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逃亡,两人入了北国南方的一座小城,此处因靠南不在草原,城里人往来一如中原,居民虽个个膀大腰圆, 但能看得出并非真是神州士大夫们所骂的“不通教化、蛮夷之流”,倒还有些上古先民遗风,朴实而热情好客。
一家食馆二楼, 沈缜和魏清妙临窗而坐。
桌子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但奔波许久早饿了的两人都没有急着动筷。沈缜捏着白绢捂着嘴弓身咳嗽,一串一串接连不断,魏清妙盯着她发白的脸色和额上细密的汗珠, 攥紧了袖口。
“...前辈, ”
等到对面人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魏清妙涩声开口:“是晚辈累了您,实在抱歉。”
沈缜将沾血的绢布收到袖中,另拿一张擦了擦殷红的唇,笑:“你情我愿, 何必愧疚?”
魏清妙张口, 没说出什么, 有些哑然, 但她很快也笑:“是晚辈着相了。”
“但,”黑袍下少女的半边面容肃色, 认真道,“前辈愿助我,已是莫大的恩情。”
沈缜抬眸,浅浅看了少女一眼。
她默了瞬,伸出手去给自己舀了一碗汤,示意,“吃吧。”
总要吃饱饭,才能干活。
临窗俯视,可以看到街上往来的走贩。各式吆喝声不绝,间或夹杂着一两句喝彩,沈缜循声望去,便见斜对面的一方小空地围了圈人,那喝彩声便是自那儿而来。
琵琶音。
应是街头卖艺的吧。
早先她们二人来时乘的车,故没有看见。沈缜对这也不算有兴趣,粗粗扫了一眼就欲移开视线,不过恰此时,一驾慢悠悠荡过来的马车闯入她眼中,在那圈人旁停了下来。
驾车的男人凑近车帘前听了听,点点头转身高喊:“这是在作何?”
围观人群下意识让了开来,露出的缺口让车夫看见了里面是什么,也让遥遥坐在对街食馆二楼的沈缜将原本隐在人群中模糊的身影看了个清晰。
是一对母女。
母亲佝偻着背花白了头,女儿抱着琵琶模样忐忑。
沈缜眯了眯眼。
这母女二人...虽有遮掩,但不难看出都是一副好颜色。
她目光微移,落到马车处。
那车夫又凑到车帘旁听了听,然后转头对母女二人道:“我家女郎问,能不能借你们琵琶看一眼。”
听了这话的女儿又怯又紧张,攥紧了手中琵琶,母亲却在怔愣之后拿过琵琶恭敬地递给了车夫,“贵人看...”
车夫把琵琶递进马车里。
片刻,车帘被掀开。
少女抱琵琶而下。
面容普普通通,但周身气度却恍若仙人。
沈缜目光定在随她展开的人物面板那行“潜力值:95%(济世之臣,王佐之才)”上。
少女含笑开口:“途径此地,忽逢仙音。观琵琶后才知,非是乐器之能,而是人之能。我乃乾国淮郡褚家人,游学至此,现欲往衮州去,不知二位可愿同行?”
沈缜收回了视线。
后续如何她已不感兴趣,救人于苦难也非此时正在“逃亡”中的她方便插手的,总归那对势弱的母女碰上这名为褚遂的少女应不会有什么大碍。不过,淮郡褚家,褚遂啊......她倒是看见过这个名字。
第一个任务时,她于江陵祈愿寺中废了褚家年轻一代中唯一的男丁,后面短时间里,估计是忌惮她的“天人”身份,上报獬豸楼又无果,褚家便暂时没有报复。这一等便再没等到什么时机,沈映光的名声响彻神州,更加难“报复”。直到去年乾国诸王连手欲谋反、被萧晋珹说动设计火烧她于刘头村中,褚家这又才在其中掺了一脚。
至于这一脚的下场...乾国四大姓变成三大姓就是结果。
也就是在赵若芙送来的那张查抄名单中,沈缜看见了被赦免的褚遂及其母父的名字。他们那一房与牵涉进诸王之乱的本家关系甚远,且褚父算是个孤臣,故而赵若芙放过了他们。
乾国变法已经在推动,女学也已经开建,这位被系统定为“王佐之才”的褚遂......
沈缜念头纷转,终究还是压下了写信告知宋昭华的想法。
树苗已经长大,她何必再指手画脚呢。
将最后一口饭咽下、最后一口汤喝完,沈缜擦干净了嘴,抬头注视对面人。
魏清妙亦停了筷子。
说起来,对方现在的模样喝水吃饭仅看着还挺神奇。饭食进入那半骷髅半皮肉的嘴里就没有了踪影,骷髅架子里没有五脏六腑,也看不见吃进去的饭食。
这一段时日里同行,沈缜对此已经有所猜测。
不过她先按下了这个话题,而是问:“魏道友发觉了你师妹的踪迹?”
魏清妙怔了瞬,然后苦笑:“什么都瞒不过前辈。”
“道友也并不想瞒我吧。”沈缜轻咳了声,倒出药吞下,看对面怅惘不知在想什么的少女,“我猜,她让你不要去找她,并且给你推荐了几个适合藏身的去处,是么?”
“......”魏清妙神色复杂。
良久,她喉咙里低低:“对。”
还是那些文字,那些她们曾经自创的联络文字。一进入这座城,她便在好几个显眼的地方看见了那仿若刻在骨子里的字,拼在一起,就如沈映光所说。
可是不行,不可以......她一点也不想逃到什么更安全的去处,她只想找到崔寒烟!
或许是为了钓出来她,原本还被隐藏颇深的“太阿弟子为邪修掳走”这一消息在十多天前不胫而走,更可怕的是已有小道流言说这弟子乃绝世炉鼎。魏清妙根本不敢想,那些自诩为名门正道的伪君子、那为寿命力量无所不用其极的邪修,他们知道了这个消息,小师妹将会面临何等境地!
她必须,必须尽快救出小师妹!
魏清妙还勉强能稳住急乱的思绪,在纷杂中抓到了一丝线头,盯向沈映光:“前辈有办法找到师妹?”
沈缜应了她:“我有。”
追踪目标近到一定范围后,就可以使用系统商城里的追踪器。无非是当前要再欠一笔账而已,等林夜北的气运值到手还了就是。
既然魏清妙能够察觉崔寒烟留给她的消息,那么后者——或者林夜北必定前不久来过这座小城,想来还在追踪器的追踪范围中。
系统地舆图旁展开的面板上,那耀眼的红色让沈缜确定了这个猜测。
确定之后,也终于可以开始谈其他事情。
沈缜目光下落,从对面人被黑袍遮挡了个严实的喉咙划过。
“我先前有一个猜想,想说出来让道友听听是否如此。”
因听到沈映光肯定其知道师妹下落而极喜的魏清妙本来要说的话被堵在了嗓子里,她顿了顿,按下急躁道:“前辈请讲。”
沈缜看她:“道友身损至此,通常而言,要将吃入口中的食物化为己用怕是艰难。寻常人消而化之的办法估摸着不再适用,所以,是以灵力来代替的吗?”
“......”
魏清妙面上因先前消息而生的喜意慢慢敛去。
她沉默了很久。
在沈缜开始喝第二杯时,魏清妙轻声开口:“是。”
她语气自嘲:“我剩下的灵力不多,可必须以灵力来消化这些吃进去的东西。不然,不吃不喝,就会死去。”
沈缜道:“以灵力替代,待灵力枯竭,你亦会有性命之忧。”
“是啊。”魏清妙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但很快又松开,“我活不久了。”
所以在剩下的日子里必须要把师妹安置好,否则她死不瞑目。
这个决心很强烈,以至于一直注视着魏清妙的沈缜很容易就发觉了对方这副破釜沉舟的样子,也很容易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情感与利益的双重牵扯,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挣脱的枷锁。
可有的时候,仅仅凭着一份情感,就能让这世界上最坚强的人自甘被囚于牢中。
沈缜问:“疼吗?”
“什么?”魏清妙猝不及防。
沈缜道:“用灵力消化食物。”
“那自然...”魏清妙扯了扯嘴角想打个哈哈过去,可在触到对面人眼中的沉静时却渐渐息了声,默了许久最后道,“疼。”
何止是疼,确切来说是痛不欲生。
沈缜指尖慢慢摩挲茶杯壁。
这些日子,喝水吃饭的那份痛楚被魏清妙掩饰得很好,可作为同样饱受痛楚折磨、也同样经常掩饰疼痛的人,沈缜并不难发现平静之下的某些细节。
也就越发能感受到她当年在太阿门逃亡一战的惨烈。以及......崔寒烟对她的重要程度。
比较尚在衮州时的魏清妙和现在的她的状态,如果沈缜没有猜错,她应该有什么可以延续自身性命的办法,当初找上门估计只是想先求人留意崔寒烟,毕竟要将对方从太阿门中带出非一日可为,然而随着突兀被告知崔寒烟早被掳走,她先前的准备也就打乱了大半。
续命之法也多半不能再进行。
沈缜决定即刻行动,魏清妙也得跟着一起。就算那续命之法没什么天时地利人和的要求,路上随便整整就行,可救出崔寒烟的代价是交上还剩的一身骨头,那么,续命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总归是要死的,何必多费心思呢。
第119章 留人余地
“道友这般相信我么?”沈缜问, “炉鼎,还是几百年来难得一遇的绝世炉鼎,道友在登我门之前从未见过我, 如何笃定我不会眼馋?”
她微顿,扬唇:“或者,你的人骨剑,虽是主人自愿最好,但就算你不自愿,也是世间难得的天灵, 道友就不怕我起了贪念,不助你、但夺宝?”
若她真如神州传言中那般不讲道理的厉害,说不准魏清妙登门之日, 就是死期。
听到这番话的魏清妙......有些恍然。
因为这话, 她脑海中翻滚,当时冲破沉沉黑暗、由傀儡重新做回人之时的狂喜和无边焦灼一丝一丝在记忆里慢慢清晰起来。
太阿巍巍,她难有迅速报仇的念头, 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小师妹。她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急躁、所有的愤怒, 都因小师妹而生。
这也是二十年浑噩中,支撑她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留有一线意识,试图挣脱出太阿宗门烙印的桎梏、挣脱傀儡之身的信念。
此念如熊熊烈火,滔天不灭。
师妹尚在受苦,她一定要去救她。
至于“不管不顾”找上沈映光...
魏清妙坦然:“也曾有诸多疑虑、诸多筹谋, 但都不重要了。”
沈缜挑眉。
魏清妙半张好的面上露出点笑:“前辈所设定的后者, 现下已经有了答案。我好端端坐在此, 我们正在寻我师妹;而前者...先前我确实不放心, ”
她拱手,“前辈见谅。”
沈缜抿了口茶:“道友曾经身负宗门烙印尚能于太阿追杀中逃三月并思虑前途, 想来也并非莽撞或心大之人。”
那位同样有宗门烙印逃了半年还没被抓住的师妹,当然也不是寻常人物。
魏清妙听得懂言外之意,她轻轻道:“师妹总是很聪明的。”
很多时候都是。
如果当年逃出来的是师妹,应当就不会落得她现在这副模样。师妹...会活得很好,是她耽误了师妹。
“道友何必自轻呢?”沈缜不欲见对方这副低沉的样子,思绪好似都写在了脸上,“虽是安慰人中的老生常谈,可确有道理——你的师妹,应当不愿看见你此般模样吧?”
魏清妙怔,继而失笑:“是。”
她定了定神,转到刚才的话题,“师妹...炉鼎之事,先前我确实不放心。不过在见到前辈与那位丛道友的相处之后,倒是安心了许多。”
“......”沈缜沉默抬眼。
魏清妙语气中裹胁了两分笑意:“晚辈想,前辈大约不屑以什么偏门左道的办法修行吧。”
“前几日前辈的笛声,”她点到为止,“听起来似和丛道友有关。”
心有所属、为情所扰,还会只为修行故便与她人发生肌肤之亲吗?
这弦外之音...沈缜淡淡扯了扯唇,“魏道友。”
魏清妙应声定眸。
沈缜平静:“不要小觑人心、人性。”
魏清妙怔。
她愣神的两瞬里,沈缜已经转开了话题:“我们这笔交易,我救崔寒烟,你付出身上骨。”
“是。”魏清妙正了神色。
“人照样救,但,”沈缜道,“我不需你全部的骨头。”
魏清妙又愣,随即大震,独眼眼底尽是不可思议。
沈缜继续说着她的要求:“一块就行。我只要——”
她指了指黑袍下胸膛的位置,“你心上的心骨。”
魏清妙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胸口,她并不奇怪对方会知道心骨这件事,但很疑惑沈映光居然...居然不要她全部的骨头?
诚然,心上骨...寻常人心上怎么会长骨头,这是她作为“人骨剑”才有的异像。魏清妙知道真相后,曾找过有“人骨剑”记载的古籍翻看,得知这块长在心上的骨头很小,大约只有大拇指指甲盖那般大,紧紧贴在心肉上,是“人骨剑”满身骨头中最有价值的一块。
可已得全身不要,仅......
沈缜淡声:“剥离这块心骨给我,道友虽会承受撕心裂肺的痛苦,但并不会因此身亡。‘人骨剑’,顾名思义,是铸剑最好,一块骨一把剑,然我并无这个需要。我要心骨,也只是有他用而已。”
魏清妙:“...他用?”
沈缜应:“是。所以希望到时候道友剥离此骨时,一并将如何去除太阿宗门烙印的办法告知于我。”
她定定看着魏清妙:“人心人性莫测,不能小觑。魏道友,交托于旁人,寄予于希望,哪有你自己守着你的师妹牢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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