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临殊只是笑,陪着老爷子散步赏花,等到傍晚,裘定懿也回来,张罗着要一起包饺子。
孤儿院里,每年除夕,孩子们也都在一起包饺子,孟临殊手巧,包的又好又快,看得裘定懿叹为观止:“临殊手长的漂亮,居然还这么巧。”
裘老爷子却很心疼:“这是以前吃了多少苦,才能练出来的。”
裘定懿无奈:“爸,大过年的,你就别悲春伤秋了。妈妈以前说你像林黛玉,我还觉得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想到还真是啊。”
裘老爷子:……
这糟心的女儿,真是他亲生的啊。
三人正有说有笑,外面门被推开,微凉的风卷着花园里的梅花香气一道涌了进来。
孟临殊下意识抬眼,看到裘桓就这么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长度刚及小腿,这样的尺寸,稍微矮一点就显得臃肿,可他高,不但高,而且消瘦了很多,穿起来就格外的风流笔挺。
他之前虽然行事杀伐果决,可在孟临殊面前要么横眉冷对,要么像个公子哥似的没个正型,现在眉眼凌厉冷峻,却又不像是过去那么张扬肆意,打眼一看,竟然给人极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肃然感。
外面大概是下了雪,他肩上落了点点的白,走进来看到孟临殊时,视线凝在孟临殊脸上半晌,才费力地转开,和裘老爷子打招呼说:“爸。”
毕竟是自家儿子,裘老爷子嘴上嫌弃,心里还是心疼的,看他也瘦了这么多,想要关心两句,说出口却是:“你不是说要在医院过年?”
裘桓笑了笑:“瞧您说的,过年都不回来,我不成了不孝子了。您不会没给我准备饭吧?”
他是故意逗裘老爷子开心,裘老爷子冷哼一声,却也摒不住笑了:“你也只能喝一口饺子汤了。”
裘桓去换了衣服洗了手,回来也和他们坐在一起包饺子,裘老爷子到底还是说:“你病的怎么样了,到底休养好没有?”
裘桓是平安夜那天顶风冒雪的着了凉,他不当一回事,随便吃了药便一头扎进了工作里,等倒下被送到医院才发现,他高烧拖延太久,已经转成了肺炎。
这下可好了,之前陈崆专门为孟临殊请来的那位老专家,还能继续在裘桓这里发光发热。
跟上次孟临殊出院的时候一样,今天陈崆又对着裘桓,把之前的台词说了一遍:“你这个情况,是不建议出院的,这么冷的天,你万一又着了凉,说不定又得横着进来了。”
可惜,裘桓还是没听他的。
陈崆这个医生做的很没有成就感,裘桓却不觉得有什么。
他提前从管家嘴里知道,孟临殊今天会回来,如果错过了,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孟临殊面前。
听裘老爷子问了,裘桓只道:“炎症消了,医生只说静养。”
裘老爷子说:“公司的事你就先别操心了。”
裘定懿也说:“没想到咱们家还出了个拼命三郎。”
说完就被裘老爷子瞪了一眼:“要不是你当初不肯接公司,死活非要学音乐,你弟弟现在也不用这么辛苦。”
裘定懿没想到火还能引到她身上,立刻道:“我和临殊都是文艺工作者,就老二一个满身铜臭。爸,他不会是捡来的吧?”
裘老爷子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裘定懿一向说话肆无忌惮,因为是大女儿,从小被裘老爷子娇宠惯了,一点都不怕这个父亲,被骂了她也无所谓,还对着孟临殊做了个鬼脸。
孟临殊轻轻地笑了起来,在温润的光线下,脸上的线条弧度柔软秀丽,一看就知道,最近的生活过得很好,之前身上一直有的紧绷感,现在也烟消云散了,哪怕在裘桓面前,整个人也很舒展从容。
裘桓不能直接看他,微微侧了头,从窗户上的反光望他。
窗外一枝折枝腊梅开得正盛,被风吹了,影子影影绰绰地落进来,孟临殊的倒影也映在裘桓手边,就像是他只要伸出手来,就能碰到孟临殊。
孟临殊如有所感,忽然看了过来,视线和裘桓在玻璃上的影子撞上,他微微怔了一下,似乎今晚第一次看到了裘桓。
不过也只是这么一个瞬间,下一刻,他就自然地转过头去,继续和裘老爷子说话。
窗上荡开涟漪,将孟临殊的影子也模糊了,裘桓苦笑一声,也收回了视线。
吃饭时,裘老爷子特意让人换了圆桌,一家四口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团圆饭。
按照座次,裘桓就坐在孟临殊旁边,孟临殊其实一直警惕他会干什么出格的事情,没想到从头到尾,裘桓都规规矩矩的,就算是大家一起起身碰杯的时候,他也没有趁机对孟临殊干什么。
孟临殊微微松了一口气,因为实在不知道,如果裘桓真的当着裘老爷子的面对他做些什么,他该怎么去应对。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裘老爷子已经有些困了。
他身体不好,平常医生是不准他熬夜的,裘定懿劝他:“爸,您困得眼睛都闭上了,还是先去睡吧。”
裘老爷子摆了摆手:“等着十二点,给你母亲上柱香再睡。这么多年的老规矩,怎么能乱。”
裘夫人去世的时候,裘桓也就刚上小学,裘定懿那时在国外,虽然家里派了专机去接她,还是没赶上见裘夫人最后一面,只记得回来的时候,满园种着的白梨花都落了。
裘老爷子那时还不到四十,因为伤心,一夜白头,裘夫人下葬之后,他就让人把梨树都砍了,说是梨花意味不好,劝人分离,如今园中百花争艳,却再也不见梨白胜雪。
到了十二点,裘老爷子领着三个孩子到了裘夫人的牌位前,牌位都是他亲手擦的,干干净净,前面总是供着花,如今的节令,便是一瓶腊梅。
照片里裘夫人眉目婉转清丽,唇边带着微笑,腮边小小一只梨涡俏皮妩媚。
这么多年过去,裘老爷子还是一闭眼就能想起来,与她初见时,她站在梨花树下,穿一条鹅黄色的纱裙,裙摆很蓬,下面露出两条雪白的小腿,踩着一双平底的白色小羊皮鞋。
裘老爷子那时只觉得她身量挺高,和一般的小姑娘比起来,更为高挑,却见她一撩袖子,身手颇为矫健地往树上爬去。
裘老爷子连忙将眼转开,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余光却见她的裙摆荡了一下,整个人在树上晃了晃,就这么往下跌了下来。
裘老爷子大惊失色,连忙扑了过去,视线中,裙摆如花绽开,梨白落雪似的一同落下,小姑娘落在他的怀中,轻飘飘像是一朵蒲公英,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而后便是顺理成章英雄救美,一见倾心,引出日后许许多多的爱恨情仇,到了最后,终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裘老爷子也笑起来,对着裘夫人的牌位,柔声道:“阿芙,咱们的孩子,我总算寻回来了,这么多年要他一个人漂泊在外,我怕得不敢去九泉之下见你。如今心愿了了,再没什么可挂心的,真希望早点下去找你。”
他这话说得大有不吉之态,裘定懿连忙道:“爸爸,大过年的说这种话,被妈妈听到,又要骂你。”
裘老爷子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唯一能钳制住他的,也不过一个裘夫人。听裘定懿这么说,哈哈一笑道:“是我胡说八道。临殊,你来帮我和你妈说两句好话,让她别生我的气。”
孟临殊同照片中的裘夫人对视,只觉得她的神情温柔,一定是个极为和善温柔的母亲。
可惜,他只是一个窃取了裘夫人真正孩子位置的小偷,偷了不属于自己的关心与爱护。
孟临殊垂眸,忽然有些不确定,这一炷香,自己究竟该不该上。
身后,裘桓原本站在最后,刻意地将自己同孟临殊之间的距离拉开,见他站定不动,裘桓忽然上前几步,和他并肩立着,语气随意道:“爸爸最会这一招祸水东引,以前惹了妈生气,就把我和大姐推出来顶缸。
“还好妈是个心软的人,又最喜欢长得好的小孩子,现在看到临殊又能哄爸爸开心,又长得这么漂亮,就算不是亲生的,说不定都要认成干儿子。”
他这话像是夸奖孟临殊,可只有孟临殊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是要孟临殊不要担心,就算裘夫人泉下有知,知道自己并非亲生,也一定不会怪罪他的。
孟临殊神情微微一动,视线扫过去,落在了裘桓的身上。
他站在那里,唇边含着笑,高高的眉骨下,压着一双深邃的眼,在孟临殊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孟临殊,视线专注如同炽热,却又克制地垂了下去,免得吓到孟临殊:“咱们一起给妈妈上柱香。”
孟临殊迟疑一下,裘桓已经跪在了蒲团上。
旁边裘定懿替两人点了香递过来,孟临殊抿了抿唇,到底也折腰而下,和裘桓并肩跪在牌位前面。两人一道俯首,向着裘夫人磕了个头。
裘桓翘起唇角,想起自己上次和孟临殊说,要是结婚,婚礼一定要办两场,中式那场,拜天地君亲,要天上地下都知道,他们两个一定会天长地久。
现在这样一同上香,倒像是在裘夫人面前过了明路,就算是裘老爷子不知道,可裘桓心底总觉得里,母亲是一定会赞同他们的。
牌位上,裘夫人仍旧笑容温柔,裘桓心里低声向着裘夫人说:“妈,这就是我给你找的儿媳妇,虽然是个男的,可您老一向时髦豁达,当初追在您屁股后面的男男女女如过江之鲫,现在总不能因为儿子不给您生孙子就生气吧?”
裘夫人若是还在,听他胡说八道,肯定要骂他,裘桓仗着母亲打不到他,又加了一句:“可我惹他生气,他大概再也不会喜欢我了。妈,你能不能托梦劝劝他?”
高台上的裘夫人没理他,裘桓也不失望,又一叩首,虔诚地将三炷香插入香炉。
青烟袅袅,裘桓听到身旁,孟临殊很低很低地向着裘夫人说:“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爸爸。”
裘桓不知道怎么的,就笑了起来,惹得裘老爷子和裘定懿都看他。
裘桓摆摆手,只是觉得,自己和孟临殊明明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可孟临殊居然还这么乖巧懂事,愿意哄老爷子开心。
人人都说,要喜欢一个好人,裘桓自己不是好人,可是眼光一流,看中的孟临殊,果然怎么都挑不出瑕疵。
上完了香,裘老爷子便去休息了,走之前给裘定懿安排了活计,要她带着两个弟弟放烟花。
裘定懿好热闹,裹了一尾貂皮就往外走,怕孟临殊冷,还给他翻出一件狐裘拼的大氅,领口处三寸出锋的白狐毛,轻轻一吹,便盈盈地颤着。
孟临殊本来就精致,这么一穿,倒像是锦帽貂裘的小少爷,富贵雍容至极。
裘定懿笑着问裘桓:“咱们家最好看的,就是临殊吧?”
裘桓笑了笑:“何止咱们家,我眼里,从来也就他最好看。”
第38章
裘定懿震惊道:“没想到你狗嘴里也能吐出象牙来。”
裘桓嗤笑一声, 倚在窗边的躺椅上,慢悠悠说:“我病还没好彻底,你们两个去放烟花吧。”
他确实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刚刚从屋外进来的时候, 脸色都有点青白,现在手里端着一杯热参茶,坐在那里看着弱不经风的。
裘定懿也不敢拉他出去, 和孟临殊说:“那就咱们两个出去转转。”
裘老爷子说到做到, 真把那只古董鸟笼翻了出来, 孟临殊临走前,把鹦鹉关进去挂在了檐下, 免得出去太冷把它冻着。
小鹦鹉恋恋不舍地看着他, 裘桓拿手指头点了点笼子, 和孟临殊说:“放心走吧,我在这儿替你看着。”
孟临殊不想让裘定懿知道两人不和,就也没说什么,跟着裘定懿出了门。
今年多雪,早上时还是晴朗天气, 到了现在,地上已经落了一层白,烟花一早就备下,放在园子里,因为春节,裘老爷子给下人们放了假, 硕大的宅子里, 也就他们几个人。
裘定懿笑盈盈说:“往年这个时候,家里只有爸爸, 我,还有老二三个人,冷冷清清的,今年有了你,爸爸脸上的笑都多了。临殊,你们以前在孤儿院放烟花吗?”
孟临殊说:“我上了大学,可以自己打工赚钱了,会给他们买点玩。”
孤儿院孩子多,钱要用在刀刃上,能够拿来消遣的,自然少之又少,说是给他们买了玩,其实分起来,也不过一人一支烟花棒,已经是孤儿院里难得的快乐光阴。
“砰”地一声,烟花射入半空,升至最高处时粲然绽开,丝丝缕缕如瀑如雾,又似开到极盛的花朵,一瞬开合间,美得醉生梦死。
孟临殊不由自主仰头望去,唇边露出一抹笑容,漆黑眸中映着光焰明灭,将他雪白面孔也照出了绚烂十色的光芒。
裘定懿看他看得入神,轻轻地笑了,觉得他看起来沉稳,可到底年纪还轻,这种时候,总算能看出年轻人的跳脱天真。
“这烟花都是老二拿回来的,爸爸之前还问他,是不是钱多烧的,买个烟花厂玩。他说是方便咱们自家人看。”
孟临殊想起之前,裘桓为他放了三天的烟火,搅得满城风雨,轻轻咳了一声说:“是很漂亮。”
“他就是这个脾气,看着吊儿郎当的,其实很顾家。妈妈身体一直不好,生下他也没有精力照看,他从小是被保姆带大,养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舅舅家那个时候住在军区大院,妈妈带我们回去,他爬高上低,挨个把人家玻璃全拿弹弓给打了,把爸爸气的,按着他好一顿揍。”
说起过去,裘定懿还忍俊不禁,却又怅然道:“后来妈妈去世了,爸爸那几年真是一蹶不振,他才上小学,天天放学回来,自己搬着小板凳坐在妈妈的牌位前面写作业,还记得替妈妈插得花换水,后来那瓶花到底还是枯萎了,他装作不在意,却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
“他是个长情的人,只是总装得玩世不恭,爸爸说你们两个最近吵了架,可我看得出来,他是很在意你的。”
孟临殊沉默一会儿,低声说:“大姐,我不会再和哥哥吵架,让你和爸爸担心了。”
裘定懿替孟临殊拍了拍肩上沾着的落花,闻言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说这些话,不是要你忍着心里的不高兴,强行同他和好。你脾气这么好,他都能把你惹生气了,那肯定是他的错。你现在回来了,裘家别人什么样,你就可以什么样,你想不理他,想生他的气,那都是你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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