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缜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阿缜,若有一日,妾因你也会如此,你会如何?”
“丛绻,你该去往太阿门。”
“丛绻,我已经放你离开了。”
那是一场因动心和不确定而生的让步,短暂仁慈、想要逃避。可她把选择权丢给丛绻的时候,就在想,这人应该是会回来的吧。
是一场赌,她这端的筹码,是那微小的、或许早在不知哪个时候就消散掉的动心,和她“神秘”身份能带来的利益。
血雾聚拢翻滚,神像被拦在古老的阵纹之中。
丈长的冰剑在女子手中凝结成型,她衣裙猎猎,立在了所有人之前,向着诡异微笑的神像骤然刺去!
“丛...”绻。
两个字终究隐没在唇齿中。
沈缜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你好宿主,我方绑定了您。”
“您需要扮演世外高人,在这片山谷中建造住所。”
“宿主,记忆并不是我方权限。”
“为保证您的生命,请您抽取任务且前往完成。”
“是的,潜力值、健康值、精神值三者任一清零,您将会再度死去。”
“我救不了你。”
“但你可以救你。”
那双冰凉的手颤抖着,许久,它的主人终于苏醒。
这是一间陌生的屋子,但在窗边,坐了一个不陌生的人。
光影将她笼罩,沈缜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得一句:“你醒了。”
第80章 相望无言
那人站了起来, 缓缓走出光影。
当夜在血月下的那一眼,很容易让人以为她的衣服尽是赤缇红,而今细看却发觉不然, 黑红两色交错、繁复金纹流淌,侧腰处绣着金乌振翅,每个细节都彰显着仙门魁首的不一般。
她仍旧戴着那半副面具,面具通体金色,像展开的鸟羽,眉心的地方嵌着红宝石, 又在耳朵处缀着黑红丝带、珠玉兽骨,飘飘长至胸前。
光在她身后,她在明暗相交中踱步而来。
像一尊无悲无喜的神祗。
沈缜如被灼伤, 微微眯起了眼。
校服面具, 是太阿门弟子入世游历必需的装束,但唯有内门弟子,她们的面具才会在额间嵌上红宝石。
七年, 于人很长, 于修士却很短。
而就在这对修士来说可能才算入门的短短七年,她却已然站到了此世风景最好的地点。
潜力值百分百的人,果然是天骄。
两相对望须臾,沈缜注视着那双凤眸,展颜。
她撑着床榻, 虽然费力但还算顺利地半坐了起来, 感受着身体的状况, 唇边的笑凝了凝, 偏头看向女人:“...我睡了多久?”
女人静静看了她半晌,捋裙于榻边坐下, 才开口,声音泠泠:“十一天。”
沈缜沉默。
“丛绻,”她抬眸,“我的心脉肺腑...你渡了许多灵力给我。”
不是疑问,是极其肯定的陈述。
姻缘神像那一击,虽然被丛绻结的冰屏卸下了大部分力,但巨大石锁砸在身上的那一瞬间,肋骨断裂,沈缜就明了自己的健康值将会直逼死亡线,而非现在...十一天,伤势就已经和缓了下来。
丛绻没有否认。
她只淡淡看着眼前完全是一副陌生相貌的人,不发一言,片刻,视线下移到对方干裂的嘴唇,定了定,然后抬手——
随她指尖所碰,沈缜唇上沾染湿润。
微凉、但令人精神一振。
又是灵力。
沈缜心下那丝复杂就在这刹那蓦地散去了。
而后,升腾上新的复杂。
她靠在床头,盯着榻边这人,许久,轻声开口:“你应该已经知道,四年前,我的名字传遍了神州。人人皆道我是另一个血修罗,或者,就是蛰伏百年的血修罗。獬豸楼早令人缉捕我,只不过,被我逃脱。”
“同一年,元国先太子在边地遇刺身亡,如今的太子、当时的六皇子隐姓埋名半年,一举报了杀兄之仇,带兵围剿了曾是边地大患的且末部,整个部族被尽数杀了个干净。他以此功,成为太子。”
“然而真相是,那年边地巡视,如今的元太子亲手设计杀了他的兄长嫁祸给且末部。而他之所以能那么快成为太子,也是因为朝中早有势力。”
沈缜顿了顿,继续:“而两年前,周岫柏传信给我,言道他发现有人在查我。不止查我,昔年我在江陵所接触之人皆被暗中窥察,而后所经乘风郡、衮州徐州等地,都有追查的人。”
丛绻终于开口,她红唇微张:“元太子?”
“对。”沈缜颔首,“他名萧晋珹,亦化名杨珹,就是那夜也在的世家公子。”
先后搅乱乾国北国东海国的人,这位擅长提早筹谋的太子不会不及早提防。没有在沈缜“名头”刚出来的时候就追查,怕是因为恰巧撞上他夺位,没能空出来手。
沈缜知晓丛绻只需一点就会明白全部,故而没在这件事上再多讲。她默了一会儿,移开看着女人的目光看向窗下斑驳的光影,道:“我们分开后,我便令鸦雀中人去清洗掉昔年你在江陵的痕迹。但太多人见过你的面容,我也曾在傅瑾瑜派来夜闯宅邸的人面前唤过你的名字...这位元太子,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或许千方百计自许多人口中拼凑出了丛绻“应有”的相貌;聪明人,或许得到了“姓丛”“绻绻”“泉泉”这样的字眼。
这曾是沈缜觉得可以有的局面,所以她九年前才未在那夜夜访的修士武者前刻意隐瞒丛绻的名字。但......
让人辨不清意味的女声响起——
“沈缜,你为何笃定我会在仙门也用曾经的名姓?”
室内寂静,沈缜慢慢收回落在光影上的目光。
她沉默许久,回转目光直视眼前人:“我不笃定。我只是觉得,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你相处了。所以想,总要说一些话,来显得自然一点。”
床上苍白消瘦的面容一点点改变,从眼睛,从鼻梁,从嘴唇,从墨发。几瞬之间,她褪去了所有的虚假,成为了丛绻记忆深处里的那人。
清清冷冷的眼睛,眼尾自然沾染粉红,挺拔的鼻梁,苍白的嘴唇,如沉凝的山水画,像病弱的世外人。
除却更加孱弱,与七年前分别时别无二致。
沈缜道:“一年前,我得到‘预知’,于是来到此地。但为了掩人耳目,便化作男装,并寻了人扮成...妻子。她叫谢容,是乾国曾经的端王妃。”
丛绻微微抬眸。
隔着面具看不见女人的神情,沈缜顿了瞬,继续道:“当年重查柳堤案时,我曾与她有过交易,故而事成之后赠予了她一点东西。七年前,我们分开过后不久,承恩侯府谢家卷入储位之争中受牵连被贬出京,路上遇刺,因那东西我有所感,于是救下了她和谢家。”
于是,有了今日的场景。
“你知道她欢喜你。”丛绻平静道。
沈缜坦然:“我知道。”
丛绻盯着这人的眼睛:“拉她入局,意在何地?”
沈缜瞬间明白了女人的弦外之音。
对方十有八九猜出了她在神像前受这一身伤是故意,谢容在这个过程中极其危险,然而这般危险,却似乎在帮她做实“夫妻”这一点外并无其它用处。
沈缜嘴角勾起丝笑。
她问,“我若说我本意并非如此,丛绻,你信么?”
四目相对,终究是丛绻率先移开目光。
沉默再次横亘在两人中间,约小半柱香后,她伸手覆上面具,将其摘了下来,回眸。
凤眼红唇,肤若美玉。
沈缜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哪怕这一天早有所料,也亦在前不久的怨灵幻象中看见了这副容颜,但当真的再一次、再一次亲眼所见近在身边,她心中还是复杂难言。
丛绻应该在进入太阿门后没多久便突破了仙道门槛,成为了真正的修士,所以相貌并无太大的改变。但不知是否与她的灵根属性有关,又或者是因...她此刻的心境,较之七年前时而流露的妩媚,现下这人眉目清冷,十足十的疏离淡然。
姣姣如月下仙。
沈缜恍若隔世。
逝去的年月在这一刻轰然向她打来,过去的滚滚尘土翻起沙烟露出埋在最底下不愿主动示人的旧物。明明有过百十次重逢再见会怎样的念头,但当真正来临时两相对望却说不出一句自然的话,究其缘由,沈缜觉得,是她没来得及理清她自己后续会如何,是她二人都知道她们的曾经谈起来虚假而空洞。
要说什么呢?
哪一件事双方都肯定为真心实意的,哪一件事没掺杂着双方如今心知肚明的试探算计?
她们是在海市蜃楼上相遇动心。
第81章 冰山渐融
光晕朦胧。
室内寂静良久, 端坐在榻前的女人终于开口,她的眸光似要看进沈缜内心:“起初没有故意隐瞒,为何之后, 偏要清洗痕迹?”
为何?
沈缜坦然对着那视线,轻声回答:“因为七年前,我心悦你。”
她紧紧盯着对面人的神情,没有错过女人瞳孔里掠过的震惊,一字一语慢慢继续:“因为心悦于你,又不止心悦于你。我知我将来情状, 不想累你。”
......片刻的沉默后,丛绻开口:“...不止?”
“对啊,不止。”
沈缜扬唇:“不知前路到底如何, 所以哪怕未雨绸缪, 倒也没到所有事物都得死死抓握于掌心的那一刻。或许,能两全呢?”
当然也或许,会万劫不复。
丛绻定定瞧着这人, 想从她神情里看出些无措心虚, 可是没有,她同多年前一样八风不动,甚至更甚。
女人移开了眼:“现在呢?”
现在啊......
沈缜慢慢敛起笑意,彻底放松身子靠上床头,略有些疲惫地半阖了眼眸:“现在, 我也不知道。丛绻, 我能问你么?你呢, 你现在呢?”
抛开曾经夹杂着诸多其它因素而生的“恋慕”, 看过了世间更广阔的风景,见过了世间更多的人, 有机会随本心再注视曾经的人,亦明了那人华丽壳子下的苍白内心,丛绻,你会如何?
丛绻的睫毛颤动,掩去了眼底波涛的起伏。
她出声,却不是回答沈缜的问题:“几个月前,自命‘魔尊’的邪修夜北闯入太阿门,带走了承影峰的一位师姐。掌门大怒,令未在闭关之中的所有内门弟子和考核排在前列的外门弟子下山寻人。”
话题这就是要转了。
沈缜识趣接过:“所以你来通州,便是因此。”
丛绻微微颔首。
沈缜笑了笑:“很巧。”
丛绻回转视线,瞥了这人一眼。
她不说话,目光落到沈缜腿上,伸手掀开被褥,又自然撩起这人的裤腿,看着除了更白些和常人几乎一般无二的腿,才道:“东海之后,便不能再行路?”
沈缜:“是。”
丛绻顿了顿,又问:“现今,再往后会如何?”
“再往后?”沈缜愣了瞬,随即反应过来,神色不免复杂。
她静了一会儿,道:“五感渐失,总逢恶事。”
正在给沈缜重新盖上被褥的人手上动作顿了微瞬。
沈缜恍若未觉,瞧着她,口中很自然问道:“不知,那座神像如何了?”
丛绻收回手,淡淡答道:“其上禁制已解,怨灵也尽已平息。”
沈缜:“......”
“绻绻,”她失笑,“我知你灵根为冰,但这是夏日啊。”
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绻绻”,丛绻微微怔仲,她回过神,默了默,还是道:“神像上的禁制与寻常阵法不同,乃是组合了一古籍中的几样阵法。先前能够压制怨灵,实则因其为怨灵之首,那座宅邸外的迷阵,它即是阵眼。一旦迷阵被破坏,它吸食了足够多的生气,就会苏醒杀戮。獬豸楼前来的人,解开禁制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
“禁制解开后,神像便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印记,故而那夜修士们未战先衰。而后来它追逐于你,应是先前你受过重伤,獬豸楼的人替你疗伤所以你身上也留下了灵气。生气与灵气,这般邪物更爱后者。”
这个原因么?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忽略掉了就在前方的姜蓁,而死死锁定住了她么?可姜蓁虽不像她伤重,却亦是黑气曾经入体,被獬豸楼的人着重看察过。
四目相对,两人皆读懂了对方眼底的深意。
沈缜温和道:“原来如此。”
丛绻看了她一会儿,垂眸自储物戒中取出一方纸包和一小袋水放到被褥上,迎着沈缜微讶的视线,继续讲道:“那座府邸所在的地方,是许多年前八籽镇人埋葬早夭孩子的墓地。边地人烟稀少,祖上又多有血缘,诞下的孩子有二三成活不到弱冠之年。因女婴多是生下来即被杀掉,这些早夭的人大部分是男人。不知从何时起流传了一则传言,道若是不给地下的男人结一门亲,他们不得安息便会报复生人。”
“阴亲之事,由此盛行。那时,八籽镇人认为这也是婚姻,该受到姻缘神的祝福,便专门辟了一地筑造了此尊神像,镇中凡结阴亲的人家,都在那地举行仪式,然后葬入附近的坟地。”
“大约二十年前,有人发觉了八籽镇的这个习俗。逐渐,阴亲不再是神像前唯一的事情,买卖女子女童、‘调教’她们用以各处;那座坟地也不再是早夭之人的墓地,而是其中死去女子尸骨的埋葬之地。做这桩‘大生意’的人,应是担忧怨灵,于是在神像上刻下了禁制,且在四周建造迷阵,镇压这些女子,让她们的亡灵永世只能被囚于地底。”
直到有人发现,并给予她们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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