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雾猛然飘到他面前,如同一张展开的人皮,兜头罩了下来!
楚千酩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得光怪陆离。
火焰褪去,世界却亮起水纹一般流动的诡异红光。
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周围摇曳,他仿佛沉入一片熊熊燃烧的灼热的海底,窒息而寂静,无处可逃。
周围穿梭的黑影凝结出人形,缓缓从黑雾中探出没有五官的脸,对着他无声呐喊;探出手,拽住他的衣服和四肢,想把他拖入黑雾之中——
“留下来……”
“别走……”
“你走不了了……留下来……”
低沉而诡异的谰语萦绕在他耳边,无穷无尽。
楚千酩头痛欲裂,吓得快要炸毛了:“别碰我!别过来!!!”
叮铃铃。
清脆空灵的铜铃声骤然刺破混沌,楚千酩眼前如同水波乍起,猛然换了一片景象。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地洞深处,却走偏了方向,还差一点点就要走进狰狞翻涌的黑雾之中。
他抬眼看去,只见走在前面的红衣少年伸出了一只灼出一溜燎泡的细白手腕,手腕上赫然系着一串铜铃,正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
祝凉也从旁边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楚千酩,摇铃。”
楚千酩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铃声可以驱散幻觉。
所以,这就是铜铃遍布整个梨园,甚至连整个佛心镇的人们下葬时都要在手腕上戴一串铜铃的原因吗?
叮铃,叮铃。
楚千酩僵硬地晃荡起手腕上的铜铃,梦回小学音乐课上老师给每个小朋友发一个手摇铃,跟着歌曲叮铃叮铃摇动的场景。
他很快发现,铃音在耳边响起时,确实可以抵挡那种几乎刺破人神经的幻觉。
两人一边摇铃,一边向地洞更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楚千酩听到熟悉的人声从前面传来:“神,吾神……啊……我主……”
定睛一看,前面的地上爬着一个人——
真的是爬。五体投地,手脚并用,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往前爬行的人影,正是刁辛刹。
楚千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刁辛刹?!那个师爷不是说他死了吗?”
看到刁辛刹胸口的刹那,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刁辛刹的衣服早已磨得破破烂烂,皮肤上满是破裂的水泡和表皮脱落露出的血肉。可以瞥见心脏的位置是个空洞,填充着胶质一般凝结的黑雾,黑雾如同条条黑蛇一般在其中出入穿梭,不时从空洞中探出头来。
黑雾填塞了胸腔的空洞,也诡异地延长了这个无心之人的生命。
“吾神……”刁辛刹已经全然疯了。他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来人,而是自顾自地拼命向前蠕动着爬行,仿佛是虔诚的信徒在向着他早已堕落的神朝圣。
这副样子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楚千酩两人刚从刁辛刹身边走过,就发现面前的黑暗深处隐约亮起了诡异的红光。
红光之中,缓缓现出了一个魁梧恐怖的高大黑影,缓缓看向他们。
楚千酩的腿又开始发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种生物本能的恐惧直觉越来越清晰——
停下!
转身!!
快跑!!!
前面有一个你无法承受的恐怖怪物,有着深渊一样可怕的力量。
那是一种痛苦邪恶至极的力量,给所有胆敢走进这片地洞的人带来沉沉的压迫感。
叮铃铃。
祝凉抓住了楚千酩的手腕,镇静的语气在他身边响起:“楚千酩,摇铃!你受的影响太大了。”
清脆的铃声再次在耳边响起,楚千酩眼前一恍惚,这才发现面前的黑影并不是什么活物。
地洞到底了,墙壁上画着一个涂黑的巨大人影,看不清相貌。
人影画得极为高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黑色的图案诡异而繁复,就像是某种未知的远古神明的图腾,这样仰头看去,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感。
人形脚下,趴伏着一只几乎看不出是什么的怪物。
好像是一头小熊。
毛发蓬乱、一绺一绺地黏在身上的怪物被拴着脖子趴在墙边,铁项圈深深地陷进脖颈血肉里,鲜血顺着磨得红肿腐烂的皮肉一滴滴往下淌,苍蝇嗡嗡地围着它转,毛发腐烂露出血肉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蠕动的白色蛆虫。
而那只带他们跑到这里来的黑狗则焦虑地哼哼着,用鼻子去拱自己奄奄一息的,又胡乱地啃拴在它脖子上的项圈,犬牙与铁链相撞发出咯吱咯吱的坚硬脆响。
“这里怎么还关着一只……这是熊吗?!”楚千酩睁大眼睛,“是这只狼狗的同伴吗?怪不得它冒着火也要跑回来……”
“不是熊。”舟向月忽然说。
“……啊?”楚千酩愣了。
“不是熊,”舟向月重复了一遍,“是人。”
……是人?!
楚千酩猛然想到什么,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瞬间冲到了头顶,几乎要炸裂开来。
这头熊……是人?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就在这时响起。
“叮!恭喜境客舟倾、楚千酩、祝凉发现【梅生(魇)】!”
第44章 表里
楚千酩小时候跟着大人下魇境,曾经听他们讲各种各样的鬼故事。
听多了其实也就那样,他都习以为常了。
但其中有一个,确实给年幼的他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据说古代有将小孩子装扮成狗卖艺的邪法,把小小的孩子身上皮肤都药烂了脱掉,然后用狗毛烧成的灰加上药膏敷在血肉模糊的身上,同时吃药消炎,倘若小孩命大,能在这种酷刑下活下来,就会变成浑身长满狗毛、生着狗尾巴的“人面犬”……
可是他之前还见到了“梅生的人皮”。
所以,这个……这个小孩,是活生生被人剥了皮,还弄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楚千酩遍体生寒。
鬼……真的没有人恐怖。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进入这个魇境的人全都没能活着出来。
这个地洞实在是太隐蔽太难发现了,他们是惊动了境眼之后,傩堂坍塌,才跟着狼找到了这里。
而且就算有人真的发现了这里,恐怕只会把它当成一只畜生,谁又能想到境主竟然不是个人……或者至少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人啊!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巨狼凑在“它”身边,其实这就是一团散发恶臭的血肉皮毛混合物,几乎分辨不出是什么。
可是下一刻,随着红衣少年蹲下身向它伸出手去,那只怪物猛然睁开眼,露出了一双狰狞的血眸!
看到那双血眸的瞬间,楚千酩的脑海猛地震荡起来,视线变得混杂缭乱。
他耳边嗡嗡作响,好像听到师弟对他说“别看它的眼睛!”
他好像还隐约看到祝凉脸色大变向他眼前伸出手来。
但一切尽数归于黑暗。
[你是梅生。]
[这不是你的梦境,而是你的记忆……]
楚千酩只感觉到痛。
剧痛。
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他自己的经历,可他还是被那种感同身受的痛苦折磨得几欲疯狂。
如同千万只蚂蚁撕咬啃噬一般的剧痛与痒意在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疯狂流窜,那细细密密没有尽头的痛苦如同一把锤子一下下锤入他的脑海中央,绝望如同地狱。
从脊椎到指尖,他的每一根骨髓都在痉挛颤抖,可狂风暴雨般的疼痛把他整个人打得粉碎,他就连咬紧牙关的力气都没有。
带着枣生逃跑失败被抓回来后,他就跌进了地狱。
“妈妈……”小男孩下意识地嗫嚅。
可他说不出话了,喉咙痛如火焚,只能呜咽着哭泣。
就在这时,一个魁梧的身躯在他面前蹲下来,那只阴冷残暴的独眼微眯着看他,看着他血肉模糊地散发出恶臭的身子抖如筛糠,看他惊恐绝望至极的微小躲闪。
“向无邪君祈梦,果然灵验得很。”宋班主舔了舔嘴唇,“听说之前用这种邪术的人二三十个里只能活下来一个,可我就你这一个,你倒是命硬得很,看起来死不了。”
“确实,什么傩戏、社戏,大家早就看厌了。现在年景不好,要是没点稀奇玩意,戏班子根本撑不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喉咙里灌下无数滚烫酸苦的药汤,皮肉生长又破裂了一层又一层,经历了这么久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个孩子居然真的活下来了。
他真的到过地狱。
可为什么到了地狱,还是死不了?
也是,他无父无母,先是在人牙子手下乞讨为生,再在戏班卖艺苟活,如此贱到极致的命,总是这样像车前草一样顽强,轮子碾过去又碾回来,砸断了脊梁碾碎了骨头,轻易也死不了。
……他不想死。
活着,哪怕猪狗不如地活着,才有希望。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他的父母还在找他。枣生被妈妈赎走了,或许总有一天,他的妈妈也会找到他的吧……
灰黑的毛发从他的脸庞和四肢生出,长得茂密而蓬松。
他不能说话,视线模糊,手脚折断,脊背脆弱,只能趴伏在地上爬行。
他真的变成了一只熊。
一只戏班子独有的,聪明的“熊”。
师父在他伤愈后第一天教他那些“熊”做的玩意的时候,拎着带倒刺的粗木棒,还有一串铜铃。
铜铃响,就必须完成命令的要求。
他虽然看不清、说不出,但他很快就聪明地学会,任何不服从和反抗,都只会换来无穷无尽的毒打。
他乖顺地吃师父送来的剩菜剩饭,做好师父让他练的技巧——
做算术、画画、跳舞。
这些东西对熊来说很难,对他来说当然不难。
他忍受着、伪装着,耐心地忍过了他变成熊后第一次接触到阳光的机会,忍过了第一次上台作为一头熊表演画画的机会,甚至忍过了镇上来看戏的小孩子朝笼子里的他扔石子砸破他的头,也只是缩成一团呜咽,果然马上就看到师父厉声呵斥着将他们赶走。
他知道,师父的独眼,一直在暗处盯着他。
等着他忍无可忍地向别人求救,然后用最最残忍酷戾的惩罚,让他永远不敢再有那样的念头。
他终于等到那一天,师父刚把他牵回关他的地下室,把锁链扣在他脖子上,却听见远处“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哪面墙塌了。
“我日他轱辘的!”魁梧的男人转眼就冲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咚咚咚地远去。
他一转身,铁链的末端“哗啦”一声坠在了地上。
——师父没有把锁链扣牢!
巨大的激动让他浑身颤抖,然后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出逃的情景,现在这样还不够……
“师父?师父您在吗?”无比熟悉的少年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
是榆生的声音。
他的眼中猛然亮起了光。
梅生是在那一瞬间就做了决定,跌跌撞撞从地下室冲了出去,爬到厢房里——
过于明亮的天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几乎要流下泪来,却连眨眼都不敢。
榆生!那是榆生!
师父不在,这个偏僻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他不会让榆生带他走,他知道师兄没法在师父还在梨园里的情况下把他救走,就像莺时也知道这个镇上没人能救她。她那时帮助他逃跑,是期望他去报官后把她从冥婚的命运中解救出来。
是的,他还没能去救莺时。他曾经告诉她他逃出去后会救她,可他没能逃跑成功,却被困在这里。
好在希望就在眼前了。他只需要让榆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他会去乡里报官的……官府一定会来查戏班子,把他救出来!把莺时也救出来!
“啊!”榆生在院子里没找到师父,却乍见挣脱了锁链的脏兮兮的熊朝自己扑来,顿时大惊失色,吓得摔了个屁股墩,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一边惨叫:“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他扑到他身边,急切地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嘴里“啊啊”直叫。
榆生,榆生!
我是梅生啊,是和你最亲近的师弟!
我们一起吊嗓子练戏,一起下河摸鱼,一起在师父苛刻的要求下起早练毯子功,一起硬着头皮爬上寒光闪闪的刀梯……
师兄,救救我!!!
榆生懂了。
他知道他懂了,因为榆生的嘴慢慢张大,四肢僵硬,眼中涌上了难以置信、惊恐至极的眼神。
“嗬,嗬……”粗重的喘息声从少年的喉咙里涌出。
下一刻,榆生如同见了鬼一样,转身拔腿就跑!
他跑得不顾一切,甚至在跑出院子的时候差点被门口石块绊一跤,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师兄!
他惊呆了,下意识跌跌撞撞地往院门口追去。
一声尖叫从院门口传来。
一盆花重重摔碎在地上,穿着绣鞋的脚慌忙后退,裙摆摇曳:“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是莺时的声音。
榆生一跺脚,压低声音对莺时道:“别让师父知道你来过这里!”
说完,他一溜烟跑了。
莺时惊慌失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一个哆嗦。
如同地狱召唤一般的咚咚脚步声传来。
梅生没有看到莺时后来的反应。
他听到那脚步声的时候,刻在骨头深处的恐惧早已让他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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