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三月,承恩侯爵被削、祖父被贬、谢家被勒令出京。
谢容奏请随父兄离开梁安,不知宫中进行了怎样的较量,最终她得了应允。
于是她带着兕子和谢家人向祖籍南琼而去,谁料到路遇刺杀,为数不多的护院尽数被杀后,屠刀向着挡在女眷前的谢家男儿们去。饶是谢父谢兄都是沙场厮杀出来的汉子,四拳也难敌这么多刀口舔血的人,围着的保护圈很快被突出一道口子,刺客提刀砍毁了马车、谢容抱着兕子滚落在地,就在那刀逼近她眼前时她闭眼——
死亡的痛楚却并未来临。
众目睽睽下、谢家大哥的嘶吼声中,淡淡的金芒覆住了她周身,连带着兕子一起被微弱却让长刀无法再向前一寸的光晕护住。
一根金链骤现,“钪锵”一声打在她面前震碎了长刀,谢容惊怔中一点点抬眸,顺着锁链的来处望去——
沈缜,坐着轮椅的沈缜,面色苍白、满身病气,但以千钧雷霆之势扫荡了要杀她和谢家的所有敌人。
轮椅在血河里近前。
一只素白又骨节分明的手摊开,伸到了谢容面前。
她看见了轮椅上的人眼底的关切。
这是在一年前那次半夜来访后谢容第一次见到沈缜。她的模样憔悴了很多,整个人瘦到好像只剩骨头架子,原本再怎样病弱也清亮的眼睛染上了灰暗,她就像人之迟暮一般,透着浓浓的...死气。
谢容带着谢家人跟在她身后,进入了那扇转瞬山河变幻的光门。沈缜着人负责安置他们,自己却不告而别,谢容追着那缕影子出了门,却在廊上撞见那人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滴滴点点的血洒进了地上的余晖。
谢容止住了脚步。
前面的人好似并没有发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完之后,静默了几瞬,拿着手巾俯身,将地上的血一点点擦拭干净。
轮椅上的身影很瘦很小,蜷缩着努力擦地,整个人恰巧避开了余晖,隐在昏暗里。
谢容僵立着看她弄好一切走远,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月奴,你——怎么哭了!”
日落余晖皆已隐入西山,暮色沉沉包裹住了整座长廊。
谢容恍然察觉,她流了泪。
......
谢家就在这片世外桃源住了下来。
经过最开始几天的不适应,到了半个月左右的时候他们已然放松了很多。通过日常与山谷中人的对话,知晓这里是剑阁山腹地,带他们来的人就是这里的主人,那片湖的名字叫半月湖,草地上的白狼性情很好只是不亲人......
谢家人当然也问了谢容和那主人的关系,谢容隐去了一部分,坦白了沈缜救了兕子的那部分。
因这缘故,又有救命之恩,谢父一直想对沈缜郑重道谢,但奈何自那日初来后便一直没再见到人。
直到...他们进谷快一个月的时候。
那日微风正好,谢容端了药去房中打算喂兕子,然往日好好在榻上的兕子竟没了踪影。谢容匆匆出门寻人——
目光无意扫过长廊外,焦急的心绪凝住。
空旷无垠的草地上,沈缜坐在轮椅上低眸浅笑,而那温和笑容的对象,正是抱着一头小白狼的兕子。
日光于两人的发隙间跳动,不知不觉的,谢容柔和了眉眼。
她就这样安静地望着,但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就在几息之后,沈缜偏头抬眸,视线与她对上。
那人微怔,然后笑,抱着兕子驱动轮椅来到长廊边。
“女君。”沈缜问,“山中清苦,可有不适之处?”
二十余天前“奄奄一息”的人好像不是她。眼前的沈缜虽仍病气缠身、身形瘦削,但眼中的灰暗散了很多,也稍微有了一点点精气神,曾经看见的死气...恍若是谢容的错觉。
谢容压下心头的复杂:“没有,一切都很好。”
她抿了抿唇,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用力,“你...医师要照顾好自己。”
沈缜愣。
须臾,她笑起来:“会的。”
“兕子饿不饿?”沈缜低头逗弄怀里的团子,“我们和娘亲吃饭去好不好?”
抱紧了小白狼不放的团子看了眼和往常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娘亲,又看了眼漂亮的大人,皱着小脸想了一会儿,往沈缜怀里缩了缩。
在场的两个大人都读懂了她的意思。
沈缜笑:“好,我也一起。”
“不知...”她看向谢容,“可以吗?女君。”
谢容心尖狠狠一颤。
大片的草原和日光在她背后,沈缜的病气和清隽融成了一派谦和的温润。
“...自然。”谢容听见她自己说。
可明明这世外桃源的主人是眼前人。
那顿饭,谢家由谢祖父代表,对沈缜报以了最真诚的谢意;兕子始终窝在沈缜怀里,吃饭也不肯放过白狼,于是沈缜自己吃一口给她喂一口;而谢容,她没能拗过沈缜,只能瞧着自己的女儿“叛逆”。
又是几天春光肆意。
很快,谢容再没见到沈缜。听谷中人说她离开剑阁山了,短时间不会再回来。
除夕,沈缜没回来。
次年春,谷中人听沈缜令传信过来,言乾国新帝已登大位,欲召谢家父兄回朝。
“明月奴——”
谢母还待再劝,谢容却是打断了她,“母亲,儿心意已决。”
她要留在这里。
在得知谢家准备回去乾国的时候,谢容就通过谷中人给沈缜去了书信,提及她想带着兕子留在剑阁山,沈缜很快回信说一切凭她自主决定。
谢家人轮番上阵,最终还是没劝动谢容。后者在他们离开的那天牵着兕子的手去送别,亦有不舍,但始终未改决定。
谢家离开的第一年除夕,沈缜依旧没有回来,但她送来了一个和兕子差不多大的小女孩。
第二年,仍旧没有。
第三年,谢容从树下挖出她初来这里埋的那坛酒时,心有所感抬头,怔愣。
树叶簌簌,山谷终于迎来了它的归人。
第132章 番外.谢容
“女君的酒, 在下有幸分一盅吗?”
来人浅笑晏晏,神色是闲适的温和。
她驱动轮椅近前,递来一张手绢。
谢容怔愣后回神, 看到自己沾了尘土的手和衣摆,颊上飞过绯色。她抿唇接了手绢,声音低低柔柔:“当然。”
沈缜笑。
她略一招手,身后便围来成群的白狼,那些白狼挤到埋酒的坑前用爪子填土,谢容看得惊奇, 还是沈缜出声提醒:“走吗?”
谢容飞快瞥了眼这人,颔首:“嗯。”
但酒并没有喝成。
中途,谷中人有事来寻沈缜, 谢容独自一人回了她住的小院。而一天过去直到晚膳, 她也没有再看见沈缜。
照顾兕子和阿由睡下后,她出门望见天际圆月,静立半晌, 回房洗漱。
烛火明灭。
裹着水汽出了浴池, 谢容在灯下用巾帕慢慢绞着湿发。她低垂着眉眼,睫毛犹沾了薄雾,沉静中神思渐远——
今日看见沈缜,除了心底不受控制地因久别重逢而跃然生出了欢喜,蓦然地, 她还想起了另一件事。
剑阁山中三年, 即便沈缜的那些属下个个口风严密不常与人交谈, 也带着其他因各种原因被收罗进谷的人不多话, 但奈何总有些时机、总有些嘴快——
谢容听说,沈缜是有一位夫人的。
尤其在她来到谷中的第一年, 一些年纪稍大的姨婆偶尔私下谈天会说起那场盛大婚事上的奇景,百鸟来朝百兽来拜...但这两年不知为何,那位夫人好似成了谷中的禁忌。
偶一次她路过小厨房,听见钟姨叹:“当年新婚那天......”
“娘,”年轻女子的声音打断了她,“贺大人说了,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
“哎...”钟姨长叹,沉默了没再说下去。
谢容无声地离开。
她知晓钟姨就是昔年柳堤案的受害人,虽罪魁非她,或者说整个柳堤案都不关她的事,但一直以来她见着对方还是有些愧疚。
若非必要,她不愿往人眼前凑惹人想起昔年伤怀,更别说现下无意听到了她本不该听的话。可是...谢容立在长廊上,瞧着远处波光浮动的湖泊,不自觉想到——
沈缜和她的夫人...怎么了?
片刻,她骤然回神,双颊蕴上一片火热的绯红,仓促垂下的眼眸里尽是浓浓的自我厌弃与不可置信。
谢容,你在想什么?
那是你的救命恩人是你孩子的救命恩人你怎能!!
......怎能听到她夫妻不睦居然为此...欣喜...?
晚风里,谢容面上的红渐渐褪去。
她煞白了脸色。
......头发被绞干得差不多,谢容停了动作,看了眼梳妆台上的石钟。
这名为钟的计时器物是沈缜造出来的,每座庭院都有,用以方便大家知晓时间。而现下,那针的走向宣告着此刻正是亥时。
谢容站起身想去安歇,可在原地顿了顿后,莫名的,出了房门。
披着单衣散着长发,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再回过神看清眼前景色,她心跳微错,抿紧了唇。
木匾上书“不思”,是沈缜的居所。
院门并没有关,鬼使神差的,谢容踏入了其中。
三年前初来谷中时,她随沈缜来过这里一次,现下故地重游,原本淡忘的记忆渐渐清晰浮现,花草树木、微小之处皆有匠心的玲珑楼阁......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沈缜的卧房外。
“......”谢容脸色倏然绯红,即刻转身逃也似地想走,然她刚奔出了几步,一声巨大的落地响打破了寂静的夜。
谢容骤然回头。
响声继续,好像有杯盏不停砸落在地,谢容几乎下意识急行到了门口,但在抬手扣门的一瞬顿住。
她有什么样的身份此刻在此地探知?
然杯盏砸落停顿的几息、谢容缓缓收回手时,屋中一声闷哼,什么更大的东西翻落弄出声、连串要掏空肺腑般的咳嗽不迭震开——
心底那层本就摇摇欲坠的底线彻底掀开,谢容眼中是不自知的担忧焦灼,她拍门:“沈缜!”
好几息,像过了几年那般漫长,房门被打开。
面前轮椅上的人半点没有下午见面时的轻松,她脸色惨白、满头大汗,身子蜷缩在轮椅里不停地抖。
而轮椅后的昏黄灯光下,是满地瓷盏碎片。
“...女君?”沈缜勉强抬眸,模糊认出了眼前人。
谢容神色很难看,她进屋推过了轮椅,关上门挡住风,才看向沈缜问:“医师生病了?”
沈缜扯了扯嘴角:“头疼。”
她现在的那点清醒根本不足以去思考为什么谢容会大半夜出现在她的住处,头颅似分裂般的痛楚很快再度袭来打散了她原本想跟对方说的话——
沈缜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五官紧紧揪在一起。
谢容心口一窒。
无力感渐渐自脊椎攀升,沁进了她每一寸骨髓,朦胧的冲动在脑中嘶吼,过了一瞬,或者是两瞬,她伸出了手。
温热的柔软按在了头顶上,轻轻又不得章法的揉,不知无意按到了哪一个穴位,疼痛稍缓,沈缜眼中清明三分。
她偏头,注视身侧的女人。
谢容察觉到了视线,也看过去,恰对上沈缜泛红的桃花眼。
她手上动作一顿。
沈缜有一副好皮相,清隽,温柔又疏离。她的眉眼不像时下大多女子上了妆后的柔和,而是如泼墨山水般肆意里透着几分风骨意气。这样一个人,大多数时候总是病恹恹的,可也不似他人生病便为疾所累形销骨立、难以见人;沈缜她...这病气竟成了一份妆点,勾勒着这人更似世外仙客。
就像现在,明明狼狈至此,风骨却依然傲存。两者矛盾的气质相交,谢容望着那双水光粼粼、眼尾殷红的眼眸,听见了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尘埃落地。
心头发苦。
谢容收回了视线,手上稍微加重了点力气,轻声:“今夜...医师是旧疾复发?”
沈缜仍然很疼,她闭了眼靠在轮椅上,哑声道:“算是吧。精力不济便易如此,让女君看笑话了。”
她顿了顿,再度睁眼,微微侧身避过女人的手,“夜深,不好烦劳女君,我自己待着就好。女君若有事,我们明日再谈可否?”
谢容蹙眉:“可——”
“有木人。”知晓女人想说的话,沈缜先一步打断她,“这些狼藉都有木人收拾。”
谢容默。
自小学的道理和作为女子的矜持都提醒着她主人在逐客,她这个客人该走了,可许久未生出的情绪最终左右了她——
“那你呢?沈缜,你让人如何放心?”
女人清丽的容颜上是隐隐的怒气,“我们算不得朋友么?”
知道沈缜头痛难忍,此刻不该和她计较这些,该顺着她的意离开让她休息。但谢容做不到、迈不出脚。
她认真望着眼前人几息,便绕去了轮椅后,手再次搭上身前的发顶。
痛楚阵阵中,沈缜张了张口,但最终沉默。
......后来,谢容再回想起这夜时,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时除怒气之外的其它情绪...叫做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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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此事后,谢容开始跟着沈缜学习医术。
她翻阅着入门的书卷,忽觉侧旁的视线,抬眸望过去,沈缜正眉目含笑。
谢容拈着书页的手指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嗯?”
沈缜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起那夜女君帮我疏解疼痛,还好,没按到什么不得了的穴位,不然...”
谢容:“......”
她笑得意有所指没再说下去,谢容却飞了满面红云。但不等再说些什么,屋门被推开,两个小身影窜了进来,沈缜笑着招呼她们,“今日的课业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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