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那样败坏父亲的名誉?”盛少钦忍不住问道,“您明明这么爱父亲。”
蓝双鹂温柔道:“傻孩子,那些身后名又有什么当紧的,况且,你父亲的名誉也不是这种事能够败坏得了的。只要了解的人就知道,你父亲早就去世了,这些事,必定是有人做局,想要污他的美名。”
盛少钦平日机敏,这一刻却有些听不懂母亲的话,还是裘桓冷声道:“舅妈这是祸水东引,兵不血刃就能把对手给干掉。”
“盛家一大家子人,乌糟糟一片,没有一个是好的。他们荒唐事做得多了,还要觊觎少钦的家主位置。洲成本来就是大哥,我是他们大嫂,替洲成管教一下他们又怎么了?”
盛少钦终于反应过来:“怪不得……怪不得二叔四叔两个,突然举家移民。”
“他们是亏心事做得太多,终于知道怕了。”蓝双鹂勾起唇角,却再无一丝柔弱,反倒格外冰冷果决,语调冷酷道,“这只是个警告,这一次,是和北面勾结,败坏家声的罪名,再有下次,我就不会这么心慈手软,还留下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地移民海外了。”
之前的事,虽然上头没有明确指示,只是将北边偷偷过来的人处理了。但是盛家内部,却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原本就和北边商贸来往最多的二房和四房,更是如丧家犬一般焦头烂额。
盛少钦当时看他们,只觉得好笑,可如今想起来,他们那种畏惧,并非单纯因为被栽赃嫁祸,而是比起盛少钦,他们反倒更了解,自家慈眉善目、菩萨心肠的大嫂,翻手为云的手段,有多么狠戾凶虐。
只是这么简单的一条计谋,就将盛家风头最盛的两房扳倒,论手腕心机,蓝双鹂实在无可挑剔。
最难得是这份胆大,借力打力,就算是上头查出来,这件事背后是她指使的,可大部分人都会怜贫惜弱,同情弱势的那一方。
盛家二房四房确实不像样,蓝双鹂也确实是无奈之举,顶多是批评一二,对她的处罚也不会太过严苛。
“你这么面面俱到,为了老盛也算是殚精竭虑了……”裘老爷子叹息道,“从你的话里,真是听不出一丁点你对他的恨啊。”
“我恨他,是因为他这个人,心里只有大家,从来没有小家。那次任务,他本来可以不必去的,那时我和少钦都生了病,我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苦苦哀求,劝他别去,就当是为了我和少钦,自私一回又能怎么样?可他的好弟弟们也在求他,求他为了这个家考虑,只要那次任务完成了,往后盛家的荣耀,在圈中再无人可以企及了。”
蓝双鹂语调平平,眉目间,却蕴含着一丝嘲弄。
“他到底是去了,去了就再也没回来。大哥,若你是我,想来你也会恨。那些人,为了权势地位逼迫他、哀求他,他明明知道的,可就因为是一家之主,就非要担起那样的担子……我恨他,恨他一点都不自私自利,我倒要看看,这些你们男人孜孜以求的东西,究竟有多么的好!”
那些夜不能寐,痛到连呼吸都无力的夜,一夜一夜,都漫长至极,她想不明白,却还是在想,被人欺负的时候在想,看着儿子受了委屈的时候还是在想。
想得久了,也就有了执念,佛经里说,这是入了魔怔。
蓝双鹂神经质地笑起来:“我不是输了,我只是累了。我其实心里知道,不该亲自去找宋冲,也明白,现在并不是拉下阿桓的最好时机。可我等得太久,久到华发早生,还是没有想明白,权势究竟好在哪里。
“大哥,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也对不起宝乐,盛洲成抛下我,可我……可我到底是放不下他的。”
裘老爷子没有说话,坐在那里,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多到连问责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外,管家悄无声息进来,低声道:“老爷,有警察找上门来,说是要带盛夫人去问话。”
裘老爷子恍惚了一下,想起了孟临殊在网上实名举报的事情,闹得这么大阵仗,警察是肯定要来的。
裘老爷子只说:“让他们进来吧。”
蓝双鹂落落大方起身:“就不打扰大哥了,我自己出去就好。”
路过孟临殊身边时,蓝双鹂又问他:“这件事都是因你而起,我想不明白,你费了这么多心思,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算孟临殊揭开了二十年前的真相,将她送入牢中,可对于孟临殊本身来说,这根本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行为。
他选择在网上实名制举报,就是因为他自己也明白,这件事对于裘盛两家来说,都是丑事,两家人很有可能会因为某种原因,而息事宁人,只在内部处理。
他这样破釜沉舟,不但得罪了盛家,说不定连裘老爷子都不会高兴,等于说是将自己最大的靠山给毁掉了。
孟临殊说:“我答应了他。”
“谁?”
“我答应了宝乐,会替他问清楚。”这些事,盘旋在他心中太久,久到他不必思忖,便能脱口而出,“那时他说,将佛牌送给我,求我替他问个清楚,到底为什么不要他了。可我发现,没有人不要他,所以我只能查明白,当年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蓝双鹂诧异地看着孟临殊,想要看出他的言不由衷,想要看出他这些听起来大义凛然的话下面,藏着的肮脏私心。
可是没有,孟临殊的眼睛坦荡干净,就像是一块剔透的冰,露出水面的冰山,和水面之下的倒影,都是一样的清澈无暇。
“就为了一块佛牌。”蓝双鹂猛地大笑起来,有些疯癫地抓住孟临殊的手,“一块佛牌而已,就值得你这么卖力?我居然只是输给了一块佛牌!”
她用力太大,抓在孟临殊的腕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抓痕,裘桓看到了,立刻起身,将她拽开,丢给了进来的警察。
蓝双鹂犹自大笑着,笑得眼尾滚下泪来:“我居然只是输给了一块佛牌!盛洲成!你看到了吗,人死如灯灭,你的妻子,你的儿子,受了这样的欺负,可你死了,再也不能护着我们了!
“——洲成!我好恨啊!”
最后一声凄厉至极,却又如同一声悲鸣。
二十年爱恨情仇,再盛大的一场戏。
落幕时,也不过一片狼藉,满盘皆输。
第76章
蓝双鹂的笑声持续了很久, 久到她被带着走出了房门之后,都没有人开口。
一场闹剧落幕,却没有所谓的赢家, 裘老爷子疲惫地闭上眼睛, 裘定懿连忙起身,喊了医生进来,替他检查身体。
另一边, 裘桓拉着孟临殊到了隔壁, 刚要出去问小护士要酒精, 替孟临殊消毒一下手臂上的伤,盛少钦忽然提着个医疗箱走了进来。
他脸上满是颓唐挫败, 明明从事情发生到现在, 最多也就半天时间, 看起来却落拓了许多,要不是胡子没有长出来,简直像是个流浪汉一样萎靡不振。
看到孟临殊,盛少钦眼睛亮了一下,问裘桓说:“我能和他单独聊聊吗?”
裘桓看了他一眼没动, 还是孟临殊说:“裘桓,你先出去吧。”
裘桓这才松开手,和孟临殊说:“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等裘桓走后,盛少钦苦笑一声:“裘二防备着我,怕我对你做什么。”
孟临殊只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盛少钦却摇了摇头, 将医疗箱打开, 拿出了酒精和绷带:“先替你处理一下吧。”
这是一间茶室,推开后面的落地窗, 就能看到满园的花,开得艳了,一路攀上了墙头,被风一吹,便盈盈地颤了起来。
孟临殊坐在椅子上,盛少钦试了试,怎么都不顺手,索性单膝半跪在孟临殊面前,低着头替他上药。
他这样的姿态,把自己摆得格外的低,捧着孟临殊的手,神情极为专注,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这种态度,就算明知道他另有所图,很多人也会心里对他生出一些同情来,孟临殊却一直没有说话,给他这个台阶。
盛少钦没等到他开口,顿了一下,就很自然地自己道:“我妈平常不是这样,从小到大,她都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就算我小时候淘气,她也最多是让我跪在我爸的牌位面前。”
“盛夫人大家闺秀出身,管教孩子,当然不会那么简单粗暴。”
“是啊,她是大家闺秀,蓝家年代久,当初是从国内逃过去的,在香港做起了生意。后面生意不好做了,以前的架子还没放下,境况是一日不如一日,对子女的管束却越加严苛。我妈上头的哥哥姐姐都没出息,只她一个,很有经商头脑,上学的时候,拿着零花钱投资,翻了几番,当时还差点上了财经新闻。”
盛少钦笑了笑,有点可惜地说:“她嫁给我爸的时候,我爸疼她,当时有规定,我爸这样的身份,直系亲属也是不能经商的,我爸就一直在活动运作,打算早点退下来。那时我爸在家里总说,等以后,我们家就靠我妈养着。我记得我妈每次听到,都笑得特别甜……”
孟临殊猜到他要说什么,只淡淡道:“你很幸运,有个和睦的家庭。”
盛少钦反倒沉默下去,许久,才说:“那个时候,我差点就查到我妈的事了,可我真的不敢。这些年,其实我隐隐有所察觉,她有的时候会很急躁,会明里暗里怂恿我,去和阿桓一较高下。我只以为,是她年纪到了,还找了中医给她调理。可我现在想想,从我爸去世开始,她就不一样了……
“我爸一死,她就只能被关在盛家,原本她为了做生意,做了不少准备,后面为了照顾我、为了不让人说闲话,她就都收了起来,每天吃斋念佛,圈子里对她的评价特别好,说她忠贞柔顺,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可她这辈子,唯独没有做过自己。”
盛少钦眼底似是有泪光闪过,他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去,那颗眼泪,就掉在了孟临殊的手背上,他连忙拿手拂掉了,哑着嗓子说:“对不起……我只是……这些事都太突然了,我妈她真的这一辈子过得太辛苦太压抑了,她做这些事,不只是因为恨我爸,恨盛家,她是被活生生逼疯了。
“临殊,我想请求你,这件事能不能就这样算了,我会让她待在家里,好好看着她,绝对不会让她再做任何事情了。你看那时,她也后悔了啊,让手下人把宝乐从香港带回来,送到你们孤儿院,她肯定是心软了……她已经这么大的年龄,真的去坐牢,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一个天之骄子,突然这样示弱垂泪,难免让人动了恻隐之心。
孟临殊却只是抽出手来,淡淡道:“是啊,盛夫人是过得不容易。可宝乐这一生,却也只活了几岁,连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娶妻生子,有一个好儿子来为他求情了。
“而你母亲那时把他送来孤儿院,不过是香港那边查得太严,送来内地混淆视线,就算来日真的查过来,线索也就断在了这里。你母亲算无遗策,可是一点心软的意思都没有。”
这话说得非常刻薄,和孟临殊平常给盛少钦的印象一点都不一样,盛少钦总觉得,孟临殊是那种特别温柔平和,从来不和人高声说话的性格,仔细想来,和盛夫人平常的姿态有点像。
所以孟临殊说完这段话,盛少钦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看着孟临殊,表情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孟临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整张面孔都被身后照进来的光笼罩起来,只能看到皮肤像是白得透明,毫无血色,像是一樽没有瑕疵的白玉石像,就那么冰冷悲悯地望着匍匐在他脚下的万物。
“盛先生,我猜到了你会来求情,这是人之常情。可我做了这一切,就是为了替宝乐讨一个公道,不只你阻止不了我,就算是裘桓、裘老爷子亲自开口,我也照旧会是这样的回答。我们都不是宝乐,没有资格替她原谅,你母亲做下的事情,无论是因为什么,都会由法律来审判。”
盛少钦终于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恼羞成怒,可孟临殊只是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盛少钦忽然就像是被戳破了的气球,跪在那里,竟然动弹不得。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将孟临殊的手拉了回来,继续替他上药。
“你说得对……我心里也清楚,她做下这些事情,盛家和裘家的情谊也都被败坏了。可她毕竟是我母亲……”盛少钦胡乱地拿手背擦了擦眼睛,“我妈……我妈她这辈子,真的太可惜了,如果她是个男人,如果我爸没有那么早就去世……她也不至于将满腹的才华都用在算计图谋上面。”
孟临殊没有说话,因为知道,盛少钦只是在发泄,并不需要别人的回应。但这么一会儿时间,也足够盛少钦收拾好心情,他替孟临殊的伤口上好了药,却没有立刻松手:“对不起,刚刚说那些话让你为难。”
孟临殊说:“不用和我说对不起,盛先生,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盛少钦苦笑一声,抬起眼睛,凝视着孟临殊,“虽然这话说得太迟了,但是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告诉你,希望你能等一等我……等我当上家主,绝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
孟临殊静静地听着,只是说:“你和我说这些话,并不合适。”
盛少钦以前只觉得,自己和孟临殊之间,只是隔着裘桓,隔着裘老爷子,可现在才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有可能,不说孟临殊将自己的母亲亲手送入了监狱,直到现在,盛少钦才彻底确认,孟临殊对自己,的确是没有一点特殊的情愫的。
那些悸动,也只存在于自己的心上,对于孟临殊来说,他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甚至不如蓝双鹂占据的关注更多。
盛少钦明明知道,自己应该愤怒,应该不满孟临殊对于母亲的无情和残酷,可他看着孟临殊那张永远冷淡静好的面孔,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去怨恨他。
甚至在孟临殊明确地、不留一点情面地拒绝了自己之后,他所想到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将这句话告诉孟临殊。
至少……至少这样,他的遗憾,就能少一点。
盛少钦感觉着孟临殊的手指,从自己的掌心中抽走,指尖划过掌心,留下微凉的触感,那就是他们之间,最远也是最近的距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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