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再过不久,两国就要坐下来谈一谈了。毕竟云国兵力与元陵算是不相上下,这一次若不是有楼璟叛国,云国也不敢随意对元陵发兵。反过来元陵亦然,那日突袭不过是因为白日里他牵制着云国大半士兵,清河郡主带人无声无息地流经泯州的淮阴河上游放了些软经散,才让云国士兵失去力气无法抵挡。所以即便如今他们扣押了云国主帅和众多士兵,但连日来的征战已经让底下的将士疲惫不堪,也不宜再继续攻打云国……
心中有了估量,放松下来的周斐亲自去为广宁长公主上了一炷香,看着已经合上的棺木,他松懈下来的心又添了几分怅然。
这一场仗,虽然夺回了丢失的三城,可广宁长公主却是无法再回来了。
“郡主,殿下已经停灵超过七日了,”他看向跪在一旁的人,轻叹一声,说道:“该送她回京城入土为安了。”
眼前的纸钱在火里翻飞,飘扬的灰烬一点点落下,堆积在盆底。
孟溪梧机械般又散下一叠纸钱,点了点头:“明日启程。”
想到此处还有很多事要交给周斐处理,她抬起头来,客气又疏离地同他交代道:“云国大约不日便会遣使臣前来和谈,所以接下来周将军还要在此地多等候一些时日了。”
“臣明白。”周斐拱了拱手。
此间事了,第二日孟溪梧便与一千精兵护送着长公主的棺椁赶回京城。
出发时正值盛夏,回京时已是秋季,沿途的金黄麦浪翻滚,片片枯叶凋零,随风而落。
孟溪梧骑在马上,放眼望去,心中仍然是无边的空寂。
不一样了。
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已经没有了疼爱她的母亲,再也没人会和蔼温和地唤她“清河”了,也没人会在她犯下错事时严肃冷静地对她耳提面命了,更没人能在她面对前路迷茫时作为她的后盾,温柔细致地同她分析利弊了……
从今往后,母亲她就只能待在小小的坟墓里,再也无法看着外面她守护了多年的山河风光了,而她也无法再感受母亲温暖的怀抱了。
赶了两日的路,即便速度并不快,但众人都极尽疲累了。颜吟漪看着前面的士兵脚步有些虚晃,她抿了抿唇,侧头看向与她并骑的女人,见她面色也不佳,眼底布满了青紫,满脸的倦怠和茫然,便抬手扯住了她的衣袖,轻声问道:“整整两日了,今夜好好休整一下,可好?”
“你看,大家都很累了。”颜吟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如轻柔的风,徐徐包裹着她,“你也很累了,需要休息了。”
孟溪梧看了一眼前边长长的队伍,蜿蜒如长蛇渐渐没入七彩的霞光里。
原来又是一日傍晚了。
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可又好似过得很慢。
孟溪梧拉紧了手中的缰绳,吩咐前面的将领,寻一处合适的落脚之地休整一夜。
队伍停在了青黄的山坳里,架起了锅,三三两两的人开始扎了帐篷,准备今夜好好睡一觉。
简单用了几口饭,孟溪梧便吃不下了。
夕阳落下山,最后一抹余晖湮灭在暮色中。
用了晚饭的眼吟漪准备收拾好今晚歇息的帐篷,身旁的人便接过了她手中的棉被。
撩开帐篷的帘子,她躬身进去,同孟溪梧一起铺好了地毯。
安静的帐篷内,谁也没有说话,平缓的呼吸清晰入耳。
直到孟溪梧靠着枕头坐下,朝她伸出手时,颜吟漪浅浅一笑,握住了那只生了些老茧的手,挪动着身子,坐在了她的旁边。
“自从去了边境,你一直没有好好休息过。”她侧过头,拂过女人散在额边的一缕青丝,眼里满是柔情和疼惜,“若母亲还在,她也不忍看你如此熬着。所以啊,你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若是心里难受,也不必憋着,还有我呢。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寥寥几句话语,便如和风细雨,浸润着孟溪梧干枯空寂的心。
她垂下眼眸,轻轻抱住了紧挨在她身边的少女,忍着眼底的泪意,紧紧抿着嘴,低低抽泣着。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娘亲。”
“自小我便极少见到父亲,一直都是母亲陪着我长大,教导我,鼓励我,包容我,理解我……可是……可是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孟溪梧呜咽两声,紧紧抓着少女纤弱的手臂,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抱着洪流中的一根浮木。
“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娘亲还说,等战事结束,就回来操办我们的婚事,到时候她当我们的主婚人,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对我们的祝福啊……”
那时候的长公主言笑晏晏,目光浅淡温柔。可如今却毫无生机地躺在了棺木里,永远地沉睡了下去。
孟溪梧心如刀绞,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幕竟是她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颜吟漪察觉到她身子轻颤,难过地不能自抑。忍下心底的伤痛,她轻柔地抚过她的背脊,一遍又一遍,试图传递她的温暖和安慰。
这一刻,她的温柔包容像是一盏烛光,盈满了孟溪梧的心。
没一会儿,沉浸在悲痛中的人缓缓合上了眼皮,难得地睡了过去。
颜吟漪低头一看,动作极轻地将怀里的人放在了被褥上,掌心抚着那睡梦中依然紧皱的眉心,在她耳边低低呢喃道:“乖阿梧,好好睡吧,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
第60章
抵达京城时, 已是万物凋零的深秋。
广宁长公主战亡的消息早已传到了京内,新帝心痛不已,携了文武百官在城门口亲迎长公主的棺木。
昏沉的夕阳挂在天际,洒落黯淡的光晕, 城门内的街道旁也站满了身着白衣的百姓, 没有推搡, 没有拥挤, 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地观望着大开的城门, 眼里隐隐有些许泪意。
马蹄声渐渐响起,赶了许久路的一长串队伍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眼中。
“臣孟溪梧幸不辱命,将粮草平安送达池州城。”高耸的城墙下, 孟溪梧翻身下马,单膝跪在了永和帝面前, 声音沉着冷静, 只是细听时有些许沙哑,“今护送广宁长公主棺椁回京, 入土为安。”
楼璟免了她身后一众将士的行礼,又扶起了她, 缓缓拍了拍她单薄的肩,“皇姑姑为国身死, 朕日夜难安, 想必你也不好受……”
顾及着广宁长公主的棺木需要尽快下葬, 君臣之间并未寒暄太久。楼珏命孟溪梧和一众将士先好生歇息, 那棺木便交由禁军送至乾元宫停放,接受百官吊唁后, 明日便送往皇陵安葬。
不过孟溪梧摇了摇头,随着禁军前往了乾元宫, 打算好好再陪一陪她的母亲。
楼珏看着她灰白的脸,已经添了几丝憔悴,即便再担忧她,但也不忍再劝。只是看向默不作声跟在孟溪梧身后的颜吟漪时,她还是开了口:“表妹,你和颜小姐外出奔波了许久,即便你身子挺得住,可颜小姐身子虚弱,你不如陪她好好歇一歇?”
孟溪梧还未回话,颜吟漪已先一步回道:“多谢皇上挂念,只是长公主殿下是臣妇的婆母,臣妇想陪着郡主一同为殿下守最后一夜。”
众人皆知颜吟漪是上了皇家玉牒的清河郡主夫人,所以她这话也没错。
整整一夜,文武百官并未有一人归家,恭恭敬敬地守在殿外,等待着天空破晓时,将长公主护送至皇陵安葬。
天蒙蒙亮,带着寒意的秋风瑟瑟,扫落了枝头枯黄的枝叶,飘荡在已经封好了的棺木周围。
广宁长公主一生唯有一女,与定安侯府也不算亲厚,所以侯府的人跟在后面,仅有孟溪梧和颜吟漪两人走在最前面,一人捧着雕刻着长公主名讳的排位,一人撒着漫天的纸钱,慢慢行走在昏沉的日光里。
皇家墓地规格严谨,帝后合葬,妃嫔按照位份以此往外安葬,而绿树成荫的东南边独辟出另一方风水宝地,用于安葬其他皇室成员。
广宁长公主便会被下葬于此。
墓穴早已挖好,抬棺木的一众禁军慢慢放下,在场众人再次弯下腰,做出最后的道别。
因着长公主临死之际交代过,她的墓葬简单一些便好,无需太多丰厚的陪葬,所以孟溪梧没有违拗她的意思,抬了抬手后,便让人一点一点埋上这一方并不算太大的墓穴。
……
永和一年,云国来犯,连吞三城。广宁长公主带兵支援池州,夺回二城,却不幸身中毒箭,无力回天,遗憾离世。
永和帝珏感念长公主功劳,追封其为护国大长公主,谥号仁懿。并罢朝七日,为其哀悼。
泛黄的落叶掉落,枝干已变得光秃秃,张牙舞爪地在浅淡的月光里投下斑驳的影子。
京外永平行宫内,候在门外的宫人悄悄打量着里面的光景,想要细细听上一会儿,可里面的人说话声音太小,倒是什么也听不清。
明黄的床榻上,太上皇半靠在堆叠的枕头上,大约是浑身无力,软枕陷出深坑,托举着太上皇疲软的身子。
“……不管如何,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你……楼璟虽然犯下错事,但清河已经下令诛杀了他……他也算是得到了应有的结果……”太上皇低声咳嗽,有气无力地朝坐在一旁的楼珏说道。
“人已经死了……恩恩怨怨也没了……你便下令将他送往皇陵下葬吧,免得……免得他成为无人认领的游魂……”
到了这个时候,太上皇还是对楼璟无法太狠心。
可楼珏并未答应他,甚至面带讥讽地扯了扯嘴角:“父皇,楼璟当初给你下了毒,如今又射杀了姑姑,这样狠毒的人,你当真还想着给他留一丝死后的体面吗?”
不等太上皇回答,她冷下脸色,一板一眼地说道:“而且当初是你亲自下令废楼璟为庶人,在玉牒内除了名。”
所以,说起来这楼璟已经不算是皇家人了,根本没有进入皇陵的资格,更别提他投敌叛国,还毒杀姑姑,这样不忠不义不孝的贼人,没将他五马分尸,已经是她和清河的仁慈了。
摇晃的烛光爆了灯花,映照在太上皇面如菜色的脸上,瞪大的双眼浑浊不堪。
许久,大约是想起了楼璟对他的谋害,太上皇闭上了眼,“罢了,罢了。”
他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有年少时长姐护着他在一众手段狠辣的兄弟中杀出重围,有高台上恍然一瞥便对那人的一见倾心,也有长姐跪在自己面前请求他对那人好些,还有猛然发现疼爱的太子竟是女子时的荒诞无措……如此种种,最后他想到了也算是疼了许久的楼璟,恍惚之时,他缓缓睁开了眼,仿佛瞧见了身边站满了已经离世的人……
“萱儿……”
“阿姐……”
他费力地抬起手,掌心朝上,手指微微弯曲,似乎想要握住什么,可最后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颓然地垂落在床沿。
楼珏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未发一言,转身离开了行宫。
而之后几日,太上皇的意识愈发模糊不清了,不到十日,便油尽灯枯,病死在了永平行宫里。
消息传到京城时,楼珏批折子的手一顿,回了句“知道了”便继续忙着批手里的折子,语气平淡地将太上皇的一切丧葬事宜交给了宗庙那边插手。
睡了好些日子养回了一些精神的孟溪梧骤然得知此事,也是怔愣了好半晌。
心里大抵是难过的,毕竟他是她最在意的舅舅。只是这份在意,早在他还想着把楼璟安葬进皇陵给她母亲添堵时,就已经被消磨的差不多了。
后面几日,太上皇的葬礼也并未大办,停灵七日后,便由宗庙的人送往了皇陵。新帝政务繁忙,操心着与云国交涉的事,并未出面。
前不久,云国已经派遣使臣前来议和,作为战败国,他们的姿态倒是很有眼色得放得低了一些。只是关于如何赔偿一事,他们给出的条件有些不诚心。
元陵的官员都感到不满,几经掰扯后,议和的事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这件事孟溪梧没有参与进去,自打长公主的葬礼后,她便一直窝在府里休养,便是有哪家递了请帖来,她也没有露面,一应都是府内另一位女主人——颜吟漪去主事打理。
这日晚膳后,刚参加了护国公李家的婚宴回来,颜吟漪卸下一身疲惫,踏入了她与孟溪梧的内室。
描得精致的灯笼笼罩在昏黄的烛光周围,氤氲的流光映照在倚窗独坐的女人身上,细碎的夜风从半开的窗棂处吹进,轻轻扬起了女人的乌发,苍白的脸颊上依旧是毫无血色,黯然失神的眼眸里没有了以往的神采飞扬,失去了少年人的青春气息后,她看起来像是一樽易碎的玉瓷,破碎又凄凉。
拿起搁在软榻上的披风,颜吟漪走了过去,披在了女人身上,指尖抚过那略微发凉的侧脸,她心疼地低语道:“如今入了秋,夜里凉了许多,便是在屋里,也该穿厚一些。”
这个时节,还未开始烧地龙,稍微穿厚一些便也能御寒。
身上添了一丝暖意,孟溪梧回过神来,下意识握住了少女的手,抬眼望了过去,“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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