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岳昔钧与各位娘亲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相似之处,她与五娘一样,有些真心从不明言,只在暗处露出一些端倪。
现下,暮色四合,田垄空寂。五娘道:“假使我是一位权贵,一时兴起和你切磋,你该如何应对。”
“自然是如同下‘臣子棋’一般,”岳昔钧道,“不可赢,又不可输得明显,娘刚说的竹枝身法便很好,攻守兼备,看起来也唬人,实则是且战且退的好身法。”
五娘道:“我使一招龙凤拳里的‘凤舞缠枝’,你当如何?”
据传,这龙凤拳乃是不知哪朝的皇家拳法,如今“飞入寻常百姓家”,是人人都习得的了。
岳昔钧不假思索地道:“以‘鲇鱼上竹’应对。”
“凤舞缠枝”一招融合了太极拳的缠丝劲,乃是直取后缠住敌人的一招。而“鲇鱼上竹”这一身法,正如其名,本想前进反而后退,表里不一,叫人预判不着,正破缠劲。
五娘道:“接以‘颠鸾倒凤’。”
岳昔钧面上一红,道:“回以‘刀过竹解’。”
“颠鸾倒凤”一式若是使得好,可致对手头朝地、脚朝天,而“刀过竹解”迎身直上,拉近彼此距离,叫对方拳势不好开展,如此正应“刀过竹解”本意的水到渠成、顺利解决之意。
五娘道:“‘离鸾别凤’。”
岳昔钧沉吟道:“‘柳门竹巷’。”
“离鸾别凤”一式,双拳大开大合,好似一对分开的鸾凤。而“柳门竹巷”一招封门闭户,乃是守势,好似退隐山林,不问世事。
五娘又道:“‘凤靡鸾吪’。”
“凤靡鸾吪”指鸾凤死亡,乃是龙凤拳中的最后一式,变攻为守,气势大收。
岳昔钧默然许久,终于道:“‘枯竹朽木’。”
竹枝身法之中,从未有甚么“枯竹朽木”。
——她们从来都不是在论甚么武功,而是在喻指谢岳二人。
倘有一日凤死,则竹枯,岳昔钧不拍手称快,不冷眼而观,会为那人一大悲。
第70章 情非得已昔钧望月
五娘听罢, 也默然不语。
她适才所出四招,正是发了四问:公主纠缠于你,你是甚么心思?若她要同你行鱼水之欢, 该如何办?公主与你离别之后, 你会如何?倘若公主身死, 你作何感想?
岳昔钧答:公主纠缠于我,我虽然推拒,却难免没有一点迎合的心思;若要行鱼水之欢,便顺其自然;公主与我离别之后, 我和娘亲们退隐山林, 再不与之见面,了此余生;倘她身死, 我远远凭吊,感念她曾与我相伴, 不会将之忘怀。
五娘忽然想起一桩旧事。大略是几年前, 在斌州驻扎时,有一日岳昔钧休沐,出营采买, 遇见一汉子上前攀谈。那汉子言语规矩,岳昔钧见他谈吐不凡, 却刻意强调自己是城中百姓,又见他眉眼间有些朔荇人的影子,心中暗暗起疑。
岳昔钧回得营中,将此事向长官报备,长官只叫她寻机试探此人, 莫要打草惊蛇。此后,岳昔钧多次与那人吃酒, 觉察那人十之八九是朔荇细作,便欲以假细报迷而惑之。
然而,还未等岳昔钧与长官商议好计策,那细作酒后忽而拉住岳昔钧的手,想认岳昔钧为契弟。岳昔钧悚然抽手,胡乱搪塞过去,回营之后,对长官直言不愿和那细作做了契兄弟,便是假的也不成。
长官道:“且忍片时,莫要坏了大计。”
岳昔钧道:“他既然这般,多半对我不曾起疑,不若早早行计,何须再结契兄弟取他信任?”
长官思忖道:“未能确保事成。”
岳昔钧道:“战场之中,千变万化,您比我更明白,如今若是再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罢。”
岳昔钧本不是多话之人,却为了这桩事对长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口都说干了,长官方放弃了叫她去假意逢迎那细作之事。
五娘如今想到这一桩旧事,心道:钧儿并非全然肯以身饲虎之人,她昔日拒绝作契弟时也不是莽撞少年,没道理如今就肯牺牲自我,做个“顾全大局”之人。这般说来,她对于那公主也并非全然无情,只是时也命也,不能长相厮守罢了。唉,这也是无法之事,那公主在一日,我等便要提心吊胆一日,更兼我辈之事,二人真能坦然相待?早早分开或许也非坏事。
五娘本就想试一试岳昔钧究竟是甚么心思,如今得知,也不多言,只道:“天时不早,你回去歇着罢。”
岳昔钧起身告辞,走出几步,却听身后风声起,衣袖破风之声猎猎,她回首一望,只见五娘起了身,右步后撤,左掌前出,右拳后引,双手作一个对拉之势,护在身前——正是龙凤拳里的起手式“吹箫引凤”。
岳昔钧立定,望着五娘的身形出神。
五娘“吹箫引凤”一式后接“凤凰于蜚”,而这一式不曾使老,忽而变作“打凤捞龙”。五娘“打凤捞龙”一式使到一半,却住了手,收了势负手而立。
岳昔钧知晓这是五娘在提点自己:吹箫引凤引来了谢文琼,和她假作琴瑟和鸣、凤凰于蜚,实则是设法算计,现下收手还不算迟。
岳昔钧心道:如何不算迟呢?初见时便迟了。
岳昔钧望着清明月轮,心中也泛起苦涩之意,暗暗思道:人说明月照清平,它却照不见我心底。是了,我本就难自照,何怨他物呢?我与公主二人到了如今的境地,除却“造化弄人”,竟然也想不出其他话儿来。只愿她归京之后,将我全然抛却,日日愉悦,这也便不算我的罪过了。
岳昔钧狠一狠心,冲五娘微微一揖,敲着拐杖一步一步缓缓地回房去。
而在岳昔钧与五娘论武之时,伴月在房中服侍谢文琼梳洗。
伴月面露犹豫之色,终是问道:“殿下,恕奴婢多嘴,我们真个要在此久住么?”
谢文琼面色淡淡,哪里有适才饭桌之上的喜笑颜开。
谢文琼心道:我倒是想长住,只怕旁人不乐意罢了。她在京中之时,就有向我示好之举,也曾蜜蜜甜甜、亲亲热热,恐怕意下是叫我消了疑心,然而她后来走时何等的干脆利落,哪有半分留恋。如今她故技重施,怕是又是障眼之法,心中不知又有甚么主意。
谢文琼越思越苦,心中自嘲道:虽然明白此理,难道我还能如同在京中一般直言揭穿么?那岂不是将她推得愈发远了,我又何必如此呢?倒不如佯做个不知不觉,挂挂开心颜,也偷得一段如漆似胶的日子,做一个饱死鬼便了,往后如何,目下暂不必去想。
然而,谢文琼同伴月,不比于岳昔钧同安隐。伴月是皇后拨给谢文琼的宫娥,谢文琼虽则待她不差,却并不亲近,有些心事不能同她倾诉。
因此,谢文琼也只道:“且住住看罢。”
伴月又问道:“殿下当真对驸马……奴婢斗胆,殿下当真对驸马情根深种么?”
谢文琼有一瞬的疑惑“伴月今日为何如此不知分寸”,但也在心中以“或许环境变化,她脱了些规矩束缚”说服了自己。
谢文琼自然不能对伴月说“不错,我对驸马死心塌地”,她终究还有几分傲气在身,不愿叫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
故而,谢文琼举镜自揽,却又不敢与镜中之人对视,垂了眸道:“算不得深种。”
伴月道:“如此说来,殿下来到此地也不过一时兴起,如同雪夜访戴般,兴尽而归也没甚么的了?”
谢文琼言不由衷地道:“……嗯。”
而窗外,安隐微微睁大了双眼,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她本是来寻伴月,来取伴月赠给自己的帕子,却不想恰巧听见了谢文琼的“肺腑之言”。
第71章 兵诈法换作君子行
安隐寻到岳昔钧时, 岳昔钧正从田垄处走回。
安隐乍听谢文琼那般说时,只想快些告知岳昔钧,然而, 当她真见了岳昔钧, 心中又犹豫起来:小姐未必在意这些罢?公主究竟是情深意重还是可以随时抽身, 与小姐干系并不大罢。
安隐转念又想:既然公主并不是一腔深情,那么小姐之计岂不是更容易成了?这是一则好消息,当同小姐分享。
于是,安隐笑道:“小姐, 你猜猜, 我适才听得甚么?”
岳昔钧道:“这般喜上眉梢,敢莫是听着了喜鹊叫?”
安隐道:“并非如此, 那些鸟儿雀儿的日日见得,这好消息可不是日日常有。”
岳昔钧笑道:“你也跟我卖起关子来啦?”
安隐道:“谁叫小姐你总和我卖关子呢?好啦, 我直说就是。”
安隐转头看了看, 旁近无人,方才道:“我适才去寻伴月,听得她和公主谈天, 说了些关于小姐你的话儿。”
岳昔钧笑意淡了些,道:“你是无心听之, 若是再传我耳,恐怕有失君子行径。”
安隐笑道:“小姐你向来满腹的‘兵不厌诈’,怎又说起儒家君子来了?”
岳昔钧道:“这不是刚被五娘教训过么,总该收敛一些。”
安隐便有些失落地道:“好罢,那我就烂在腹中好了。实在是不吐不快, 我也不说旁的,就恭喜小姐你很快就能脱离苦海了。”
岳昔钧一怔, 有些不懂她打的甚么哑谜。
岳昔钧心道:既然说是公主和伴月谈论我,又说我早日可以脱离苦海……甚么是苦海?是指现下的处境么?既是如此,想来公主多半说的是对我并非要长相厮守了罢。她果然玲珑心窍,多半是我有些心急,露了破绽。也罢,且周旋几日便是。
岳昔钧想罢,口中道:“是么,时候不早,你快回屋罢。”
安隐摇头道:“不可,我还要寻伴月呢,正好同小姐一起过去。”
二人便回了屋中,谢文琼正拿着剪刀修剪瓶中花枝,而伴月在一旁做女红。
安隐只当先前并未来过,同伴月说说笑笑。
岳昔钧走到谢文琼身旁,问道:“哪里来的花瓶呢?”
谢文琼道:“六娘送的。”
岳昔钧一顿,道:“六娘?”
“六娘说叫我们好生过日子,”谢文琼微笑道,“上一辈恩怨她不计较了。”
岳昔钧道:“那便好。”
岳昔钧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去拉谢文琼的右手,道:“我来剪罢,仔细伤着手。”
谢文琼道:“我又不是那脆生生的琉璃,哪里这般娇贵。”
岳昔钧还是取走了谢文琼手中的剪刀,扭头瞧着她笑道:“不是琉璃,却是明珠,我只想着藏在匣中,哪里舍得曝在日光下叫旁人瞧见呢?”
谢文琼乜她一眼,半羞半嗔地道:“金屋藏娇之言说得顺口,怕是并非头一次这般说了罢?”
“冤枉,”岳昔钧轻轻一叹,“正是心想口出,哪里便是娴熟了呢。”
谢文琼心思一转,正想问些甚么,又忽而转头瞧了一眼伴月。伴月心领神会,找个由头将安隐带去了别间。
谢文琼这才开言问道:“你叫冤叫屈,那我来问你,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这一桩案,你并不冤枉罢?”
谢文琼心中明白,若是自己对这些事不闻不问,那才是反常,倒不如大大方方摊开来说了,也显得坦诚。
岳昔钧没料她会突然翻旧账,却并不害怕,从从容容地道:“是,不得已诳瞒,殿下恕罪。”
谢文琼道:“是三岁时便如此了么?”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道:“说甚么本名叫卢鸿雪,也是假的罢?”
岳昔钧低头道:“是。”
“我知你先前并不信我,”谢文琼淡淡道,“我往日待你也不好,动辄叫你以伤腿跪我,因此我不会介怀你往日欺瞒。只是不知你肯不肯因此而谅我昔日的任性妄为。”
岳昔钧还未答话,谢文琼又道:“我一句轻飘飘的不介怀,却也不值得你的原谅,你要我怎生赔罪,我都是应得的。”
岳昔钧放了剪刀,携了谢文琼的手,认认真真地道:“怀玉何必如此,我同你车中互诉衷肠,我以为我们的心意是相通的,往日种种,都一笔勾销,好是不好?”
谢文琼垂眸瞧了瞧二人相握的手,唇角勾了起来,眼中却只有一分喜色。她语带笑意:“好,那便如此说定,往日种种皆为前尘,你我权当喝了孟婆汤了,不必再提。”
岳昔钧也温声道:“正是如此。”
第72章 桃花瓶文琼探王室
二人相携一笑, 谢文琼先放了手,重又拿起那把剪刀,向岳昔钧道:“若轻, 你适才说怕我伤了手, 不若你把着我的手而剪, 便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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