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师弟是已去轮回了吗?”
“没有。”乌须道,“他师弟在等他们的师尊。”
“……”
“但他师尊对他其实并不算好,毕竟有的门派的某些长老对入世有看法,他小弟子干涉因果如此多,平时回宗那位总待他不假辞色,他便对他那位师长有执念,要闯出些名堂证明给他。”
“哦对了,他师尊是他自己骨瘴发作杀了的,他师尊——”
玄微预感到乌须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师尊喜欢大弟子啦!”乌须道。
“……”玄微大抵没听过如此多角的关系,有点风中凌乱。
“所以啊,爱恨是很复杂的东西。”乌须在了解内情后也觉得很炸,对他道,“本君的爱还剩多少不知,但恨也许还挺多,你要知道,猫都是蛮记仇的。”
他看向玄微,笑道:“所以有一日,本君也许会杀了你也说不定。”
玄微道:“嗯嗯。”
乌须因将要完成一件心愿,觉得阿瓜这样也无不可爱。
他慢慢走向花田,渐渐不再开口,像是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紧张与情怯。
夜萝见他过来用力向他招手,几乎快要蹦起来了,在她脚下是花纹繁复的阵法。
这是夜萝要求学的,她对阵术不擅长,但日复日一只学这一种阵,阵图的每一寸皆会刻入心头,莫青团脸上也有欣慰的表情。
朱渊昙花在阵法中心仿佛含羞的美人,夜萝作为辅阵站在一侧,乌须走向阵中。
身后的玄微能清楚看到他深深吸了口气,呼出时长而缓,肩膀随之松下。
玄微看出这是冥府的招魂阵,但许多地方已经过改化,而今究竟会发生怎样的作用不得而知。
黄泉上泛起了风,乌须与夜萝颔首,强烈的阵光亮起,将冥府的半壁天空也照出恢弘的颜色。
与此同时,乌须右眼紫红的瞳孔亦闪烁不休,磅礴的骨瘴自他眼底涌出。
阵法形成的屏障坚不可摧,那骨瘴也听话无比,并未出现外泄,但乌须还是深深皱起来眉,玄微的心像是被一双手死死攥住,他焦急而不敢妄动。
莫青团作为护法来到玄微身后,对他低声道:“你若有良心,就用转嫁之术,别让我们君上受太多苦。”
玄微几乎立即将这术捏在手心,却谨慎问道:“外力的术法,是否会影响阵的运作……”
“不会。”莫青团摇头,“你亦在因果中。”
话音刚落,一道月白的光便落入阵中。
“唔!”玄微倏然摇晃了下身体,莫青团露出活该的表情。
而阵内乌须渐渐舒展开了眉目,恢复一双碧色的眼珠,他发觉玄微并不仅仅是在转嫁感官,更是在输送灵力。
灵力源源不断地送来,与那半枚内丹呼应,山呼海啸般的灵力向阵中铺开。
所有笼罩在内的浅色石蒜微微摇摆着,玄微感受着体内被抽空灵力的刺痛,与转嫁而来的骨瘴所致的疼痛,双眼却紧紧盯着阵中衣袍翻飞的冥君。
阵法持续运转着,向他所不知的方向发展。石蒜上渐渐泛起了灵波,从涓涓的溪流到奔涌的大海,与翻卷的骨瘴成对峙之势。
许久后,玄微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呼唤。
“年年?”
声音越来越多,浅色石蒜中的灵体被唤醒。
“……头好痛,我这是在那儿?”
“啊啊我咋从草变成花了!”
“我我我——我从神仙变成花了!!”
“嘶……当时记得是离开了水莲洲……”
玄微睁大了眼。
花灵们自石蒜上化出形体,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衣,却有各自的长相和身形。
他们尚处于迷茫中,浑然不知身在何处,阵法平息,朱渊昙花在为他们稳定着魂魄。
夜萝满头大汗,却欢喜于自己辛辛苦苦养出的花有了灵体。
君上告诉她,这些花不同于其他花草,要靠阵法才能唤醒,如今大功告成,她正擦着汗,只见乌须对他笑了笑,一道灵光点落他的眉心。
同样石蒜的淡香自夜萝身上散出,她额间的那枚冥纹消退了去,容貌发生变化。
记忆的门被打开,夜萝徒然向下跌去,坐在了泼泼洒洒的花丛里。
“七棠。”
乌须唤起了这个阔别已久的名字。
七棠眨眨眼,望向诸多兰阁花灵,以及不知为何也变成花灵的仙侍从们。
不知不觉间,眼泪脱眶而出,止也止不住,乌须走过来,蹲下递给他手绢,道:“以后,恐怕还有更多的花要我们小七棠来养了。”
花灵们聚集过来,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被骨瘴吞噬的记忆,他们走入水莲洲屏障的破口,却走进了死地。
那是短暂又漫长的一刹那,足以刻入魂魄深处,他们抱团往七棠与乌须身边靠,瑟瑟发抖的、哭哭笑笑的,皆是鲜活的生命。
“年年!这里是哪里啊?”
“别哭别哭呀,七棠姐姐。”
“我想吃烤串呜呜呜呜——”
乌须没有哭,一展双手,黄泉的风吹在石蒜花灵们身上不觉寒凉,只有春日般的暖意,他道:“此为黄泉冥府,以后,便当是你们家里就好。”
莫青团看着被簇拥着的冥君,又看向怔怔出神的玄微,道:“这就是因果,是我们君上,执着不肯放手的因果。”
爱比恨要长。那时乌须对他说。
乌须在回归冥府那日,拒绝了喝下忘却前尘的汤。
他始终是那只看似毫不在意,却要牢牢记得给过他归宿,给过他温暖之人的猫咪。
只是有时口是心非,他比谁都贪恋那些温度,岁年做到了纪沉关所希望的那样,即使没有了自己,他依然被爱,依然爱人。
第五十六章
花灵们自骨瘴里死而复生,初时的几日不大敢出门。
乌须与夜萝将他们移栽到花盆里,挪到早辟好的住处去了。
冥府的天光少有暖意,好在花灵新的黄泉石蒜的本体,有极好的适应力。
他们所住的地方面朝大河,景色开阔,午后波光粼粼的水影投到墙壁上,有如梦似幻的错觉。
抱团缓劲儿来的花灵们感到了舒适,慢慢从莫青团口中,听得了水莲洲后发生的种种,均心有余悸。
当初,夜萝作为乌须自骨瘴里捞出来的第一位仙者,因没有朱渊昙花的定魂作用,便只能被暂且封住记忆,稳住魂魄。
她亦是头一回了解到这段过往,再去看冥君,便百感交集。
乌须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伤感,唯独在那朵留在阁里的墨荷来到冥府时,略微有些红了眼眶。
那朵墨荷花哭得稀里哗啦,哭到尽处傻呵呵地笑起来,大骂他们将他抛在兰阁里,害他好生担惊受怕。
冥君并未过去加入他们的团聚。
长满石蒜的坡上,冥君仿佛一抹随时会乘风而去的影,玄微的心像是被捏住般酸涩,道:“不过去吗?”
乌须摇了摇头,席地而坐。
仙尊也随之坐在了他身边,乌须用手指拨弄着身边的无叶花,又在沙地上无意识般画着一个阵最繁复的部分。
近来他准备深入琢磨下,捯饬一个大型的养护阵,这需要玄微的帮助。
好在玄微傻了,但脑子里会的东西没有忘,不然乌须怕是会将他按头淹到黄泉里去。
他练习这个阵练得很勤,冥府未来千年将开垦大片的花田,浅色的彼岸花会开满山野。
但不论做多少事后的弥补,因骨瘴而死的人们即便复苏,也或许不再有机会去续上当年未完的缘分。
头一回骨瘴天灾中被留下的人,是如何在岁月里沉浮,又已轮回了几遭呢。
他与莫青团商议,复苏过来的灵体若是愿意去轮回,也便让他们去。
苦守记忆也许不是太舒服的事情。
但这都是后话了。
近来冥府使者回报了关于无名湖的探查,此湖上次出现于鬼渊,并非深处,而是与凡间接壤的地方。
冥使将木鸦放入湖中,有去无回,再无法追踪。
黄泉上的魂魄近来也变多了起来,他们在桥头说今年雨水太多了。
雨里有淡淡的甜味,但会腐蚀田地,喝下去亦会染上病症,有的拖着拖着就死了,有的拖着拖着就疯了。
这一次的骨瘴,恐与水有关。
九天方面将赔偿先行送来后,再不肯与冥府完成后续的对接,更不会再提三界联盟。
雨是凡界才会有的东西,九天从不下雨,天道的天平倾斜,他们显然是要丢包袱撒手。
山雨欲来风满楼,乌须却偶尔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这让他与玄微讲话时也和气许多。
这位仙尊大约是急于要补偿些什么,他对冥君的起居照顾可谓无微不至。
乌须要做什么更是不问缘由,皆全力配合。
他做不回纪沉关了,亦排斥着玄微。
然而这是两个无法被忽视的身份,他却只想做阿瓜,一个无关责任与天命,满心满意都是猫咪的阿瓜。
但即使回到过去阻止了当日的自己,也无法掩去乌须的记忆,即使所有人都能回来,猫咪也不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如此相安无事地相处,只多了几分客气礼貌。
明明已彻底回不去,却固执地想要抓住些东西。
乌须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岁年留在世间的拼字图,且自觉比太多人幸运,不求拼出一个多圆满的字来,唯独想拼成一个解。
那是他关于自己平生的解答。
有关无名湖的调查决定在三日后启程,乌须收到最新的结果后做了这个决定。
在这三日内,大半时间他皆在处理公务,累了便在书房倒下就睡,玄微会偷偷将他抱到床榻上,守着他直到夜半。
乌须有时候也会喊他“阿瓜”,却也不会叫他去干什么事,只是叹口气叫一句阿瓜,然后再叹一口气,不再多讲了。
有时那对异色的眼珠也会随着阿瓜从左边走到右边,从门口走到书架。
冥君将笔撂在一边,趴在胳膊里从透光的缝隙里去看他。
自此后他似乎喜欢上了这个游戏,为止乐此不疲。
“喂,阿瓜。”乌须道。
玄微便应声回头。
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那句话是关于肚子饿。
可乌须只是摇头,说:“没事儿。”
启程的前夜,蜷在榻上的乌须君卷走了所有的被子,他睡着时才像是摆脱了外界的纷纷扰扰。
玄微将他的一缕头发拿在指间,黄泉夜间的幻光在屏风上流转,淌到桌案上。
玄微君读到了那封文书。
无名湖的结果出来了,果真如他们所料,这片湖作为三界第一镜器,有通道的作用。
这通道会直达过去的某个时间点,而再往里,是通往九天的洗尘池。
假如骨瘴的源头在洗尘池……
玄微君久久沉默。
骨瘴的来源一直是一个谜团,但而今这个谜团似乎慢慢被驱散了迷雾。
玄微想起九天的那段混乱时期,在那之前难道便没有骨瘴的存在了么,这显然是不切实际。
仙君们频繁的下凡历劫,神谕石长久的静默,以七情六欲为食物的骨瘴,还有这次莫名其妙的因果偿还。
倒像是天道古神被封锁后,借由冥府的一次突破。
祂要世人发现,因果是多么的混乱,仙君们在人界制造了多大的漩涡。
而他们带着满身的七情六欲回到九天,将爱恨写得鲜血淋漓,繁衍出一代又一代的神灵,与人界的皇室并无多大差别。
只是掩在仙法下,维持着体面与尊贵,忘却了最初的最初,神由信仰而生,他们的执念是庇护与奇迹。
天君为壮大神族,将回归天界后必入洗尘池写到天规中,泡过洗尘池的仙者们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却从未想过历劫并未真正的结束。
他们没有合格,依然回归了九天。
看似焕然一新,实则有什么东西被留在了池中。
祂越长越大,集结了那些被压抑在仙者体内的凡人的爱恨嗔痴,其中自然也包括纪沉关。
所以骨瘴说他也在其体内。
玄微想,原来当时骨瘴说的,是这个意思。
骨瘴最大的弱点便是没有实体,祂能感染其他生灵,却无法真的获得实体,是岁年误打误撞地吞吃让祂发现了机会。
虽压制住了骨瘴,却使其意识到,由七情六欲构成的祂讲究个自愿。
万念俱灰下,自愿的放弃。
交给爱恨,交给冲动,交给毁灭。
第一代骨瘴有更大的野心,他要的不仅仅是毁灭,亦或者说是太子机锦教会了祂这些。
但第二代骨瘴显然纯粹,祂要的只是毁掉一切,若岁年被他真的掠夺了身躯,祂或许会直接自洗尘池冲出,水淹九天,再化为雨席卷人界,沉入冥府。
第三代骨瘴目前,也许就正在图谋这件事,人界的雨水不过是一个先兆。
那祂找到了谁为寄体呢,玄微君想到了一个最坏的结果。
机锦的骨瘴没有打过,祂被融并了。
那么为何祂能躲在九天……
玄微闭上眼,温暖的室内不足以拔高他的体温,他怕神力外泄制造风雪,便悄无声息地离开。
站在院中,冥府虚幻的明月高悬。
他相信乌云盖雪这么聪明,定是能想通其中关键,何况诸多细节能发觉,乌须知道更多的内情。
他甚至可能在更早,就想清楚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说了也没有人能帮他,这几乎成为了骨瘴之间的决斗。
乌须在用最短的时间内处理完冥府诸事,稳定人界,做好全力备战的准备。
而洗尘池对仙胎以外的生灵是魂魄的伤害,他吞掉玄微的内丹,寻找骨刀,完整魂魄,也不仅仅是为了花灵们。
他必须要有最强的战力,决定用最快速的方法,在第三次的骨瘴水劫爆发前,先冲到祂的老巢里去将其镇压或剿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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