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他握在手里的电话收到了讯息。
邵禹的勇气和执着超出了南弋的预期,他盯着屏幕上那短短的一句话,心底如被5.5号针头反复戳来戳去,伤口细细密密,疼痛与麻木纠结在一起,进退两难。南弋清楚,再一再二,没有再三。错过了邵禹附加给他的这一次机会,将是彻底的错过。
南弋自认为,虽然性格偏温吞,容易心软,却并非优柔寡断。
如果他只是理不清顾虑敞不开自己的心门,无法信任对方是不是一时兴起,他可以请求邵禹等一等缓一缓,用时间去证明用接触去破冰,他不能否认邵禹已经很接近他心理的防线。
亦或者他对生活对情感有着同样勇敢积极的心态,却面临残酷的现实。那么,南弋揣测自己大概率会如实坦白,对方有决定何时去留的权利。
但纷繁种种集中在眼前,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妥善应对,他疲惫且无奈。
“对不起。”南弋最终还是给了这样一个答复,为邵禹的争取和自己的逃避都画上句点。
他站在窗帘侧后方,注视着邵禹倔强地站了许久,而后离开。他走了两步到窗边,却很快连一丝背影也再望不见。
南弋静立片刻,转身上床。放下的同时有遗憾也有释然,他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想,也就该睡就睡了。只不过,他控制得了清醒时的大脑思维,却限制不住睡梦中脑电波的肆意妄为。
南弋很少做莫须有的梦,他浅层睡眠中出现的,大多是被强迫抑制的回忆。
那大约是出事前两天,一个普普通通的晚上。
医疗队在非洲东北部这个刚刚遭遇了武装冲突的村子持续了大半个月的援助,和当地村民渐渐建立了信任。但他们刚刚收到总部的最新任务,在这里最多再待三到五天。
前一天上午,他母亲到一户手工艺者家出诊,听说了当地传统工艺中的美好寓意,抱着一半期待一半好心,母亲预定了一个祈求姻缘的绳结,第二天傍晚去取了回来。
南弋结束了当天的手术,惯例去父母所在的帐篷待一会儿。他大学毕业后便彻底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但由于专业区别,也不是总能和他们凑在一起,难得相聚的时间格外珍惜。
他边走着,烟瘾犯了,便点了一根。到帐篷附近还没有抽完,他就停在了外边。母亲是个保持了一辈子少女心的公主,是走到哪里都要带着鲜花、蔬菜的种子播撒培育的乐天派。她在艰苦的环境中尽可能过得讲究,南弋从不在她面前抽烟。
“就是这个,”南弋看到母亲的身影弯着腰不知道掏出了什么炫耀着,“据说能带来好的姻缘。”
父亲宠溺地附和,“太棒了,很适合作为我们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母亲歪着脑袋顿了顿,“你没有准备礼物吗,要占我的便宜?”
父亲讨好地笑,“我大半年没有离开这片土地了,总不能捡些弹片做礼品吧?”父亲有二分之一的中国血统,普通话不错,所以两个人私下一直用中文交流。只不过环境使然,只有他们夫妻俩在一起的时候才说中文,久而久之,颇有点不那么口语化。
“我不是跟你一样的吗,我都可以找到适合的礼物。”母亲有着类似小女生的情绪化,“你说爱我们的儿子,可是我并没有感受到。”
父亲冤枉,“我很爱你,也很爱他,我的爱不是用物品来证明的。”
南弋不是第一次遇到两人幼稚的拌嘴,但话题涉及到他,好像不太方便闯进去。但他倒也没什么偷听的尴尬,多等几分钟而已,懒得走来走去了。据他了解,这两位通常吵不过两个来回。
母亲很容易被说服,但又有感而发,她坐下来,伤心道:“我知道,你是爱我们的。可是,我那时候太任性了。现在我才有点明白,你最初希望我们丁克是有道理的。人的精力和时间很有限,是我执意生了儿子,却没有给他足够的陪伴和爱,所以……”
“不是的,”父亲蹲下来,仰头看着母亲,“留下他是我们共同的决定,遗憾和亏欠也是一起的。他缺少了很多爱,所以习惯付出,误以为自己不值得获取同样的回报。这是急不来的,我们要用很多很多时间,和很多很多的关爱去弥补。相信我,他只是暂时被困住了勇气与认知,才会用错误的方式去探索出路。对的人还没有出现,会过去的。”
“会吗?”母亲哽咽。
父亲温柔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一定会的,你想一想,遇到你之前的我,不也是一团糟。”
“也是,”母亲破涕为笑,“你那时候是个十足的坏蛋。”
“为了你改邪归正的坏蛋。”父亲吻了他的女孩。
母亲娇羞地推了推。
南弋半捂着眼睛,笑着离开,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他不应该打扰。于是,他错失了那个礼物。
他眉心皱紧,缓慢地翻身,哪怕在睡梦中,他的神经也是紧绷而警惕的。白日里越表现得平静,内里的焦虑越无处释放。他怎么可能不在乎,他不过三十四岁,他无亲无故孑然一身,他虽然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如何美好,但他也未悲观厌世。他希望活下去,健康地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地活下去。
他几番辗转,好似被魇住了,没有醒过来。脑海中的画面却转了个场,非常熟悉的环境,是他十六岁之前一直居住的医大家属楼。
其实,外婆名下还有不少套条件不错的别墅和商铺,南弋是在和律师交接遗产的时候,才知道的。两位老人朴素低调了一辈子,居住的房子是院里分配的,两室一厅,90多平方米,不算憋仄,但也谈不上宽敞。
他出国的前一天,后背被外公用鸡毛掸子揍出来的伤处还没消肿,外婆趁他睡着了,又进到到房间里,替他轻轻擦了一遍药。
老太太轻手轻脚地虚掩上房门,怕出声音,没有扣上锁。
昏暗的客厅里只点着一盏小台灯,外公手里拿着一本书,架着眼镜,好半天都未翻页。见外婆出来,古板的老头哼了一声,“慈母多败儿。”
外婆是很有涵养的大家闺秀出身,平时极少回嘴,这一夜却没忍住,“我不是他的母亲,不然一定把孩子带走,何苦被你这个封建家长糟践。”老太太默默地垂泪,“你也真下的去手……你怎么下得去手?”
外公气恼,“你以为我不心疼,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歪了路。”
外婆摇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老了,不懂年轻人的世界。我只知道,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是个善良懂事的好孩子。难道因为他喜欢了一个人,就十恶不赦了?”
外公放下手里的书,沉默良久,起身留下一句,“所托非人。”
第二天清晨,南弋起得很早,坚决不让外婆送他,自己踏着一地清光离开了那栋承载了他整个人生的老旧楼房。这一次,貌似是他十几年顺从的成长经历中,唯一的叛逆。直到他从外边推上大门,外公都没有从房间里出来。从楼洞口到大马路,南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他不曾抬头,却能够敏锐地感受到背后注视的目光。
出国之后,学业非常紧张,前两个假期他都没有回国,但每天会保持给外婆打一个电话。后来的节假日用来了解和追随父母的脚步,更无暇他顾。本科期间,他挤出时间回家两次,好巧不巧全都赶上了外公出差,他只见到了外婆。其实也不算意外,外公本身就工作非常繁忙,他在家的时候也不是经常能见到。
后来,还是借外公到哈佛医学院交流的机会,一家五口克服困难,凑到一处吃了一顿饭。彼时,他那个不太受岳父待见的洋女婿吸引了南院士大部分的火力,他笨拙地绞尽脑汁,勉强用各种罕见的临床案例转移岳父挑剔的视线。而南弋在外婆羽翼保护下,未被波及。大家回避掉尴尬的话题,算是难得的一桌团圆饭。
老人回去后不久,就赶上了国内新型病DU爆发,大面积GE离。南弋鞭长莫及,好不容易想办法和母亲一同赶了回去,外公却在亲自率领团队夜以继日抢险救治病患的一线突发疾病,猝然离世。外婆不同意出国,独自生活了一年多,也郁郁而终。
人生至此的三十多年,他措手不及,一晃神的工夫,便只剩孤家寡人。
爱他的人,他爱的人,皆留不住。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明天入V,两章一起更新,谢谢
第59章 回头草有毒
南弋早上在生物钟的作用下,准时睁开眼睛。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个体的得失悲喜而放慢脚步,成年人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伤春悲秋。
他简单洗漱过后,刚要换衣服跑步,又蓦地想起来,自己现在最好减少非必要运动。挣扎了几分钟过后,他还是换衣服下了楼,如果跑步有风险的话,那么走路散步亦然,岂不是只剩下卧床不起一条路?
敌人尚未发作,先自己把自己吓死,那他这大半年算白“叛逆”了。
南弋照例去小公园晨跑,一个人往那边慢跑的路上,他不期然地想到邵禹,想到那人别扭的表情和幼稚的胜负欲。人的惯性也是不靠谱的玩意儿,他明明独自来来往往了无数回,只是跟那人并肩过一趟,便不受控地历历在目。算了,想起来就想起来好了,又没实际去做什么。权当乐趣,生活已然如此艰难无趣,何苦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跑步回来,他路过早点摊儿,要了一碗豆腐脑和一根油条,加一盘小菜。大姐热情地端过来,小菜装得冒尖,差点儿溢出来。
“谢谢。”南弋赶紧接手,“儿子上学去了?”
“是啊,十一跟同学出去玩就没回来,”大姐笑嗔,“也就寒暑假象征性能帮几天忙,还净顾着拉着客人话痨似地捣乱,根本指望不上。”
南弋下意识往邵禹以往停车的街巷扫了一眼,回头笑了笑,“不算捣乱,挺有意思的。”
跟同事串了班之后,他这周剩下的几天都上白班。临近年末,是国际部相对清闲的时间段。除了急症病人之外,很多疗养、体检的外籍患者纷纷提前出院,免得错过岁尾的各种节日。往昔满满当当的病房,难得出现空闲,南弋早上巡房的效率提高了一大块。
今早,他在一个即将出院的老教授病房里嘱咐了二十多分钟出来,路过护士站的时候迎面差点儿被送快递的小哥撞到。小哥捧着比他脑袋高出一大截的花束,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抱歉抱歉,哪位是吴乐乐,赶紧收一下。”
“哇喔,好浪漫啊。”在走廊陪病人散步的年轻家属赞叹道。
“啧啧,这得有好几百朵玫瑰吧,得花多少钱呐。”在国际病房见惯了世面的护工大姐也忍不住啧声。
“主角在哪,快出来让我们瞻仰瞻仰。”各个病房听到动静先后探出脑袋来看热闹。
“不会又是吴乐乐的吧,他这是招惹了哪个富家千金?”路过的小护士低声讨论。
南弋刚要帮快递员一把,吴乐乐不知从哪嗖地一下蹿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花束,打发了快递小哥,艰难地捧着,扔到一般没人路过的楼梯间角落里。
“我告诉保洁大爷来处理了。”他撂下一句,又钻回到休息室,关上了门。
南弋趴在护士站的台子上,跟护士长面面相觑。
“南主任,”护士长挺护犊子的,“不好意思,我们会帮他处理好的,不会影响工作。”
南弋点了点头,“让乐乐有空到我办公室一下。”
南弋等了没多长时间,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进来。”他说。
“南主任。”吴乐乐规规矩矩地推门,没有探头探脑。
南弋视线离开电脑屏幕,望向他,“坐啊。”南弋失笑,“我还没说什么呢,怎么整得跟罚站似的?”
“我错了,”吴乐乐神色严肃,两腮气得一鼓一鼓地,“因为个人私事影响工作,您批评我惩罚我吧。”
南弋一个指头戳着额头,无奈地问他,“现在是你的上班时间吗?”
吴乐乐一顿,“我下夜班了。”
“怎么还不走?”
“我怕又出什么幺蛾子,我在这儿等着自己处理啊。”
南弋眉头不明显地蹙了蹙,他原本以为是吴乐乐新招惹了热情的追求者,可看这表情和架势……他试探着问道:“不会是陈医生的手笔吧?”
吴乐乐嘴一咧,欲哭无泪,“你说他是不是精神有毛病,我知道我以前经常没分寸缠着他,可他也用不着报复心理这么强吧?”
“……”南弋属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让人家注意影响那一套说辞他说不出口,院里本来也不禁止医护人员收发快递,和人打交道的工作无法避免人情往来,以前也发生过医生护士和病患之间擦出火花的浪漫故事,只要没有妨碍病房正常的工作和秩序,没有人会吹毛求疵地挑毛病。至于回头草能不能吃这个话题,他只有失败的经验和顾虑,可这个世界上回头草和回头草也千差万别,他噎个半死,不代表别人不可以。
南弋思忖片刻,温和道:“有什么事还是说开了好一点,不然你也不能总是不下班吧?”
吴乐乐肉眼可见地不耐烦,“我等他下了班再说,本来就一堆差评了,还当自己是个香饽饽?再嘚瑟下去,非得被开除不可。”
南弋见他一脸恨铁不成钢似的烦躁犹自未觉,也不打算多嘴提醒。
“去吧,注意分寸,”他操心叮嘱,“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南弋盯着吴乐乐离开的方向怔忡了片刻,那些被生活善待着被爱滋养着成长的孩子,身上总是蕴藏着无限的能量。他们敢爱敢恨,不怕折腾,有足够复原的活力。哪怕是同样有毒的回头草,吃了又如何?
第四季度剩下最后不到两个月,寰宇科技的投资方转让事件在经历了大张旗鼓的风波过后,很快陷入僵局。之所以原地踏步,不外乎利益得失谈不拢。星河资本、寰宇股东、QC创投,三方对峙,没有让步和割肉的话,很难达成意向。一旦转让计划流产,相当于在资本市场上公开处刑,不再有回旋的余地。
而鼎足而立的三方之中,QC尚未入局一身轻松,星河资本只当将盘子里的弃子废物利用,同样不慌不忙。只有寰宇科技,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输不起。换句话说,为这事吃不下睡不着着急上火的人不少,但他们只会将压力转嫁到邵禹身上。让那些唯利是图的小股东自己出血,那他们宁可抱残守缺,不到破产清算那一刻不撞南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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