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向月低下头,看见没有头的小鬼拉着他的手,焦急地在他手心来回划拉。
不对。
按理说,小鬼和他裸露的皮肤并不能接触,碰到就会穿过去。
舟向月猛然发现,小鬼那小小的手指根根血红,在自己的手心留下一片狰狞血迹。
——小鬼蘸了自己的血,在他的手心写字,想告诉他自己无法说出口的信息!
作为魇境中的鬼,枣生几乎是突破了自己最本能的恐惧,吃力地、一笔一画地,在他手心涂抹着那两个字……
那两个他甚至不认识,只能歪歪扭扭依葫芦画瓢的字。
横,竖,撇,捺。
每写下一笔,小小脖子的断口处就涌出一大股鲜血……
舟向月猛地握紧了手,不让那冰凉黏腻的小手继续在他手心写字。
细小的手指在他的手心挣动,一片湿滑。
他想写两个字。
舟向月冷笑着看向贾师爷,嗓音嘶哑着念出两个字。
那是一个名字。
……他早就猜到了。
他在班主房间里发现的红色荷包,明显是女孩子做的女红,上面绣着朵朵如雪般的白梅。
他此前在冥婚墓里判断出唯一的真新娘,就是因为那位新娘的红绣鞋、嫁衣和盖头上绣了梅花,而那梅花与荷包上的梅花刺绣几乎一模一样。想必宋莺时在给自己绣嫁衣时,还相信着梅生会来救她。
甚至榆生还提起了那个荷包——正是宋莺时送给那位师弟的荷包。
宋班主买了十来个徒弟,所有徒弟都以树木命名,曾经拥有自己名字的多劫也不例外。
这个魇境的境眼。
那个消失的孩子的名字。
枣生拼了命想要告诉他的,这个魇境最黑暗的秘密。
梅生。
舟向月抱紧了怀里的小鬼。
他终于明白,他其实从没有见到过枣生。
真正的枣生就如记忆里那样早就离开了这里,逃离了原本注定的命运。
那个幸运的孩子或许有了会给他做油炸糍粑的妈妈,会给他洒上满满的一勺红糖浆,甜得像蜜。
或许还有个会给他做漂亮的木匣子的爸爸,甚至带他去买了精致美丽还会放出音乐的八音盒。
枣生年纪太小,在戏班的记忆也过于痛苦,以至于他就此遗忘了那段记忆,就像忘却幼年时曾经喂过的一只流浪狗。
直到梨园大火,一切湮灭,他再也没有回来。
梅生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魇境里的见到的这个小鬼“枣生”不是枣生,而是年幼的梅生。
所以他才会五官肖似长大的梅生。
所以他不认识榆生,因为榆生是在梅生之后才进入戏班,年幼的梅生没有见过他。
这个魇境因梅生的怨气而生,可哪怕在这个魇境之中,他都连一个能保护自己的人都幻想不出来。
于是最后,他幻想出了另一个自己,让那个从不存在的哥哥,救年幼孱弱的自己逃离。
可这个梦境无数次地重复,每一次他都会在哥哥的牺牲下哭着逃离,在小路尽头遇到他的妈妈,最后梦境崩塌。
因为他真正的妈妈,把他像牲口一样卖掉了。
……
一股阴冷的狂风吹进傩堂,满堂闪烁的烛火齐齐熄灭,傩堂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只能听见沉重的傩案子发出彼此撞击的闷响,四面悬挂的纸幡哗哗作响。
师爷一愣,随后猛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剧变:“你……!!”
这个疯子!
他竟然说出了禁忌词,想要惊动境眼!
空气变得彻骨阴寒,隐约有嘶嘶声从看不见的桌角、墙壁裂缝、屋檐房顶传来,污秽而恐怖的阴影缓缓爬动,令人脊背生寒。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冒出一个念头。
——有什么不该惊动的东西,被惊动了。
第43章 表里
从傩堂门外映入的熊熊火光突然一暗。
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几人头顶炸开,高高的木质悬梁连带着四围墙壁轰然倒塌,直直朝着祝凉和师爷站着的地方砸了下来!
黑雾骤然消散,楚千酩只觉身上束缚一松,他立刻朝着祝凉扑了过去。
轰!!!
土墙和木梁轰然倒地,腾起巨大的呛人灰尘。失去墙壁的阻挡,外面灼人的热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们才发现梨园里已是一片火海。
楚千酩呛咳着站起身来,回头寻找师弟。
这时,他才猛然发现师弟刚才站着的地方,被一块燃烧的巨大木梁砸了个正着!
“师弟!!!”楚千酩感到浑身血液都冻成了冰。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他的师弟啊!!!
就在这时,一阵风撩开了燃烧的木头上阵阵腾起的黑烟,露出里面穿着红嫁衣的身影。
楚千酩瞪大了眼睛。
红衣少年站在熊熊火光的阴影之中,一手抱着血呼啦差的小鬼身子,一手拎着个小脑袋,正微微垂着头,慢条斯理地把小鬼的脑袋安回脖子上。
周围漫天飞扬的灰尘和火焰,在这一瞬间仿佛静止到不存在。
刹那间,楚千酩寒毛直竖,莫名感觉师弟好像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
他忽然听到师弟一声轻唤:“梅生。”
楚千酩一个寒战,周身血液回流。
梅生?
小鬼不是叫枣生吗,怎么又变成梅生了?
所以他就是境主吗?
可梅生的人皮又是怎么回事……
太多的疑问冲击着他的脑袋,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还有一个潜意识的声音,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小小声说——
小鬼就是境主的话,是不是杀了他就可以破境……?
梅生的脑袋被摁在脖子上,勉强和身体合在了一起。
但刺眼的暗红血液不断从他漆黑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中汩汩流出。
舟向月不断用红嫁衣的袖子去抹,却越抹越多,把小鬼的脸上抹得一片鲜血淋漓,越发恐怖怪异。
“师父……”他小声嗫嚅着,虚弱又眷恋,就像是奄奄一息的雏鸟下意识靠在大鸟的翅膀之下,渴求温暖的庇护。
楚千酩心头一跳。
他看见,小鬼原本就惨白得透光的身体,似乎在变得越来越稀薄。刺眼的火光映过他半透明的小小身体,就像是透过一片波动的水面。
他原本漆黑瘆人的瞳仁却缓缓地变成了正常小孩那样黑而清亮的眸子。
楚千酩之前一直没敢直视小鬼的脸,这时仔细一看,发现小鬼其实长着极为精致可爱的五官,若是一个正常的小孩,一定是人见人爱的那种。
……很眼熟。长得很像老照片里,那个鹤立鸡群的漂亮孩子。
梅生躺在舟向月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师父……”
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血液从他的眼睛、鼻子和嘴里涌出,淌过胎瓷一样惨白的脸留下触目惊心的血迹,最后滴落在舟向月身上刺目的红嫁衣中,消失不见。
想来应该是很痛的,可他却挤出一个怯怯的、讨好的微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血泪,“师父,我会很乖的,不要扔掉我……”
楚千酩感觉有什么很难受的东西梗在了心头。
这样一个孩子,怎么会是境主呢?
肯定有哪里弄错了!
“师父在这里,别怕,”舟向月轻轻地揉揉小鬼的脑袋,嘴角带笑、眼睛弯弯,语气轻柔而宠溺,像在哄小孩睡觉,“睡吧,师父会带你走的。”
梅生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嗯。”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
一阵风吹过,小孩透明得如同水波一样的皮肤纷纷散落,变成随风飘落的花瓣。
舟向月怀里,只剩下一只小小的瓷娃娃。
干干净净,粉雕玉琢,睡颜恬静,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楚千酩战战兢兢地看着师弟,没敢说话。
——如果小梅生就是境主的话,他现在这是死了吗?
可为什么他死了,魇境还没有结束呢……
祝凉忽然说:“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有狗在叫。”
夹杂在嘈杂的噪音中听不清晰,但确实像是什么动物在惨叫。
舟向月转身往外走:“我们得去找境主。”
“啊?”楚千酩一愣,还有境主吗?
这魇境到底要套多少层啊?
只见红衣少年拔腿就跑,“跟我来。”
“哎!师弟!”楚千酩和祝凉对视一眼,只得咬咬牙赶紧跟上去。
此刻梨园里到处火海熊熊,灼热的火舌肆虐,一不小心就会烧着衣袖或头发。
呛人的热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到处都是滚滚浓烟,放眼望去,仿佛人间炼狱。
几人拼尽全力向火海深处冲去,风声在耳边狂啸,房屋树木接连倒塌,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经久不息。
钝物扑地的沉重撞击声时不时响起,令人不由得联想到,就像不断有尸体倒在地上。
还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滋滋的油响,甚至时不时会踩过一滩不明的粘稠液体……仿佛是烤化的尸油……
楚千酩被自己的联想弄得脸色有些难看。
明亮的火光将周围的一切照得鬼影幢幢,漆黑的裂缝从四面院墙上狰狞地攀爬生长,有诡异的黑色阴影从里面溢出,伴随着癫狂的笑声和呓语,仿佛鬼域洞开,撕裂了地狱与人间的界限。
逸散的黑影一角划过舟向月的手指,白皙的指尖表面立刻像滴了一滴腐蚀性的液体一样,滋滋地冒出了鲜红的水泡。
“不要碰到那些黑影。”舟向月提醒楚千酩和祝凉,又把瓷娃娃往怀里拢了拢,用嫁衣的大袖子牢牢罩在娃娃的脑袋上面,不让它接触到一点黑雾。
随着他们的狂奔,那隐隐约约的嚎叫声越来越清晰。
他们经过一面摇摇欲坠的墙。几米高的火焰被挡在墙后,院墙熏得漆黑,触手滚烫,一碰就烫掉人一层皮。
拐过墙角后,楚千酩惊叫起来:“在那里!……那是,狼?!还是狗?”
一只毛发凌乱的巨狼被半截燃烧断裂的屋檐砸到了地下,拼尽全力也挣脱不开,小半身皮毛已经被烧焦了冒着火星,烫得它连声惨嚎。
舟向月径直冲了过去,把瓷娃娃往身后的祝凉手里一塞,就向那块木板伸出手去。
“师弟等下!”楚千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是魇境里的怪物啊!你不要命了?”
他们不是该去找境主吗?
舟向月挣了一下没挣开,一回头把楚千酩吓了一跳。
一贯笑眯眯没个正形的师弟此刻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一双眸子黑得吓人。
他盯着楚千酩,一字一顿:“它知道境主在哪里。”
“啊!这样吗……”楚千酩下意识地松了手。
那这样的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红衣少年已经猛地俯下身去,双手环抱住那块木板往上一抬。
滋啦——
少年的嫁衣袖子转眼便烧出了洞,皮肉与木板直接接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肉眼可见地迅速鼓胀、破裂,变成一片血肉模糊的焦糊状,一看就疼。
但他却面不改色。
被压在木板下的狼仿佛有灵性一般,在这一瞬间四爪同时用力,利箭一样从底下射了出来!
它片刻也没有停留,似乎有爪子受伤了,一瘸一拐地狂奔着,随即尾巴一摆,哧溜一下钻进了旁边院墙上裂开的一个小洞里。
舟向月二话不说,爬起来冲到了那小洞前,一弯腰跟着钻了过去。
“哎师弟!”楚千酩没有拦住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狗洞。
小洞只到人大腿高,就像马戏团里狗跳的火圈一样大,周围一圈都是烧得焦烫发黑的砖石。狗身子小能灵巧地转过去,人要过去岂不得烫掉一层皮啊!
但是想想师弟都已经钻过去了,他还说跟着它能找到境主……
楚千酩一咬牙一闭眼,也从洞里钻了过去。
哧——
“嘶!”他的胳膊不小心擦到凹凸不平的洞口边缘,烫伤的剧痛瞬间传来,疼得他倒吸了口冷气。
一抬眼,那看起来病歪歪的师弟和一瘸一拐的狼半分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撒丫子狂奔。
“救命,这俩是打了鸡血吗……”楚千酩叫苦不迭,龇牙咧嘴地钻过洞站起来。
火辣辣的疼痛从胳膊上传来,他疼得甩了几下胳膊,边甩边腹诽:他这小师弟看着细皮嫩肉,也太能忍疼了吧,痛觉神经迟钝吗!!
片刻之后,楚千酩和祝凉带着枣生,终于跌跌撞撞跑进了一个烧得七零八落的破旧砖房,抬头一看,就在刚刚倒塌的傩堂背后。
“……哎哟卧槽!”楚千酩忍不住叫道。
破破烂烂的四面墙壁上竟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暗金色的铜铃,乍一眼望去就像满墙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来人,令人头皮一炸。
祝凉越过他身边,钻进了墙角一个半开的石门入口。
这里有一个向下的阶梯,通向底下未知的地下室。
楚千酩跟着前面祝凉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心中惴惴不安。
越往下,恐惧不安的感觉就越明显。
仿佛那黑洞洞的地下室,通往某个极其恐怖的力量的巢穴。
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危险!危险!危险!
楚千酩犹豫道:“凉哥,这……”
祝凉没有说话,却传来一道仿佛野兽喉咙里挤出来的咆哮。
“凉哥?!”
楚千酩惊慌抬头看去,却发现走在他斜前方的人根本不是祝凉,而是一团人形的黑雾!
36/359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