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无忧殿下做噱头——胆子大野心也大;
对如何发现洛如珍才是晋阳主战之人细细剖来——思维缜密而敏锐;
指出战事的隐秘问题所在——涉猎并颇通兵法;
预测战事结果及北人会有的反应——了解北人,也了解那位耶律王子。
此人是谁?为何先前未有耳闻如此高人?若是隐世才出,是想借此机会搅乱天下格局么?
怀着这些疑惑,洛如珍见到了这个人。然而与她猜想里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的神秘谋士形象不同,这人竟是不良于行的病弱模样——以轮椅代步,裹在厚厚的裘绒里,仿佛随意一阵风都能让她被吹走。
两人相见至今,也算是擅长观察的洛如珍已发觉了好几次对方想咳嗽的时候,更有一次这人以绢布擦拭嘴唇,待到拿下绢布后唇色嫣红,在苍白的面色下尤为显眼。洛如珍猜到了那是血,却莫名觉得对方这般易碎的样子有一种惊人的美感。
自问并非喜好有异之人,洛如珍觉得但凡换成一副寻常相貌,她都不会觉得面白若纸唇红如血多好看。只因这位唤作沈映光的女子容色过于出尘,放在他人身上只觉可怜的模样放到她身上,就变成了一种奇异复杂、仿若将遗世仙子拉入凡尘的、令人心悸的美。
不如预料那般,但写信之人的模样也渐渐和眼前的沈映光重合起来。
洛如珍忽然之间有了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她轻叹一声。
感性上为对面人身体考虑,她想尽快谈完真正的问题结束这场会见,但理智告诉她,对面不是一个已经确定的朋友,而是可能带来巨大危险的不确定。
洛如珍握在茶杯上的手指紧了紧。
她顿了须臾,扬眉笑问:“映光自徐州来,可否与真讲讲那里现在是何境地?”
“自然可以。”沈缜道,“百姓南逃,十室九空,唯剩些孤老留在村中苟延残喘。听闻与豫州相接的地方有了数股流民军,扫荡了徐州最北的中典郡,还在往南而去。”
百姓的惨状早有预料,可流民军?
洛如珍神色肃了几分。
须知,流民军和流民不一样,后者在灾年时总有出现,但前者虽由流民组成,却往往都有个“流民帅”,流民帅将这些流民聚成一股极庞大的力量,攻城掠地、烧杀抢掳,每次流民军出现,都代表着这个国家已到了强弩之末。
东海...竟已如此了么?
洛如珍不自觉蹙起了眉,眼中光也黯淡下来些许,如此神色尽皆落在她对面的人眼中,沈缜咽下握在掌心的药丸,拉平刚刚微扬的嘴角。
这位用兵不错、武功卓绝的女郎,好像不太会掩藏自己的心思呢。
略一思忖,沈缜唤系统:“解锁她的简写。”
虽说在初初听闻这位女郎的事迹后,根据那挺不一般的成长路线沈缜就猜测她也会是什么关键人物,但真切见面触发了电子音的提示还是不免感到无语难言。
这位英姿飒爽的女郎会配上怎样荒唐狗血的简写?
一想到上次文雅书卷气的王明淑简写居然是“一胎三宝”,沈缜就噎得慌,觉得这段时间都吃不下去东西了。
求求,正常一点。
感知到宿主心声的系统:“......扣除十五点气运值。”
“...检测到本次任务关键人物...洛如珍...”
“...正在打开相关信息延伸...《镇国公主与女将军》。”
正习惯性沉默的沈缜一顿:“......嗯?”
蓝色字体展开——
“我是洛真,也是洛如珍。
是后东海国曾经威名赫赫而今流放边地的将军,也是前东海国晋阳郡郡守的女儿。
发配出临安的那天,我回头望向高高的城门,可那里除了砖瓦墙檐,再无一物、无一人。
我一阵恍惚。
对啊,十年前在城头送我的女子,而今怎么会再相见?
那夜廊下诀别,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洛真啊,洛如珍啊......
你的父亲为你取名如珍似宝,可你终究负了他的意。
十七岁固守晋阳三月,十九岁招兵买马举旗抗北,二十三岁马踏北营救回公主,二十五岁以女子之身封侯。
这是前半生。
二十六岁兵权被夺,二十七岁救回的公主再被送去北国,二十八岁被囚禁,三十四岁流放边地。
这是后半生。
我没有眼泪,却说不清是否有后悔。
是否二十四岁那年的雪夜廊下,我应该坦明对她的情意?是否那时我就该带着她远离这一切,找一处无人认识我们的山林隐居?
可...我知道,她不会同意的。
无忧公主,公主无忧。
可她心中装满了家国天下,怎会此生无忧。
那便...我回转头。
那便隔千山隔万水,托昭日托月华,望她如愿珍重。”
......有史以来最长也最正常的简写。
沈缜慢慢抿了口茶,压下心底的复杂。
“系统,”她道,“原来你们可以正常,性向也还挺广泛?”
电子音:“......”
沈缜又看向对面人,目光触上那一看就在忧国忧民的神情,不仅咂舌。
意识到了沈缜目光的洛如珍从她给的消息中回过神,淡淡笑了笑,道:“晋阳虽不比徐州那边气候温热,却也有一番辽阔的滋味。映光这些时日若有什么需要尽可找我,一定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沈缜颔首:“一定,便先多谢女郎了。”
当初来回的试探后,晋阳三郡还是向北军敞开了城门。不知洛如珍与耶律纵进行了怎样的谈话,反正最终结果是晋阳三郡安然无恙,郡守等官吏皆已替换,沈缜十一月份到达这里时很轻易地见到了洛如珍。
据贺九阳的消息,洛如珍之父洛英已经找了关系,带着一家人回去了祖籍地。
如此想来,洛如珍应当是“答应了”为耶律纵所用,至于为何这个答应要加个引号,原因无它,今日对方还坐在这里与她谈话就是最好的答案。
拇指摩挲过扳指,沈缜眸中思绪涌过。
简写里洛如珍被去官囚禁乃至流放,除女子之身的因素外,其中原因会不会也有如今的“投敌”?
......不过这些可以暂时略过,就对方二十来岁那辉煌的职业成绩,沈缜觉得,宋昭华上位的可能性又大了一分。
“映光。”对面一声轻唤。
沈缜按捺下思绪,等着她后面的话,然后便听洛如珍问:“映光当真是无忧公主的人?”
沈缜面不改色:“自然。”
“...但,”洛如珍微顿,“开平而今岌岌可危,公主又是指定的和亲人选,映光不担心?”
沈缜反问:“女郎不担心?”
“我?”洛如珍笑,“映光怕是忘了,晋阳已是北国之地,我也算得上是北国人。东海的公主如何,与我有何干系?”
“......”
沈·看完简写·缜心情复杂。
少女,但凡再晚几年,你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我既与北人座谈,言明忧虑东海公主,岂非冷了这场小叙?”
沈缜揣了揣手,“吾之两国正值交战之际,可我与女郎的一见如故做不得假。不如撇去政局战事,只谈美景美事?”
洛如珍唇边的笑僵住,沈缜眼中漫上笑意。
两人正沉默间,屋门被扣了三声,得到允许后一面具男人推门而入。
贺九阳走近沈缜旁侧。
沈缜浅浅咳了两声,看他道:“直说即可。”
“是。”贺九阳垂首,“主人,开平城破,吾等依主人所言以偿付交易之名拦下了欲自尽的王家女。”
第54章 起念动心
自尽?原剧情?
沈缜双手交合在一起摩挲扳指:“为何自尽?”
贺九阳答:“开平城破, 哥舒翰所领先锋军率先入城围住皇宫,宫城附近几坊女子多被奸/淫,王家女郎也在其中。我们的人赶到时事已无回转余地, 王家老翁言有辱家门,令其自尽。”
“......”
沈缜心头涌上一股烦躁。
她知道这是必然,城破北军的烧杀淫掠是必然,满嘴道德仁义的士大夫做出这样的事是必然,可是...
可是还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必然。
喉头蓦地一甜,沈缜来不及取出绢布, 情急之下用手捂上了嘴唇,须臾,猩红从指缝中漏出来。
“主人!”“映光!”
贺九阳藏在面具下的脸色难看, 目光飞快瞟了一眼案几那边的女子, 将对方惊异担忧的神情扫进眼底。
沈缜摇头:“无碍。”
她从怀里取出绢布,将唇上和手上的猩红一点点拭去。
做完这些,沈缜抬头看面前人。
第一下望见的是对方担忧的眼眸, 紧跟着便是不自然和扯出来的一抹笑。片刻, 那笑消失,少女瞳孔里的星光十分泄了七分,剩下三分化成狰狞的火,熊熊燃烧。
是什么火呢?沈缜恍然间有了答案。
于是心头的烦躁便因这火平复了些许。
她轻声:“今日抱病,估摸得扰了女郎久谈的兴致。已至如此, 我也就不与女郎再兜圈子, 只问你一句, 可否愿同我一起...再造这片天地?”
屋中寂静。
半晌, 洛如珍哑声:“阁下想要如何做?”
沈缜展眉。
她抬手,将自己的茶杯碰上案上的另一只瓷杯:“女郎不是答应了耶律王子的招揽吗?”
“......是。”洛如珍指甲掐进手心。
沈缜道:“那便努力回报这份好意。”
最后两个字的读音尤重, 洛如珍不禁怔愣。
......
轮椅行在长廊下。
沈缜平视前方,淡淡开口:“王明淑现在何处?”
“开平传信来时仍在王宅。”贺九阳道,“我们的人提醒她,她曾答应了主人一个允诺,而今允诺需要兑现,便是不要自伤其身,望她信守承诺。”
沈缜颔首,又问:“闯入那几坊的北兵,只是些小兵?”
贺九阳一愣:“这...”他反应过来,“主人怀疑有身份非凡的人混在其中?属下即刻令他们探查。”
“不必了。”沈缜制止。
“待到信传回开平,只怕一切都尘埃落定,即便有人混在其中,还能再趁机捉拿不成?无甚意义。”
贺九阳沉声:“是属下失职!”
沈缜摇头:“何至于此。”
她指尖慢慢搓着怀里的暖炉:“北边安排好了么?”
贺九阳肯定:“一切就绪。”
“那便好。”沈缜轻言。
贺九阳犹豫微瞬,道:“主人,还有一事。您先前吩咐照看的那位乘风郡道长,前几天许嫁了。”
“......”
沈缜扣在暖炉上的手指缩了缩。
贺九阳补充事情始末:“乘风郡划入乾国后,当地官吏自然被乾人接手。新上任的县令欲将道观所在的那座小山圈成园林,故而令观中人离开。道观众人无银钱赎回宫观,不得已到附近各村落化缘。但刚刚易国,人人自危,无人舍得保命的银钱。”
他道:“守在那处的兄姊本想了办法用不起眼的手段筹措了银钱,但送到时却得知衡一道长已许诺嫁人。”
片刻的沉默。
沈缜开口:“把钱给道观其他人,此后不必再刻意留心了。”
贺九阳应:“是。”
合了合眼,沈缜偏过轮椅停下,仰头望向远处天际。
晋阳或许有东海国最壮丽的余晖。
分明已至初冬,那连绵山脉上灿烂的金色却似将此处燃成了夏日。一群鸟在夕阳前飞过,带起被打散的红云丝丝、霞光万道。
那红云与霞光自天际倾洒下来,云光之下,风将沈缜的衣摆吹起又拂开。
这条居高而建的长廊,每两根柱子都相隔甚远,若是此刻有人在低处抬头,便能望见极漂亮的一幕——
金光拢住了临风的人,她的背后是苍茫群山,几丈之远,罗裙与墨发飘扬,有人在光中踱步而来。
飘飘乎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丛绻走近沈缜身前。
俯身摸了摸这人怀里的暖炉,感受到不热的温度,丛绻蹙眉:“阿缜,不冷么?”
沈缜就着这个姿势轻碰女人鼻尖,温言答:“不冷。”
她视线移到女人的碧色耳坠上,眸中盛上浅浅的笑意。
这副耳坠,是她亲手打磨,二月底送予丛绻作为生辰贺礼的。自那之后,需用耳坠装饰时对方十次有八次都戴的它。
沈缜抬手,在女人起身前碰了碰上面的珠子,换来一眼微嗔和被轻弹了额头。
她扬唇,身上病气卸下来点,好像突然之间有了些符合这张年轻面容的飞扬意气,让没错过这幕的丛绻为之一怔。
女人轻轻抿起了唇。
她知道她对沈缜动心了。
这份动心不干涉她想变强、想借其他力量制衡沈缜、想给自己寻觅退路,也不干涉她理智的看待这段关系、理智的防备和揣摩对方的用意、理智的知道如果沈缜要的东西她不可承受那么她宁愿玉石俱焚。
但在床第间的耳语里、用膳时的夹菜间,在互相依偎着看书时、探讨千般知识万般见解中,她不自觉地沦陷。
沦陷于对方的体贴温柔,沦陷于一次次望来的鼓励目光,更沦陷于...
“但你可以救你。”
“女郎如何唤自己?”
“我也是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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