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上去,士官生们都很好,装甲上有焦痕和凹坑,四五个人的头盔不见了,但都能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躺在担架上的有两个,一个是比约克,大声指挥周围的学生带上担架“到上面去”,必须在“麻醉弹效力过去之前把黄鼠狼们关起来”。又是一阵忙乱,担架被翻了出来,电击枪被激活,学生们跑出了气闸。
另一个人是科西莫。
学生们突然安静了几秒,才重新发出蜂群般的嗡嗡声。约拿跳下椅子,试图挤到最前面,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让他过去!让开!”,士官生们互相推挤,分开了,让出狭窄的空隙。约拿跑到担架旁边,伸出手,收回来,紧抓着衣服下摆。一块碎裂的装甲从担架边缘滑落,掉在地上,当啷一响。
“发生了什么?”
“手持爆破弹,算是幸运,没有直接命中。”
约拿看了一眼科西莫,马上移开目光:“你把这叫做幸运?”
“是的,大使,不然我们需要的就不是担架,是吸尘器了。”
抬着担架的士官生走得很快,约拿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们拐进了一条铺着地毯的走廊,右手边第二扇门就是医疗室。船长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看起来也不像有呼吸,约拿不敢凑近确认。
“海军用了致命弹药?”
“对,实弹。”
损坏的装甲被拆除,担架被推进了医疗舱,那占据了半个房间的机器发出轻柔的蜂鸣声,开始扫描,没过几分钟,人工智能把透明舱门锁上了,开始灌淡绿色的恢复液,一直浸没到科西莫的脖子。这可不是好兆头,医疗舱只有在处理危急状况时才会像制作标本那样把人泡进恢复液里。
“还有别的人受伤吗?”
“比约克,腿上挨了一枪。有几个人被打坏了头盔,我想。”
“而你们只用了麻醉弹。”
“指挥官很坚持。”
约拿想冲医疗舱尖叫,但这除了让他显得像个白痴之外毫无帮助。两个士官生看起来想尽快逃出这个房间,约拿一把抓住其中一个的手臂:“你们抓住所有的‘黄鼠狼’了吗?有多少?麻醉弹需要多久才能代谢完?”
“26个,全部都在了,除非海军派更多人来。两三个小时左右就会醒。”
“你叫什么名字,士官生?”
“德沙法,贾马尔·德沙法。”
“贾马尔,我会待在这里,要是那些恶狗醒了,就来找我。”
“好的,大使阁下。”
门关上了。约拿跌坐在椅子上,不一会儿又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最后在医疗舱旁边坐下来,背靠着合成材料外壳,听着机器运行的咝咝声。难以想象,他想,我竟然规划过接上妈妈,躲到哪个偏远行星去,远离这一切。这从来都不是我的故事。
“你最好快点醒来。”他大声对空气说,医疗舱里发出轻微的切割声,他不想知道那是什么程序,“我们有一个政府要推翻,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对付的。”
第29章
【他站住了,像是不能理解“海军舰队”这个词】
佩拉向来有酷刑室的传言,诺曼底也一样。两间学校的蓝图从动工当日起就是公开的,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咀嚼这些拌着兴奋和恐惧的小故事。电梯向卫星深处下降的时候,在约拿脑海里打转的就是这些故事。传播最广的一个理所当然和超自然现象有关,有三四个版本,但主要情节是一样的,教官把几个计划逃离佩拉的学生关进酷刑室,然后要不就是意外触发了防火程序,要不就是给了人工智能错误的指令,总之不走运的主角们到最后都死去了,烧成焦炭,电死,或者窒息,变成困在走廊里的幽灵,等着把落单的学生关进酷刑室,重复他们生前的命运。约拿从来不信这个故事,情节粗糙,和其他常见的都市传说雷同,吓唬新学生的意图过于明显。不过当电梯门滑开,灯光惨白的长走廊出现在眼前,约拿多少又有点相信鬼魂的存在了。
“从来就没有过酷刑室。”佐惠子忽然说,像是读到了约拿的想法,“这一层都是仓库,禁止学生下来是因为爆炸品存放在这里。”
“从来没有相信过酷刑室的存在。”约拿说。
“每个人都这么说。”
两个士官生把守着关押“黄鼠狼”的仓库,在教官和大使走近的时候站直了,把右手放到左肩上。佐惠子拔出自己的电击枪,调到充能状态,开门走了进去,约拿打开手持终端的摄像功能,跟在后面。
二十六位“客人”都靠墙坐着,双手捆在背后,脚被电磁镣铐固定在金属地板上,装甲都被没收了,只留下黑色化纤紧身衣。听到有人进来,大概三分之二黄鼠狼抬起了头,其他的看起来还没有醒,约拿希望他们断气了,同时希望他们全都活着,免得让首都找到舆论攻击军校学生的切口。
“谁是指挥官?”佐惠子问,一只手放在枪柄上。
沉默持续了好几分钟,然后一个剃了光头的男人摇动手铐,引起他们的注意:“我是。某种程度上。”
“名字,编号,所属的舰船?”
“我不是海军。”
“什么意思?”约拿插嘴,“什么叫你不是海军?”
“那玩意是开着的吗?”光头男人问,冲手持终端扬了扬下巴。
“开着,连接着卫星,广播给已知宇宙。”
“那我没什么好说的。”
“先生,你被一群还没毕业的士官生放倒了,关进一个仓库里,如果你是雇佣军,我十分怀疑你离开这颗卫星之后还能不能继续接到委托。PAX之所以派你们而不是海军来,就是为了方便撇清关系。不管你们的雇主给你承诺了什么,你们很可能都得不到,这还是幸运的情况,不走运的话,第四分局会在接下来一年里一个一个把你们解决掉。”
剃了光头的黄鼠狼瞪着约拿看,没有说话。在他右手边,一个年轻些的佣兵吹了声口哨,引起约拿的注意:“那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闭嘴,尤里。”
“你才闭嘴,你看你像是还能拿得出薪水的样子吗?”尤里看了镜头一眼,往前挪动了几厘米,被手铐扯住了,“我对学生们没有恶意,真的,我只是需要点钱。你明白吧?只是一份工作,我完全不关心政治。开价,我给你说你想知道的。”
约拿在佣兵面前盘腿坐下,和对方保持两公尺的距离:“但我怎么能确证你说的是真话呢,尤里?我怎么知道你们没有事先商量出一个故事来搪塞我?一个扮演愤怒的指挥官,另一个扮演贪心的下属,经典戏码。”
“我没有,我发誓,来这里之前我没有见过这里的大部分人。临时拼凑起来的,你明白吧?从三个太空站调来的,我和我死党雷蒙是在约翰内斯堡太空站上船的,那边那个就是雷蒙,脸上有个三叉戟纹身的。”尤里拼命伸长脖子,像是想用鼻子戳他的朋友,“你可以去查,约翰内斯堡太空站T2区B3层0955号公寓,尤里·马卡洛夫和雷蒙·赖斯合租。其余的人要不来自科西嘉太空站,要不就是什切青太空站。上船的时候指挥官——他叫法兰·巴克莱,不知道是不是真名——他说这是合法的政府外包工作,发薪准时,没什么危险,要是我们干得好,以后还能稳定地接第四分局的委托。”
约拿转向那个脸上有三叉戟纹身的男人,他有一双浮肿的眼睛,脸颊松弛下垂,看起来经常喝酒:“赖斯,对吗?看着镜头,你朋友说的是真的吗?”
赖斯瞥了一眼手持终端,看向约拿,又看了一眼镜头,最终看着地板:“是。”
“武器是谁给你们提供的?”
“穿梭艇上本来就有。”一个深棕色皮肤的女人插嘴,“都是海军的标准化武器,我们总是能得到制式武器。”
“你参与过很多次这样的行动吗?”
“这次是第三次。”
“每次都是第四分局的任务?或者巴克莱先生宣称那是第四分局的委托?”
“对。”
“来佩拉之前,你的指挥官是否有告诉你目的地和目标?”
“说了,他说是‘在佩拉捣乱的小孩’。”
“然后他仍然为你们提供了致命弹药,没有明确要求你们使用麻醉弹。”
女人笑了,“还不如说他明确要求我们使用致命弹药。”
“你的名字?”
“阿莱特·汉明,什切青人。我想要政治庇护,我想得到行星居留权,随便哪个行星。”
“我,我也,我们也要,我们两个人。”尤里忙不迭说道,像是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法兰·巴克莱大吼了一声,像只被激怒了的猩猩,用力拉扯着手铐。佐惠子把电击枪抵在他的额头上,佣兵头子闭上了嘴,喘着粗气,颈侧鼓起青绿的血管。约拿慢慢站起来,免得让佣兵们看出自己被吓了一跳,他轻敲了一下仓库门,从士官生手里拿了解码器。佐惠子盯着他,挑起眉毛,约拿打了个手势,示意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他在尤里面前蹲下,晃了晃解码器:“如有需要,你愿意在媒体面前或者联邦法庭上重复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吗,尤里?”
“愿意。”
约拿弯腰解除了尤里、赖斯和汉明的电磁脚镣,汉明转过身,很可能等着约拿替她松开手铐,但大使并没有这么做。
“我会尽力为各位争取CENT-b3或者EEM-a1的政治庇护。”这句话肯定会令女王蜂和班纳吉主席从椅子里跳起来,顺便把她们的幕僚和情报人员吓得不敢呼吸,但这是必要的战术,不能留太多灰色空间,否则他自己会掉进去,两边都摸不到岸,“如果你们面临指控,我愿意为三位作证,证明你们尽力配合,提供了有用的情报。你们可以出去了,士官生会为你们安排其他房间,你们仍然会被限制活动,不过更舒适一些。”
他转身准备离开,巴克莱把他叫住了,问他是不是真的能安排行星居留权。约拿冲他耸耸肩,没有回答,走出仓库。
“你认识雅法·雅西迪吗?”走进电梯的时候,佐惠子问。
“我参观过她的蜂场,不知道能不能算‘认识’。”
“当你说‘蜂场’……”
“字面意义。”
“她不会帮助孩子们的。”
“我比较倾向于保持希望,安达尔上校。”
两人在餐厅门口分道扬镳。约拿去了体能训练场,帮士官生们分发毯子和食物。游客们都取回了自己的手持终端,有几个人认出了约拿,对着他的脸录影,约拿冲镜头微笑,和他们握手,问他们是否还有其他需求。一个穿着棒球外套的年轻人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约拿声称自己“只是来帮忙”,对方还追问了别的什么,但约拿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里了。医疗舱的人工智能通过学校网络推来通知,要求他“关注伤者的新状态”。他把毯子塞给旁边的士官生,跑出训练场,穿过被条状灯带照得通亮的走廊,冲进医疗室。
他原本以为科西莫醒来了,但医疗舱仍然锁着,恢复液也没有排空。船长脸上的血迹被洗干净了,伤口都覆盖着凝胶,但仍然没有睁开眼睛。控制板上浮动着至少六七条警告,充满了约拿看不懂的医学术语。过了一小会,佐惠子也进来了,显然也和约拿一样订阅了医疗舱的通知。她瞥了一眼屏幕,又出去了,过了大概五分钟,带着一个满脸雀斑的士官生回来了。
“他需要到地面去。”那个男孩说,飞快地读着控制面板上的警告,“人类医生,以及一个能做更复杂手术的医疗舱。”
“他是不是……如果,呃,现在,他会不会?”约拿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闭上嘴。
“不会马上,但如果我们不尽快把他送到行星上,他会死。大使,教授,请站远一点。”
约拿后退了一步。士官生清除了屏幕上的警告信息,启动了转移程序,医疗舱里传来金属滑动声,就像润滑得很好的插销脱离门栓,装有恢复液的小舱室分离出来,像一颗巨大的银子弹,附有把手和轮子,还有两个小型电磁板,很可能是为颠簸的救生艇设计的。
“访客机库里有很多小型私人船,你可以用其中一艘,你会驾驶飞船吗?”佐惠子问。
“不怎么会。”
“找一艘搭载了人工智能的,带一个士官生。”
“好的。”
手持终端又鸣叫起来,但约拿没有心情理会。两人把医疗舱推进餐厅的时候,玛歌站了起来,似乎想和他说话,约拿埋头走向气闸,不想浪费时间。
“大使阁下,诺曼底军事学院也爆发了示威,他们在声援我们。”
“那很好,士官生,相信你自己能想出得体的回应,我现在——”
“还有,海军舰队来了。”
他站住了,像是不能理解“海军舰队”这个词。手持终端震动着,约拿这才记起它的存在,把它拿了出来,点开新闻频道。当首都想要恐吓什么人的时候,通常会派出五六艘巡洋舰,此刻聚集在新伊斯坦布尔空域的军舰有整整十二艘。喷涂着黑色、金色和蓝色的杀戮机器,安静地等在漆黑的虚空之中。阿妮塔给他发来了十几条通讯请求,最新的一条文字信息是班纳吉主席要求和你对话,马上回复。
约拿抬起头,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说话。他仍然可以到机库里借一艘小船离开,学生们多半不会阻拦,他也不欠这群人什么。但是。
“安达尔上校,‘马赛’号能随时起飞吗?”
“能。但是这艘船很旧了,它不可能对付——”
“我知道。所有人到船上去,立刻,游客也是。”
“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德西亚大使。”
我也这么希望。约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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