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弦月循声看过去,少女坐在树枝上,用一双天真的眼睛凝视他。
殷弦月注视她半晌:“不对,你不是之前那个……”
“嗯哼。”少女点头,“我们是双子,风暴双子,在海中央风暴中诞生的双子。”
怪不得此前她一直称“我们”,这样一来,异种神已经找到了四个。殷弦月现在没有功夫跟异种神周旋,他需要夜区的守护者以及海妖军队。
同时,区界探测器响起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声音中带着一丝怅然:“巫师首领,请您快逃吧。”
殷弦月呆站在区界,茉竹父亲短短的一句话,他已然明白其中意义。龙只会摧毁大陆,而海妖深居海底,他们还有异种神帮衬。其实走到这里,殷弦月已经明白通透了——
人类和超自然生物在审判厅里争个头破血流,巫师团首领更迭,精灵族为兽人的问题几乎放弃这片大陆,雾区守护者被污染……夜区仿佛死寂一般。
无所谓,他们在深海。
异种不会去海底,龙也不会。
海妖们在等待陆地的一切尽数毁灭,他们终将是洛尔大陆的主宰。
“嘿嘿。”树上的少女掩唇一笑,“快逃啊。”
“全部都在夜区吧。”殷弦月说,“所有异种神。”
事已至此,茉臣须也不再隐瞒:“四位次神。”
“次神。”殷弦月点头,“感谢你的告知。”
原来典狱长和污染旧守护者的是两个主神……殷弦月在消化这些消息,他的头发,他的衣裤已经被烘干了。森林仅剩的树木在巨龙吐息下熊熊燃烧。
他抬头,风酒笙和昼区守护者以及巫师团,他们用传送门最先抵达这里。
他没有看见路槐,不知道为什么,他走得很慢,许是太累了,许是这世界已经彻底疯狂。他大脑里闪过很多离谱的念头,他也明白,是他的大脑在逃避。
原来放任不管的部分并不是异种神,真正被长久地放任其野蛮生长的,是整个夜区,整片海洋。
还有像自己一样这么失败的造物主吗……永夜森林已然不复存在,地上歪歪斜斜倒着粗壮的树干,原本潮湿的土地干裂如戈壁。
空中,两个守护者与巫师团结出奥术结界,所有巫师的眼中燃起蓝色的奥术之焰,甚至连巫师学院的学生,和学生家长也先后传送至此。
圣教军与不死族军队姗姗来迟,人类守护军的直升机腹部伸出他们的三十联火箭炮,神谕殿的护卫队也赶来支援。
巨龙疯狂地撞击结界,它的双瞳几乎要比太阳更耀眼,风酒笙紫色的守护者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她下方就是当初和酒笙镇一样的平民小村庄,人们逃离的速度实在无法与巨龙吐火相匹敌。
高射火炮在地面瞄准巨龙,其实也不必瞄,目标实在太大了。
他还是没能找到路槐……
“你怎么不跑了?”树上的少女漂浮着来到他身边,充满好奇地问他,“你明明能够穿梭在两个世界之间,你却没有任何能力对抗那只龙?”
殷弦月意识空白似的摇头,一言不发。
他想要找到什么东西,树枝也好,他希望自己能像在哀恸之牢里一样,在地面写点什么,温音就能来救他。
他忽然站定,然后偏头,与少女四目相对。
接着一笑:“哈,次神而已。”
少女怔住:“你、你还只是个人类呢。”
“还有一个主神。”殷弦月慢慢蹲下来,大地颤动着,好像它也在害怕。他的手掌盖在地上,不知是在感受这片土地,还是在安慰它。
“还有一个主神。”少女像精灵一样飘到他面前,抓住他肩膀迫使他站起来,贴在他耳边说,“可你不会知道是谁了。”
少女抓住他的黑发向后扯,他抬起头,从下颚到喉结形成一条优美的弧线。少女说:“我受命,将在大陆全种族面前,以主神的名义击杀人类族群至高的首领,殷弦月。”
她生等着人类、狼人、精灵……大陆族群汇集于此,才要杀他。
异种神要击溃族群的信仰,要在所有人面前,诛杀那个被所有人好好保护的人。
他们琉璃花樽一样的巫师首领被杀,会让这些自以为统治大陆的人们明白,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归顺,总是要付出些代价。
然而少女没能发现的是,她手里拽着的,黑色的头发,在此时此刻,又长了些、又长了些……
事实上路槐早就隐隐感觉到殷弦月头发的问题,从他第一次陪殷弦月在海边石滩做格斗训练,殷弦月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他越来越像,神谕殿壁画里的……那个古神。
洛尔。
古神洛尔。
殷弦月望着天,那通身黑色,双翼可怖的巨龙已经撞破守护者的结界,巨龙向下俯冲吐着烈火,守护军举盾防御,高射火炮在龙焰下悉数爆炸,一切恍若世界末日。
在这个时候,少女的触须捆住殷弦月,带着他飞至空中。
他看见了路槐,白狼不知什么时候被巨龙甩去地上,雁翎刀刺入他心脏。
白狼动了一下,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通身的白毛已经被血染透,奄奄一息,但视线跟着殷弦月,一点点升去高空。
“首领!!”龙池发现了他,瞬移过来,被少女的触须捆住摔出去。
风酒笙身体中爆发出肉眼可见的雷暴元素,召唤来无数层叠的乌云,滚滚雷声如同天穹在震动,豺狼群咬着巨龙的翅膀死不松口,圣教军的捕网瞄准天空。
少女在他身后,下巴搁在他肩膀,说:“现在我要处决你,你有一些说遗言的时间,请吧。”
说着,少女的触须抵在他后肩,心脏的位置。
殷弦月的视线看向风酒笙、守护者、龙池、伊瑜……最后看向地上的白狼。
他不确定路槐能不能听见,甚至,他也不确定路槐还能不能站起来。
他说:“路槐,我告诉过你,连创生之柱都在坍缩,宇宙的一切都注定走向
消亡,连星辰都不可逃避,别难过,我很高兴认识你。”*
路槐眼睛闪烁了一下。
下一刻,触须从殷弦月的后肩贯穿来前胸。
世界寂静了。
强大的混血儿心脏被穿透,野兽倒在自己的血泊里,身上手掌宽的,大大小小的血口子。
脆弱的人类心脏被穿透,触须的尖端坠着造物主的血,他背后的长发在疯长——长长到腰际,然后被风吹起,挡住他侧脸。
他们看着彼此的生命逐渐消失,说不出一句话。
少女收回触须将他推下去,白狼挣扎着,挣扎不出一丝力气,他眼睁睁地看着殷弦月从空中落向自己,狼眼中涌出泪。
“再见了。”殷弦月嘴唇张合,无声地对他说。
殷弦月下坠时依稀听见耳畔有童谣,是在赵湘辰办公室时,被异种神感染的守护者,对他说的童谣:
「不要让蔽日的阴影弥漫,不要让毁灭的丧钟敲响。」
「不要让雄狮吞噬羊群,牧羊人会从地平线带来彼岸的光。」
「……」
「鸟兽占据天堂时,神明去流浪。」
一切都停下了。
整个世界的时间凝固住,那台电脑也再也不会蹦出多一个字。
而此时,没有人知道的海底——
娜迦的神像睁开了双眼。
因为她感知到,智慧之眼已经睁开。
第37章
娜迦海妖, 是海妖中最古老的族群。
他们居于深海,人身、鱼尾、蛇发。
尔后从娜迦之中分割出了亚变种。有些继续向深海下沉,放弃鱼尾,演化成更适合在海底移动的触手;有些放弃了蛇发, 保留鱼尾, 活动在海中央;另外一部分, 他们留下的所有部分,都是蛇,蛇的尾巴,和蛇的长发。
目前以鱼尾人身的海妖数量最多,也就是茉竹这样的,蛇尾蛇发的已经很少出现在陆地,海底的更不必说。
但, 有一句话在他们之间世代流传,是古老先祖的遗训——
娜迦永不败。
-
海底的娜迦神像睁开双眼,人身、鱼尾、蛇发的岩石雕塑,活了过来。
她有一双同温音相似的蛇瞳, 睁眼时, 有一本厚厚的书从她眼中落下, 在海中不知飘去了何方。
殷弦月停滞在半空的时候,一草一木跟着停驻。蜂鸟不再扇动翅膀,歪斜的大树没有继续倾倒,烈火焚林飞扬的火星像烟火被捕捉进镜头。
整个世界,宛如一滴树脂包裹小小的虫子,变成了琥珀。
殷弦月还有意识,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路槐就在他面前不远的地上, 他呕心沥血的男主。
他曾以为在这短短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已经没有什么画面,值得进入他死前的走马灯。
直到出租房里那个吓得他魂飞魄散的夜晚,白毛青年笑得阴森,像孩子得了个新玩具一样,打量着他。
自那之后,他的人生开始精彩。
濒死的时刻,殷弦月脑海中回溯着一些声音——
“侧身闪。”
“刀不必握得那么紧。”
“很好,刀尖向我。”
“继续,垫步向我。”
……
“我希望我的存在,在你孤立无援的人生里,曾是荒海上闪烁过的灯。”
“你回来了。”霎时间,走马灯戛然而止,视野之中闯入一张脸,女人的脸,如海洋般淡蓝色的皮肤。
她浮空于殷弦月面前,占据着他的视线,对他说:“洛尔,你回来了。”
殷弦月陡然明白过来,世界是真的被暂停了,不是他濒死的幻觉!
是娜迦在放声歌唱!
那句“你回来了”并不是从娜迦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而是她头发上的蛇,殷弦月看得真切。
娜迦海妖在唱歌。
整个大陆,整个世界,都在聆听娜迦的歌声。
她在半空绕着殷弦月观察了一圈,她的头发,无数条蛇,无数只蛇瞳,都在盯着他、打量他。最后,她重新回到殷弦月面前:“你不是洛尔,时间果然过了太久,我竟然认错了人,你是比洛尔更上层的存在,你是谁?”
她又说:“你的心脏唤醒了我,所以现在是第二种情况。”
她的手盖在殷弦月左边胸口,那里的衣服布料被血晕染开来,如同旧首领墓碑周围盛放的圣火玫瑰。
娜迦伸手,轻轻地按住他双肩,带着他回到地面。全程,殷弦月动弹不得,感受不到痛,其实也没有声音,娜迦的话直接进入了他的大脑。
“第二种情况……”娜迦若有所思,喃喃自语,“时间真的太久了,我都有些不记得了……啊,第二种情况,你需要我的帮助,对吗?”
他太需要帮助了,无论谁都可以。即便现在异种神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让我寄生,我就帮你扼制那条龙,救你的狼,他会坦然躺平不加反抗。
娜迦叹了口气:“分明这么像,但却不是洛尔,漂亮的长头发,说吧,你需要什么?哦,让我先为你修复心脏。”
冰凉的掌心贴在他心脏,娜迦看上去很舍不得封上它,她有些贪恋地用指腹抹了抹他衣服上的血。
殷弦月跪坐在地上,他试着呼吸,然后动了动手指,抬头。
娜迦比他要高出很多,他从地上爬着站起来。除了他,世界依然是静止。
“我需要足够强大的力量。”殷弦月说,“我需要,和我身份对位的力量,在这个世界,我要能斩杀那条龙,救我的狼……的力量。”
娜迦倏然往前挪了一截,和他面对面,两张脸距离大约三寸,殷弦月能感受到她寒凉的气息,以及她规律运动的腮。
要不怎么说无数热血小说的开篇,都会有一个诡异的人或鱼,不重要,诡异的角色,去问主角:少年,你渴望力量吗。
渴望。
殷弦月是渴望的,从少时渴望从病床上走下来的力量,再长大一些后,想要奔跑的力量。曾经他渴求的不过是如常人一般生活,然后慢慢死去。
渺小到一个病榻上少年的生命,宏达到诸天万界整个宇宙,都朝向一个坚定不移的方向进行着——死亡。
殷弦月不渴望生命。
“足够强大的力量。”殷弦月重复了一遍,环视这里。
咬着黑龙牙齿淌血的豺狼们……被结界反震几近昏厥的巫师学院战斗系学生,下一刻就要被黑龙扑咬的风酒笙,烧焦的大地和燎原的业火。
殷弦月最后看向同样被刺破心脏的白狼,茉竹给他的幻境里,曾有一幕是父母的车祸现场,也是这样的漫天火光,空气里满是焦糊的味道,以及血泊。原来,人可以流那么多血啊。
路槐就倒在一模一样的血里,一动不动。意外的,他很冷静,就像父母刚刚亡故的那段时间,他没有任何情绪地操办他们的后事,像对待陌生人一样,置办灵堂、上香、点长明灯。
“可以。”娜迦说。
殷弦月收回视线,扭头,看着娜迦:“那么,代价呢?”
娜迦:“不需要代价,因为他也需要你的帮助。这里的一切都会暂停,直到你带着力量回来。”
“和我走吧。”娜迦说。
殷弦月踟蹰片刻,问:“你并不是赐予我力量,而是带我去一个获得力量的地方,是吗。”
娜迦点头:“放心,这个世界会等你的,就像小狗永远等他们的主人。”
“给我点时间。”殷弦月说。
他走向路槐,踩过的地方留不下任何脚印和痕迹,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走到白狼的面前,他蹲下来,手抚摸在他的皮毛上,他能感受到自己摸到了狼毛,但皮毛纹丝不动,所见与所触,无法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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