
他们在出海前把自己的行李都统一运到了海军的仓库,回来后需要把行李再搬回新分配的寝室。等大部队收假时海军会安排搬家公司来帮他们搬,但郭建川是提前回来的,只能自己借了辆车去仓库拿行李。军人的私人物品其实都不多,郭建川也就只有一个大纸箱子。他正在寝室里收东西,突然一个士兵来敲他的门,问:“是郭建川军士长吗,李少校找你过去一趟。”
李少校是他们飞行联队负责管理士兵的军官。郭建川立刻放下手头的事,跟着那个士兵过去了。他在路上猜测大概是件好事,在船上他本人没有犯过错误,他手下管着的人也没出过大错,还拿了几次表彰,长官找他过去不是升官就是发财了。
等着他的的确是升官发财,但方式却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他没有被提到车间主任,也没有拿到一笔额外的奖金。那位李上校对他说,第七舰队下属的VF43中队需要一名士官,问他愿不愿意去,他们马上要开始海上的合训了,如果他愿意去,那么五天之内就需要到西海岸的基地报道,他理解他刚刚打完仗回来很疲劳,但是那边承诺如果他去了,他的军衔和职位都会往上升。
这个升职来的很离奇,但是少校军官不至于信口开河,郭建川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升官发财比什么都来得实在,反正他也没必要一定在老家附近工作。
于是寝室里刚打开的纸箱子又要被封上了。他放了几件衣服进去,又把里面的一个小纸箱取出来,那个小纸箱里塞了一件T恤,T恤里包着的一对瓷碗已经碎掉了,他离开鲁东基地的时候本打算把这对他和洛意用过的碗留在柜子里,让搬进来的人扔掉,但走的前一天晚上还是把它们装进了行李里面。
一年前舍不得扔的东西,现在被他干脆地扔进垃圾桶里,他马上要去西海岸的部队了,虽然不是洛意所在的728中队,但再见面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如果有缘再见,那也不需要指望着拿这些碎瓷片去挽回,如果没有缘分,这些碎瓷片就更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第22章
郭建川新去的这支部队的驻地位于华国西北大城市西犁的一个卫星城,那里有着华国西海岸线上最美的海滩之一,是知名的富人聚居区,从军营大门出来便可以看见从半山腰起密密麻麻直至山顶的豪宅,山的那头的市中心则有着不少的酒吧、夜店和商场,处处透着与城市规模不相符的奢侈。
这个名为吉萨克的基地在海军中很有名,许多新兵的第一志愿都是来这个基地,不仅基地的宿舍宛如海景宾馆,出了基地很轻松地就能碰见明星或是社会名流,酒吧里举目尽是不差钱的富家子女,一些年轻女孩像是在动物园里喂袋鼠一样给结伴而来的水兵买酒。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的士兵拿着远高于其他地方士兵的住房待遇,因为这个基地所在地的地价远高于其他基地。
郭建川在看到宿舍楼的第一眼,便在心里想,如果谁因为一点点感情上的纠葛就放弃这么好的居住条件,那他就是纯种的傻x。吉萨克基地的宿舍区紧邻着海岸,每个房间都有着宽大的阳台,正对着无垠的碧海蓝天。郭建川来到这里后直接升到了E7,进入了军士长的行列,在基地里可以住单人间,他的房间跟酒店式公寓一样,一进门是紧凑的卫生间和厨房,然后便是通透的卧室,桌子沙发一应俱全。
郭建川把行李一放,瘫倒在床上自言自语说:“这部队能有啥战斗力啊,日子过得跟度假一样。”
郭建川办完报到手续之后,就开始四处闲逛熟悉基地,他最爱去的地方还是海边。这里跟鲁东基地不同,鲁东基地多是矮而陡的小坡,下面密密麻麻地垒着防波堤,平日里没什么人会去,吉萨克则有着细腻的银色沙滩,上面支着排球网和太阳伞,完全是一个士兵休闲娱乐的场所。
郭建川很喜欢这个地方,他已经过了心事重重需要独自一人吹海风的阶段,未来的生活还很长,周围多有些人气总是好的。他想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或许可以长期在这个基地干下去,反正已经莫名其妙地升到了E7,不需要再靠调动去找机会了。
早上出发时浙兰还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来到西犁后天便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到了傍晚终于下了小雪,郭建川把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向宿舍走去,他听说这边的天气就是这样,冬季湿润夏季干燥,全年温度都适中,下了雪也积不起来。
他走到宿舍楼下时,看见他那一层走廊上有个人影,背对着护栏站在他的门口,他顿时感觉他体内负责产生感情的那一块像是冻住了一般,激动、忐忑、喜悦或是怨愤,什么都没有涌上心头,他甚至没有刻意地放缓脚步,因为不需要拖延时间去思考该怎么面对楼上的那个人。
眼前的画面给了他很大的既视感——洛意站在他的房门前等他,时不时巴巴地望向楼梯口,时间仿佛倒流回了去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时郭建川还没把备用钥匙给他,洛意偶尔让宿管或是黎邦智帮他开门,更多的时候就这样站在门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不是他威逼利诱郭建川,而是郭建川吊着他。
他走了近了一些,看见洛意军装的袖口已经变成两宽一窄三个条带外加一颗五角星,果然如黎邦智所说,他已经升到了少校军衔。他在洛意面前两米处停下,在他殷殷的眼神中,立正敬礼,喊道:
“长官好!”
这分开的一年多时间宛如胶片一样被整段剪掉了,包括那个一团糟的分别,郭建川还像他俩好着的时候那样,喊他长官或者他的军衔来逗他。
洛意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的重逢会是这种情形,他想过尴尬的,想过生疏的,甚至想过郭建川对他爱答不理的场面,但从未想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时间和没说清的感情就像是不存在一样,郭建川敬完礼,手心向他摊开,他便大着胆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郭建川静静地让洛意抱着,片刻后带着笑意说:“洛长官,你好歹回个礼吧。”
洛意抬头仔细地瞧他,他在海上晒了大半年,皮肤变得糙了不少,神情倒是没怎么变,他本身就是个沉稳的人,一次常规部署也很难让他变得更深沉,或许他身上有一些变化,但全都隐藏在了一如既往的表面之下。
于是洛意权当一切都没有变过,踮起脚亲了亲他,说:“这样可以吗?”
郭建川偏头朝楼下看了一眼,今天是周五,大部分士兵都过周末去了,加上天气不好,宿舍区的街道空无一人。他掏出钥匙开门说:“别在走廊上,先进屋再说吧。”
然而进了房间之后却没有更多的亲吻,郭建川请洛意坐到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自己坐到对面的床上说:“我今天刚到,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洛意说:“我知道。他们跟我说你到了,我就来找你了。”
郭建川没对这句话做过多的反应,又问:“你们中队换番号了?”
“嗯。这次配对了新的航母,番号就做了调整,但是名字还是叫落日者中队。”
“他们跟我说是VF43中队,我还以为是个没见过的队伍。”郭建川一边跟他聊天,一边在一张纸上写了几笔,他要在这个基地住上几个月,洛意也在,免不了要添些东西。
洛意说:“辛亏换了,要不然你该不来了。”
郭建川说:“我为什么不来,开的条件那么诱人,这又是个好地方。而且当时决定要来这儿,就想到可能会碰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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