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眉头紧皱,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烛火摇曳跃进梁昭的眼低,冷掉的番薯混合着酒的气味,令他有些反胃。帐内的笑声传到帐外,营地里的士兵懒散,这会儿连巡防的人都没有,天冷了,都在屋里睡觉。
陈属寻带着人无声无息的趴在草丛里,一双眼睛在夜色中紧盯着帐篷,问身旁的人:“怎么还不出来?”
那人道:“绛珠姑娘刚送来了消息,让我们直接动手。可这梁兄弟还在里头呢……”
“这会儿他们都喝的差不多了,你带着老九他们动手,我去找梁兄弟。”陈属寻手落在了腰侧的刀把上。
“动手!”
随着一声高喝,藏在暗处的燕州军全部涌了出来。
没有巡防队的通报,营地内已经歇下的士兵被惊醒,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冲进帐子的燕州士兵捅了个对穿。
火盆倒在地上点燃被褥地毯,白色的帐上溅满血迹,像是落在雪地里的残梅。
今夜的生意已经谈成了。
不是互利共赢,而是雍阳易主。
梁昭一开始是想好好跟律言谈的,后来萧荧送来了两封信,一封给陈属寻他们,一封给梁昭。
给梁昭的那封如意料之中的被律言手底下的人截获,那上头写的是让梁昭好好跟律言说说,放他们过雀谷。
而给陈属寻的则是让他们混入雍阳,时机一到就动手。
暴雨成瓢,一只苍白的手揭开了帘子,萧荧黑亮的眸望向前方。
将领们无声地站在他的马车旁,身后是黑压压连绵成片的士兵。
而宛京内此刻早已经乱起来了,北国的倾覆已经近在眼前了。
凌风裳被打得节节败退,连失数城,最后被逼得回了宛京的消息传来时,三省官员们从睡梦中被醒来,如同遭了晴天霹雳,匆匆披了件衣裳,来不及收拾便急忙动身奔赴宫中,此次战局比所有人预料得都要更加棘手。
人人皆是一脸的慌张,浑身都湿透的模样,指着同样狼狈的凌风裳不停质问着:“怎么会这样?你当初信誓旦旦说你能应付的了,如今怎么这么快就让人打到家门口来了?”
“我北国数百年王朝,就这么毁了吗?”
“够了!”凌风裳本就气愤,此刻还被这些大臣不断指责,她气的浑身发抖,坐在皇位上猩红着眼睛大喝道:“我找你们是来商议对策的,不是听你们哭丧的!宛京若破了,我们全都得一起死!”
此时、杨晖站出来道:“殿下毕竟年轻,不知贼寇如此狡诈,许大人已给驻守北疆的的几位将军传信了,但还未抵达,咱们先尽力拖延,能求合最好。”
“求合?”凌风裳气笑了,捂着还在流血的伤口说:“那你倒是说说用什么求?金银财宝?还是我和诸位的项上人头啊?”
杨晖问得哑口无言,站在原地困窘不已。
凌风裳浑身都是冷的,在不断冒着凉气,指甲发紫,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微微发抖的身体。
这种只能在原地等死的感觉,仿佛让她又回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
许淙站在凌风裳的身侧,浑身是血,半截袍子也被泥水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拿了件披风过来,披到凌风裳的肩上。
事到如今,连他也没了办法。
原本寂静的夜晚,冲天而起的火光引起无数喧嚣,萧荧他们已经杀入宛京,城内兵刀交接,血流成河。
阴雨连绵,泥土混着血腥的,纵使不亲眼目睹,都知道外头如今是怎样一副景象。
凌风裳神情恍惚,抬眸望了眼外面的天空。
底下的人脸色惨白,有的慌里慌张的回府去安顿妻儿,有的心如死灰,等着敌军杀入皇宫。
有人爬到凌风裳脚边,扯着她的衣袖催喊道:“殿下!您快拿个主意啊!”
凌风裳本就瘦弱如风中细柳,现在被他扯得身形摇晃了两下,整个人像是要倒下去一般。
许淙连忙将他拉开。
凌风裳忽然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过一半了。”
“皇宫禁军呢?”
“禁军……”许淙顿了顿,说:“应该都还在外面。”
凌风裳看着雨幕中逃命的宫人和跪在自己脚边的臣子,难掩慌乱的声音传来,她忽然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
许淙将双手叠在额前,对着她跪下,头抵在地上,朗声道:“殿下!我们降吧……”
宛京内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人。
凌风裳低头望着许淙,他的脊背上有一道从肩膀到腰部的伤口,那是他为她挡下的一刀。
开城门投降要受万世唾骂,可若不开敌军也迟早回杀进来。
禁军连滚带爬冲入殿中,连行礼都来不及,直接吼道:“殿下!东尧的人已经打到了宫门外了!”
凌风裳惊颤的回过来了神,一脚踢开跪在她脚边的大臣,拔高声音道:“怎么会?!禁军呢?!”
没有人回答她。
士兵喊完后就逃命去了,而那个被踢开的大臣也往殿外奔跑。
“不……”凌风裳冷汗淋漓跌坐到地上,颤声道:“北国就这么亡了?这一切都是我之过?”
像是在问许淙,又向是问自己。
许淙眼眸深处流露出浓浓的哀痛,哑声道:“殿下已经做的很好了。”
敌军攻入城的时候,贵妃已经带着北国皇帝服了毒酒。
凌风裳艰涩的扯了一下嘴角,踉跄着踩过满地狼藉,往皇帝寝宫奔去。
她慌乱地拨开珠玉帘,看到了倒在地板上的两个人,脚步有些不稳。
许淙想去搀扶她,却被她抬手挡开。
凌风裳跪倒在尸体旁边,颤抖着手去探小皇帝的鼻息,随后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
小皇帝今年才不过几岁,懵懂无知的时候失去了父母,如今国破家亡,又草草结束了他的一生。
凌风裳跪坐在地上,好像要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她伸手摸了摸贵妃发间精巧华丽的珠花,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她是我年少时最好的朋友。”
凌风裳很少说起自己的过去,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提起。
许淙认真的听着。
她缓缓说道:“那个时候,她和我哥哥有婚约,便早早的成亲了。”凌风裳说:“她是第一个发现我们关系的人,从前我一直恨她,因为是她将我们的关系告诉父皇,逼得哥哥没办法,只能将我许给他人。”
“北国君王的嫡公主,听起来可真是一个尊贵的名称,可我也逃不过作为公主,作为女子的命运。
最终我踏上了那条不能回头的路。
北凉地环境恶劣,我去了很久,始终无法适应。
我的夫君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而那年我不过十五。
我讨厌他、也讨厌这里的一切。
终于,这个老东西死了。可我又嫁给了他的儿子。
律言比他更不是东西。
一个别国送来的公主,命如草芥。
她让我当暗娼,用来结交那些不同部落的首领,和慰劳自己的下属。
我想让哥哥接我回去,我就给他写信,满心欢喜的数着日子。
可最后,为了不受制于人,他让我自尽。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一个夜晚,我逃走了。
途中碰上了正在屠杀的北凉士兵,那个时候他们正在欺负一个幼小的女孩,嬉笑玩闹中,是女孩无力的哭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可我不敢上前,我躲到几具尸体下面,断了半截的刀刃正插在那被砍得血肉模糊的胸膛。
我去摸索,浑身都在抖。
尸体还有余温,指尖下的心脏仿佛还在微弱的跳动,令我浑身一颤。
鼻腔内满是血腥的味道,冷汗沁透我的衣服,耳边女孩的叫喊还在继续,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
那群人走以后,我从尸体堆里爬出来,趴在路边将胃里的酸水都呕了出来。
我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道究竟去往何方。
我的家我好像不能回去了,那我应该在哪里?哪里又属于我?
后来我在大漠中遇到了狼群,双眼在夜中发出幽幽的绿光。
我步步后退,与群狼对峙,紧握着的那半截断刃,刺破手心,鲜血却让群狼更往前。
断刃割下手臂的肉的时候,很疼。我差点昏厥,可求生的欲望被放大,强忍痛楚将肉抛到狼群中。然后趁机爬上到一颗枯死的大树上,拣回了一条命。”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诉说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神佛聆听不到我的祈愿,他人看不到我的痛苦,这世间没有我要的公平。”她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道:“为什么我的命总要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许淙望着她:“老臣从未听殿下提过这些。”
“我讨厌看到别人同情的眼神。”凌风裳笑了起来:“况且,没有人会想听这些腌臜事。”
今日,就当是诉于这个百年王朝吧……
许淙没说话,烛光落下,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凌风裳站起身时,妆台上的铜镜倒映出她的身影和无比疲惫的脸。她看了一会儿,转身步上汉白玉长阶朝着不远处的高楼上走去。
天色蒙蒙亮,斜风细雨,将整个皇宫都笼罩在阴沉沉的雾中。
逃命的人从她身侧匆匆而过,撞到了她的胳膊,行囊里的珠玉落落了一地,只有她慢悠悠的走着。
象征着尊贵身份的玄色外袍被她抛到地上,浅绿色的罗裙衣摆拖在地上,像是在血泊中荡开的一汪碧水。
雨丝微凉,金戈铁马好像都变得无比遥远。
凌风裳踩过满地断剑和残骸,独自上了高楼,回望身后,满目疮痍透漏着灰败,再没昔日的繁华。
长街上逃命的人群像是聚在一起的蝼蚁,他们推搡着往城外跑去,疯了似的仰天大笑。
王朝倾塌,宛京所有的花好像也都随着这场风雨落了。
一股酸涩逼红了凌风裳的眼睛,她的视线也模糊了起来。
贵妃曾问凌风裳,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
在北凉的那些年,她期盼着皇兄的书信,她不怪他不敢承认他们,只恨凌风华将他送到北凉。
离开宛京的时候她赌气,发誓再也不回来,可流落在外的那几年,她又时常想起儿时的那场雪覆了满城楼宇,白玉兰花开满街巷。
后来凌风裳真的回不去了,也没来得及跟他见最后一面。
许淙走到凌风裳的身侧,撑伞为她遮了雨。
凌风裳双眼通红,抬手捂住了胸口,是那无数道刀疤在隐隐作痛。
数年来惶惶不可终日,虽做了许多,却始终没越过那条线,她的心从不在皇位上,要这些没有意义。
“他们快要杀进来了。”凌风裳淡声道:“先生还不走吗?”
许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天边乌云滚动,缝隙中露出几缕晨光。
“雨停了。”
“是啊……停了。”
今日过后就再也没有北国了,晨光熹微新的王朝诞生。旧人旧事,就留在过去吧。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
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
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湿透的黑发贴在凌风裳的面颊,她两只手放在脸上,有眼泪从指缝中流出,她长睫颤了颤,视线望向楼下。
总得有人去赴死。
凌风裳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风吹动她淡绿色的衣摆,她弯腰拣起积水中半截剑,疯魔般的大笑了起来,凄厉的声音从高楼传入每个人耳中。
然后像只断了线的纸鸢,自高楼坠下。
断剑捅穿了她的脖颈,她一辈子都想从污浊不堪的泥泞中爬出,最终还是一无所有,殉了这北国王朝。
车辇上的萧荧看着泥地里的两具尸体,眼神冰冷,喜怒不辨,懒懒道:“死透了?”
“属下看过了,确确实实是死了。”
那剑直接穿了喉,又从这么高的楼上坠下,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萧荧漆黑的长睫颤了颤,手指轻轻抚着黑羽鸟背上的羽毛,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
他拿出帕子捂住了嘴,眉头紧皱,青尧想为他顺气,却不敢太逾越,只能干看着。
萧荧生得美,肤白如雪,眼角上挑,加上眼中的那点红,瞧着跟精魅似的,端得却是君子如玉,说话也淡淡的,让人不敢生出亵渎之心。
也不怪主子念了这么多年,用尽手段把人弄过来。
他咳了很久才平复下来,帕子被血染红了一片,连他的唇也沾了一点,显得诡异而靡艳。
萧荧将帕子丢到泥地里,神情淡淡的,可青尧却捕捉到了他嘴角露出的一抹诡异的笑意,一股寒凉之气瞬间从脊椎蔓延至全身。
他望向青尧,漆黑的眼眸中寒风飕飕,在里边望不到底,只觉得越看越危险。
“这里交给你处理。”
“是,公子。”青尧低头,不再看他的眼睛。
青尧走后,萧荧继续抚着黑羽鸟的羽毛,纤长洁白的手指从它的脊背缓缓上移,鸟偏了偏头,亲昵地往他掌心蹭。
萧荧笑意加深,手上的血沾到鸟毛上,他手指捏住了黑羽鸟的脖子,鸟在手中渐渐地停止了挣扎。
“他这么心急要找死,我怎么能不成全他呢。”
一旁的士兵以为他说的是黑羽鸟,但还是将头低下,大气不敢出一下,怕自己也成了他手中那只畜牲。
南宫厌服下了许多浮麻,他用烟杆挑开纱幔,看着外殿中遍地摔碎的器具摆件,看向跪在门口浑身发抖的宫人。
第八十三章
眼看着快入冬了,南宫厌却突然病倒了。御医来看过,说是受了些风寒,没什么大碍。
南宫厌望着低垂的夜幕问了一句,“外头是什么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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