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沈缜回话,他自己又补全了后面:“这姬家,是上一任武林盟主姬池故的本家,家学极深,据说拥金矿两座、铜矿三座,更有世代流传下的武学秘籍。而两个月前,姬家灭门中幸存的管事去世,拿出了这份藏宝图给其孙子,言道姬家一座大金矿就隐在这九沂山里,被姬家秘法机关遮掩,唯有破解藏宝图才能安然进去。”
“啊...金矿么。”沈缜神情有些讶异,“晚辈以为,诸位侠士都不会在意这些黄白之物。”
人群里传出哄笑。
朴无尘也大笑,笑完语气意味深长道:“小友莫不是出身富贵?钱帛自古动人心!藏宝图的消息走漏一月不到这镇子上就来了这么多人,且等着吧,多得很!”
沈缜微微蹙眉。
院子里的徐楚刀抱着刀懒懒歪扭着站着,大声喊朴无尘:“算命的,人家问你天谴呢!编不出来了?”
朴无尘并没有因为徐楚刀冒犯的话如何,他神色不变,只继续道:“藏宝图需要破解,可至现在却还未破解。而老夫来到这里方知镇上出了这般怪事,何其巧?藏宝图现世,九沂山下的镇子就遭劫?”
“因此,老夫卜了一卦,然这卦象却说是八籽镇罪孽深重,当遭天谴!”
院里院外刹那安静。
原本蹲在地上喃喃自语的吴婶也抬起了头,死死盯住说出这震撼之言的山羊须老儿。
而被百十道灼热视线紧紧注视着的朴无尘却很淡然,他悠悠接上方才的话:“是何原因,老夫不知晓。但卦出来的结果,是使一女子献给神明可解——这神,想必诸位自知是什么。”
不少人愣住。
人群里,一个拄拐老者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他满脸沟壑纵横,一双眼睛浑浊,声音沙哑难辨,问道:“什么女子?”
“最貌美的女子。”朴无尘说。
......
十万大山在神州最西,这里的天很低,三月天气早回了暖,夜里便可以见得满天繁星。
沈缜接过谢容递来的药碗,面不改色将难闻的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碗,拿出帕子擦干净唇角留下的汤渍。
谢容看着她,眸里含上柔和的笑意。
“今日回来得晚,莺娘她们都歇着了,我便试着做了些。”谢容将筷子递给沈缜,“试试。”
沈缜叠帕子的手一顿,不过只一眨眼,她接过筷子夹菜,动作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停滞。
“很好吃。”都是她喜欢的菜和偏好的口味。
谢容淡淡一笑。
夜风吹过,庭中树叶沙沙,两人便如此用完晚膳。
待到收拾了碗筷进厨房,两人又复坐在光洁的石桌旁。沈缜拿出两小壶酒,推给谢容一壶。
一口一口的小酌里,谢容轻声道:“今日里正并不想让夫君当着众人的面摊开那天谴。”
“是啊。”沈缜应和,“最开始杜老就不想在大家面前知道算天机的身份。不是么。”
她手中的酒壶随着她手腕转动而晃荡:“可以理解。若不用最凶悍的态度否认天谴,镇子上的人就会更恐慌,如果这一切都是人为,那么加重恐慌无异于把原本就锋利的刀又给磨了磨。”
“不过,”沈缜笑,“我让算天机说出来,赌对了。他果然有解决办法,有了个奔头,自然安得下人心,尤其是觉得自己和‘神明贡品’无甚干系的人之心。”
谢容抿唇。
沈缜偏头,望向女人。
自梁安与二十二岁的谢容一别,今已近九年,三十一岁的女人五官与面容轮廓都成熟了许多,清丽柔婉之外,是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与妩媚。
“夫人在担心什么?”沈缜温和问,“是若你成为‘神明贡品’,还是有女子成为‘神明贡品’?”
谢容回视她,微顿片刻开口:“两者有何区别?”
沈缜舒展眉眼。
她此时的模样只与她真实面容肖似一分,可当眸中星光熠熠时,竟让谢容恍惚一瞬,似觉眼前人与真实的她重合了起来。
“我猜夫人担心的是后者。”
两壶相撞,酒液四溅,沈缜笑容粲然,“繁星作证,一切无恙。”
谢容怔怔,须臾别开了眼,仰首咽一口酒。
风里传来脚步声,一个雇佣的小厮过来,垂首道:“沈医师,前厅来了客人。”
早有所料,沈缜捋捋衣摆,和谢容示意后让小厮推自己前去。
这座宅院不大,他们很快穿过连廊进到大堂,晃动的烛火下,山羊须老者的身影被映得明灭隐约。
沈缜近前欠身拱手:“前辈来访,晚辈有失远迎。”
朴无尘摆手,鼻尖动了动,饶有兴趣:“小友喝酒了?”
“是。”沈缜不好意思,“和内子饮了一些。”
“啊,”朴无尘这声堪称百转千回,很有深意道,“老夫懂老夫懂,是老夫打搅你二人了。”
“......”
沈缜面上适当地露出两分红,“没有没有。不知前辈此来是——?”
“白日里说了,替你算上一卦。”朴无尘直截了当。
他眼睛微微眯起,捋须道:“小友想算什么呢?”
“是束缚满身的枷锁,还是反复挣扎的困心?”
沈缜心中一跳。
第66章 姬家旧事
但心跳漏了一拍后, 沈缜很快反应过来对方问出的这句话实则是万金油。
世人算命,无非是探未来和解烦忧,前者踌躇不决便是挣扎困心, 后者压力沉重就是满身枷锁。
人活世间,大多不都背着枷锁揣着困心?
如何吃饱穿暖是枷锁困心,如何争权夺利是枷锁困心,如何摆脱桎梏是枷锁困心,如何爱一个人亦是枷锁困心。
若对方当真察觉了系统的存在,此刻还怎会好端端坐在这里与她闲聊?
沈缜心中晒笑。
她是被这个狗血的世界潜移默化了认知, 还是真的压抑得太久,竟也因一句话就寄了希望于旁人?
收敛心情,沈缜从善如流:“那便劳烦前辈, 替晚辈算一算困心。”
朴无尘颔首, 自袖中拿出两只白玉龟壳。
在沈缜的注视下,他将龟壳高高抛起,待到其一正一反摔落到桌上后眸中划过讶异, 盯着龟壳良久后方道:“小友的命数, 老夫竟看不清晰。”
是设想的答案中一个不算太在预料里的答案。
沈缜面上讶异:“不知前辈看见了什么?”
朴无尘把视线从龟壳上艰难移开,语气复杂:“小友不妨自己看。”
沈缜一怔,目光落到那两只龟壳处,凑近俯身,在捕捉到那龟壳背和龟壳底皆是细密的碎纹时瞳孔微睁。
“这...”她抬眸, 不知所措。
系统的声音也在她耳边同时响起:“宿主, 这是修士所用的上品仙器。”
仙器?还是上品?
沈缜心念纷转。
所以, 朴无尘过往便是用此给人算命的吗?可他怎么就不怕看出这龟壳来历的人起了贪心动了杀念?
“小友。”
正此时, 朴无尘开口唤回了她的思绪:“你是老夫用这对白玉壳算的第三人,也是三人中唯一看不透的那个。”
沈缜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语气意外又不安:“晚辈何德何能...”
“老夫告诉你,”朴无尘打断了她的话,“是想卖小友你一个人情。只望有朝一日有所求时,小友不拒。”
他的态度转变得突然又似乎在情理之中,沈缜眼角余光摄到桌上的那双龟壳,又想起先前对对方潜力值的疑惑,忽然有丝明悟或许对方能成为“算天机”的原因。
不用仙器,但用人心。
如若让她去试,以鸦雀的情报网,配上足够的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没准她也能成“算天机”。
桌上的烛火跳动。
沈缜在明灭的昏黄光芒中轻道:“有人拜托前辈来为我算命,是么?”
方才亲口说出白玉壳只算了三人,相当于已经坦白背后有笔交易,朴无尘没什么不好承认:“对。”
沈缜看他:“是谁?”
朴无尘不答。
沈缜淡笑:“晚辈大约知道了。”
她伸出手,指尖在桌上一笔一划写过,而紧盯着她动作的朴无尘瞳孔一点一点收缩。
等到沈缜收回手,朴无尘轻叹:“她说得对,你是极聪明的人。”
“只是不知,”他眼神带着探究,“你与她是如何相识?”
“她既未同前辈说起,晚辈自不好透露。”沈缜与他相视,“不过,晚辈倒是未曾想过她能请得动前辈您。说起来,二十年前,您曾批过姬盟主的命,言她‘应是鲲鹏同风起’...晚辈早该想到这段关系。”
朴无尘默然。
他失神须臾,慢慢重复:“应是鲲鹏同风起...那年,这批语只流传了一半到江湖去。”
沈缜静静注视着他。
朴无尘似累极,半垂了眼睛,抓过龟壳摩挲:“下一句是,坠入云海九万里。”
“那一年,我们在二十四河相遇,因为卷入一桩人命案所以认识。她与我妹妹一样大,却比那个年龄...和超出那个年龄的大多人厉害。彼时,我刚得了白玉壳不久,那桩案子后我们喝酒时,我就说我来替她算上一卦。”
“龟壳纹路,可见平生。我为她做下批语‘应是鲲鹏同风起,坠入云海九万里’,她不解其意。我道,上半联是她有大好前途,但这后半联,‘坠’并非好词,可‘坠入云海’...总之,我心感不安,劝她往后行事多加小心。”
“三年后,她成了武林盟主。我带着妹妹去贺喜,那夜她说,为我安全计,往后我们还是少见面,便是要见也要小心警惕。我问她为何,她说她想肃荡江湖阴湿角落里的龌龊。”
“......”听得这些鸦雀也未查出的秘辛,沈缜心下复杂,难得真心:“姬盟主好志气。”
“是啊,她好志气!”朴无尘苦笑,“江湖龌龊,肃清谈何容易?门派武盟如老树盘根错节,杀人卖人的生意之多,何处比得上江湖?结果...结果便如那般。”
沈缜沉默。
她心头缓缓浮上一个猜测,于是试探发问:“既有例子在前,晚辈观前辈言语之中也并非赞同,却为何,前辈还要助她成事?”
“老夫挡不了。”朴无尘道,“而这第二卦,卦象不错。”
沈缜扬眉:“前辈信命?”
朴无尘反问:“老夫既算天机,如何不信命数?”
沈缜微微一笑。
“晚辈知晓了。只是觉得,”她道,“心之所感,前辈不信命。”
堂上寂静下来。
拿过小剪轻轻剪断烛芯,沈缜谈笑般开口:“敢问前辈,她是怎样与您说起晚辈的?”
朴无尘:“...这...”
沈缜没错过老者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之情。
虽心底疑惑,但沈缜还是很善解人意:“若不方便直言,前辈不必勉强。您先前说或许以后有事相托,指的就是此吗?”
朴无尘沉肃神色:“我得到这白玉壳时,那位天人曾言,此乃上品仙器,世上唯三种人不可测得天机。一曰已死,二是可遮掩命数的极少上阶修士,三则造化极深之人。”
“小友非一二即是三,我想,或许便是她命中的那道转折。我不痴心欲劝你相助,只求若有一日她成事心切得罪于你,能得个宽容。”
语毕,朴无尘起身捋衣,对沈缜郑重拱手一拜:“小友在此间,当不止寻药一事,我今日所言,应对小友有所助益。此情,只愿换得方才所求,还望应允。”
“前辈!”沈缜忙推动轮椅上前扶起朴无尘,“何至如此,晚辈怎会不应!”
“那我便放心了。”朴无尘舒展了眉眼。
月已上中天,两人也几无可谈。
沈缜将朴无尘送到宅邸大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拢在夜色里的面容神情不明。
一串咳嗽呛出,太阳穴和额上的神经隐隐作痛。
她指尖点在膝上,轻轻搓着衣褶,顶着痛慢慢回忆方才交谈的细节,眉心一点点蹙起。
造化极深...
今日初遇到甘愿俯身...
什么看不清命数?
若非故意设计,就是那对龟壳一定让朴无尘意识到了什么事情。
远处夜色里的人已望不见,沈缜抬起头,看向天上皎洁的明月。
风荡过,她心中泛起涟漪。
此世,当真能算天机么?那些大能,移山倒海之外,当真可以...
......
算天机在众人前道“八籽镇糟了天谴”后没几天,于九沂山上一无所获而驻留在镇子上的江湖人就或软或硬套出了“神明”是何——
镇上人有些排外,沈缜尚是在此地住了许久凭借“精湛”医术得到一席之地,而“打打杀杀”与危险挂钩的江湖人留下可以,被真正接受则是很难,平日里镇民说话都是这边的方言,一旦说得快不是本地人就很难听懂。然而这种情况下套出“神明”是什么也真的容易,毕竟镇子上几乎家家户户都供奉着几座神像,等里正耆老召集各家人宣布具体是哪座神后,总有嘴不严的镇民被银子迷了眼吐露出来。
又两三天过去,镇子上没再发生案子,但被藏宝图吸引而来的江湖人却愈发得多,为数不多的客栈被住满后,镇上百姓的家也差不多满了。
“天谴”后第十一天,新的人马来到八籽镇,而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个月前名声大噪的简城秦楼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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